在孤帆上的骚动彻底终结之后,明云和夏洛蒂也通过水陆间的辗转重新回到了碧云镇上。在穿过人影稀疏的港口以及街道后,他们最终回到了自己落脚的客栈,在其中约定好的茶室里等待着使徒猎人们的归来。
此时正值正午时分,虽然离约定好的黄昏期限还有一段时间,但由于黑袍弩手所透露出的情报,明云却不自觉地在茶室中来回踱步着,心中一直在思考着接下来的对策。而坐在一旁檀木椅子上的夏洛蒂,则是再次拿出了那本破旧的航海日记,正以复杂的神情反复地阅读着其中的内容。
“按照那个使徒奴役的说法来看…岳岩他们决定去的那个藏尸洞窟,说不准正是‘牧师’本尊所在的老巢。如果他们就这样倒在那个地方的话,那光靠那群官兵和民兵去抵御疫鬼群的进攻,碧云镇的陷落也只是早晚的事情而已。”——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般,明云在来回的踱步之中一边抿着嘴,一边喃喃地低语道:“…但如果我们也留下来协助防守,那没有了任何顾及的‘牧师’将会以源源不断的疫鬼群和我们打消耗战。就算侥幸在天亮前击退所有疫鬼,恐怕碧云镇也会因此而死伤惨重。无论选择哪种方案——只要缺少了使徒猎人的协助,我们就会显得相当地被动。”
本来心境还算调整得正常的夏洛蒂,在看见明云苦思冥想的模样后,也只得在微微的叹息中合上了日记,说道:“如果那帮使徒猎人真的没能回来的话…那就算你再怎么烦恼,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如果真的碰上了这种最坏的情况,我建议我们还是听从岳岩的计划,在午夜降临前把所有的镇民都疏散到南瓦伦西亚去——也只有这样,每个人才都会有幸存下来的可能。”
“撤退也许是能保全很多人的性命,但也只是权宜之计罢了。南瓦伦西亚执行会都是一群什么货色,我想你也应该很清楚,估计难民在抵达边境之前,就有可能被哨戒骑兵给全部赶回来了…往北通往安澜城的道路被使徒所卡死,而往东往西也只能在山与海之间徘徊碰壁,在严冬即将来临的日子里,这么一大群匆匆逃亡的难民可支撑不了多久。”
“确实,曾经我的一个魔女朋友也这么说过——‘跟执行会那群家伙谈判,完全就是在浪费时间。’但只要能活下来的话,我认为怎么都比被疫鬼给生吞活剥了强。”
“…如果猎人们回不来的话,看来就算再怎么抽,好像都只有下下签可以选了。”
在打了死结的缭乱思考中得不出两全其美的结果,明云只能脸色凝重地停下了脚步,试图用手使劲地拧松自己已经紧皱起来的眉头。而看见他似乎一直无法释怀的夏洛蒂,也只是默默地从茶几上的竹筒里随手抓起了一簇茶叶,放进了茶壶里。随后,她用拿起了刚刚被炉火烤热的水壶,往茶壶里满满地灌上了一壶热水。
尽管夏洛蒂沏茶的手法很笨拙,也很不熟练——但不管怎样,只要茶叶与热水能够彼此交融,那茶香便会自然而然地飘荡而起。在升腾而起的雾气中,她把茶水倒在了两个瓷杯里:一杯放在了自己的身旁;一杯拿在手中,递到了驻足在桌前的明云面前。
“总而言之,在得到关于猎人们的准确消息之前,再怎么思考也没有什么意义,还是稍微先冷静一下吧…来,先来尝尝本魔女亲手泡的第一壶茶。”
虽然夏洛蒂对沏茶所讲究的投茶量、水温、时间都毫不在意,在明云的眼里显得有点暴殄天物——但杯中龙井悠然飘起的清香,还是稍微让他紧锁的眉头稍稍放松开来了一些。在犹豫了几秒钟后,他最终还是拿起了放在自己身前的茶杯,双手并举地细细地抿上了一口。
“…不得不说,好茶还真是怎么泡,都能喝出比较好的味道啊。”
热茶的暖流顺着喉咙遍及全身——虽然和之前张怀恩的沏茶水平相差甚远,但龙井独特的微苦与清香还是让明云的稍显的萎靡精神重新振作了起来。
“怎么样,我的泡茶天赋很了不得吧?”看明云露出了舒缓的表情,夏洛蒂以手抚颔,眼睛里流转着得意洋洋的神色。
“说实话——糟糕透了。如果让真正的行家来品茗的话,估计都会因为浪费材料而暴跳如雷起来了吧。”
“说谎。明明在喝完以后,你那张苦瓜脸看起来都比原来顺眼了不少。”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不过,虽然沏茶手法是糟糕的,但茶叶本身却是上品。张就着喝吧,别浪费了。毕竟这个东西,在新大陆上是喝一点少一点,重新种植只是一种奢望。”
在再次浅抿数口、最终举头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之后,明云放下了茶杯,在茶室靠近窗户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让我再安静地思考上一段时间吧,夏洛蒂。待会如果他们平安无事地回来了的话,我还得想个办法让他们认同我现在的计划。”
言罢,明云便把后背靠在了墙上,闭起双眼开始了更进一步的思索。而依旧坐在茶几旁的夏洛蒂,则是在放下茶杯之后,用放空了所有思绪的双瞳瞭望着窗外飞舞的细雪,没有再向全神贯注的他搭话。
时间在一片寂静中缓缓流逝,在这期间,回荡在二人耳畔间的只有窗外那微微的风声——在度过了一个时辰、又或是两个时辰之后,一阵由远而近、显得有些急躁的脚步声却让陷入了沉默的二人重新从恍惚中回过了神来,彼此不约而同地将各自的目光放在了茶室那道被来者一把推开的木门之上。
“…久等了,二位。我们的调查,已经宣告结束了。”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明云与夏洛蒂所一直期盼着归来的三位使徒猎人。只见岳岩在对着二人浅作一揖后,便领着自己身后的安德莱斯和伊欧娜先后迈过了门槛,径直地走进了茶室中。
“在山麓上有调查出什么结果来了吗,岳岩兄?”
看着走进门的三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沾上了一点血迹,彼此的眼中也充满了失意——明云也没有多加思索,只是在第一时间对着把沾血长枪随意地搁在椅边,举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喉咙猛灌一口的岳岩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在干巴巴的喉咙再次得到滋润后,岳岩才用衣袖抹了抹自己下巴沾湿了的短须,以略显沉重的声线回答道:“…实不相瞒,这次调查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结果。使徒在山上早早地布下了结界,导致我们一直都在相同的地方打转,顺带还要应付好几波成群结队冲到脸上的疫鬼们…我们的人里面并没有会破除结界幻术的人——为了避免陷入苦战,所以我们只能暂时撤退了。”
“虽然说出来可能有点惭愧,但基本情况就跟岳岩哥说的差不多。哎…早知道就应该把罗莎莉亚那个家伙也一起叫过来才对,要是有她在的话,我们也不至于被这种幻术搞得晕头转向。”
似乎是想帮作为队长的岳岩分担一点失利的压力,安德莱斯用手揉了揉自己变得蓬乱起来的金发,以苦笑面对着明云与夏洛蒂神色复杂的注视。而一直站在他身边的伊欧娜,则依旧以一如既往的冷淡表情保持着沉默,正在用手帕擦拭着自己拿在手里的雕纹手铳。
“使徒布下了幻术的结界,是吗?…如果破除结界的人对结界术的了解与布置结界者差距甚大的话,那想要破除它可没有那么简单。你们是纯粹的武夫,所以被使徒甩得团团转也是情有可原。”
面对着猎人们的说辞,在一旁聆听着的夏洛蒂也在悄然间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但在转念思考了一阵子以后,她又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细节一样——对同样靠坐了在了长椅上的岳岩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话说回来,那些南瓦伦西亚的佣兵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他们不是跟你们一起上山调查去了吗?”
“那帮佣兵确实跟着我们一起去调查了。依靠着被祝福加护过的武器,他们也确实杀掉了好几个疫鬼,但在和疫鬼漫长的拉锯战之中,他们也难以避免地损失了好几个同伴…在一起退到镇子外面的时候,我虽然建议他们也一起进城修整,但那个戴三角帽的家伙拒绝了我的提议,领着剩下的人一起不知道跑哪去了。”
“这种局势竟然还敢留在镇子外面…这群家伙,脑子里装的都是铁锈吗?”
就在夏洛蒂对佣兵们擅自的行动感到可笑时,坐在明云身旁不远处的岳岩,也在稍作休整之后把自己的目光放在了后者的身上,问道:“…我们这边的行动确实很搞得非常狼狈,这是由于我过于短视所犯下的错误,无可否认。但明云和夏洛蒂小姐这边,有在那艘孤帆上找到什么关于天灾使徒的线索吗?”
明云回答道:“多得岳岩兄给我们指明的地标——我们确实找到了一些线索。我们在船上干掉了一批疫鬼,还顺手活抓到了一个使徒奴役,搞出了不少有用的情报。在我们的‘审问’之下,那个奴役几乎把他主子的计划招了个七七八八了…如果他不是在胡扯的话,那现在的我们,无疑已经在接下来的交锋中占据了主动权。”
尽管明云对岳岩的说辞与夏洛蒂亲自目睹过的事实存在着很大的出入,但她在稍感诧异之后,也仿佛是明白了些什么一样,对此保持了缄默。而岳岩在听见明云的话之后,则是微微地瞪大了自己双眼,原先疲惫失意的两眼在此时又重新变得明亮了起来:
“此话可当真如此?如果是的话,这可绝对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所以说…那个使徒奴役都招出了些什么话来了?”
“他说:在今夜的子时,天灾使徒将会命令自己麾下的使徒奴役,率领一大群由洞窟藏尸所变成的疫鬼,对碧云镇发动一次大规模的夜袭。而使徒本人将会坐镇在山麓上,使用邪术为自己围攻的奴役们提供源源不断的疫鬼后援。”
“今夜的子时?换算成欧罗巴的计时方法的话——也就是说,在今晚0时,那群家伙就要往这边直接扑过来了吗!?” 虽然听见明云这番情报的岳岩还在沉吟中深思——但坐在他旁边的安德莱斯却似乎按捺不住了似地喊出了声来:“…那时间可太紧迫了!以碧云镇现在的防守组织力量,面对大量疫鬼群的突袭,可绝对撑不了多长时间!”
“…你确定你的情报是真的吗,明云?天灾使徒组织这么大的力量围攻城镇的事例,可是已经好久都已经没有发生过了。”
面对岳岩显得有点过度谨慎的问话,明云也没有回避,只是用没有丝毫动摇的眼神与前者四目相对,回答道:“也许在你的眼里看起来,我可能跟那些事情不太沾边——但是,岳岩兄,我在拷问罪人这方面,一直以来可都是一个行家。我把那个家伙折磨得死去活来,他才老实把所有的话都交代出来了…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当时我是怎么对待他的。”
“那你后来把那个人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岳岩问。
“不,他死了,可能是因为我玩得太过火了了吧。在后面他把自己的舌头咬断了以后,我就把他的尸体丢到海里喂鱼去了。像这种为害世间的蛀虫,可不配拥有一个体面的葬礼。”
“……”
在令人哑然的答案从明云的口中说出时,岳岩注视着他的双眼,但看到的只有一片令人捉摸不透的迷雾。
“就算你这边说的都是事实,那现在的我们又有什么主动权可言?…我们根本不可能在讨伐使徒的同时,也分派更多的人手去保卫碧云镇。”安德莱斯说道,“天灾使徒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就可以干掉的街头混混,即使是我们所有人一起上阵,也没有十足击败他的把握。”
“也许你说的没错,安德莱斯先生。使徒对我们所有人而言,确实都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强敌。但是,我也提醒一下你也别忘了——作为戍剑人的我,跟你们猎人这些凡体肉胎可不太一样,如果连我也无法看穿他的破绽的话,那你们一起上阵也只是在浪费时间、浪费自己宝贵的生命。”明云面对着安德莱斯有点挖苦般的话语,只是维持着一副冷峻的表情,答道,“…再说了,站在我身后协助我的,可是大名鼎鼎的影之魔女:夏洛蒂·卡佩。如果连我们两个都无法伤他分毫的话,那只有一把剑握在手里的你,又觉得自己能做到些什么呢?”
“…使徒猎人可从来不惧怕死亡,你可别把我的觉悟给看扁了。”
“我可从来没有把你看遍——只是单纯不想看到无谓的牺牲出现,所以才选择实话实说而已。”明云答道,“如果我的言语刺痛了你的话,那我很抱歉。只是,我的想法是不会因为你的逞强而改变的。”
“无谓的牺牲?你知道我为了干掉那群狗杂碎,曾经付出过多少鲜血和努力吗?你一个纯粹的局外人,对于我们曾经的牺牲,又能了解多少!……”
“够了,安德莱斯!不要再说下去了!”
就在满腔愤懑的安德莱斯想继续把这段充满了火药味的对话继续下去时——岳岩暴喝一声,用力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语。
沉默在以暴制暴的下一瞬降临到了每个人的身上。而安德莱斯也只是在岳岩的制止下别开了自己的脸,对着墙角的阴影徒然地生着闷气。
“既然你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的话,那你又有什么两全其美的计划吗,戍剑人?…相对于你之前贬低猎人的话语,我倒是希望你能拿出一点真材实料来让我们心服口服。”
岳岩在短暂的沉默中将本已紧皱的眉头再次凝紧几分,用冷冰冰声线对身前的明云发起了质问。
“我当然已经盘算好一个计划了,岳岩兄。它很简单,也很纯粹,同时,这也是我们唯一一个能够将碧云镇拯救于水火中的方法。”明云答道,“我们就分成两组:你们猎人是一组,负责留在碧云镇,率领兵士抵抗今夜疫鬼的围攻…岳岩兄既然是前大顺军出身的老兵,那在这方面应该比我们有经验的多了,我相信你的能力——同时还相信你身后那两位伙伴在对抗疫鬼方面的经验;至于我和夏洛蒂,我们将会在疫鬼围攻镇子的时候,向着使徒的老巢直接发动奇袭。毕竟,使徒所布置下的幻术结界,想必也只有精通西洋咒术的影之魔女才能够快速破解。”
“…依靠我们三人的话,给碧云镇防御上那么一段时间确实也不是难事。但光凭你们两个,真的有能力从正面击败使徒吗?”岳岩幽幽地问道,“你也应该很清楚——一旦你们失败了,而我们也被疫鬼围了个水泄不通的话,那一切都将会以最悲惨的结局收场。”
“别扯谈了,岳岩兄,比这糟糕的多的结局可多了去了。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我们五个人一起去讨伐那个使徒,就算最好的结果是把他给宰了,那被一群乌合之众防守的碧云镇也会被疫鬼群给屠杀得一干二净…如果我们临阵脱逃,把所有镇民疏散到南方,你觉得你能说服执行会那群混蛋接济这么多难民吗?…前有卡斯蒂利亚人的军队,后有疫鬼群的追击——在冬日逐渐逼近的脚步下,你又觉得他们能在荒野上坚持上多长时间?”
——仿佛像是要扼断猎人们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一样,明云的声音也在反驳之中逐渐拉高了几度,语气也渐渐变得强硬了起来。而岳岩面对着这一切,也只能咬紧了自己的牙根,一时陷入了语噎。
微妙又僵硬的氛围在这个小小的茶室里喧嚣直上,而所有人都在明云掷地有声的驳斥中陷入了缄默——半晌过后,原本微微低下头整理着自己思绪的岳岩,在此刻也只是挂着一副沉重的表情重新抬起了头来,对着同样在长椅上握紧了拳头的明云发起了最后的问答:
“我能够相信你吗,戍剑人?…无关那些该死的荣辱感,我能相信你能击败那个天灾使徒,为碧云镇的百姓杀出一条生路吗?”
顺着岳岩深沉的目光——明云坚定地望向了他的双眼,胸中涌动而起的决意只凝结成了短短的一句话:
“我会杀了他。直到他的尸骨在烈焰中灰飞烟灭,才会罢休。”
“……”
——在得到这个答案以后,岳岩便背对着众人站起了身起来。他正面面向着茶室的门扉,脸上的表情再也无法被身后的明云所瞥见:
“…我相信你,明云。但同时——我也希望这种信任只是第一次,而不是最后一次。”
话毕,他便提起了身旁的长枪,径直地推开了房门,孤身一人地离开了茶室。而始终跟随着他的二人,也在默然中纷纷起身,以同样默然的姿态一并离去了。
猎人们离去了的茶室,依旧萦绕着些许血腥与尘土交杂的气味。在猎人们都离开了之后,刚才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夏洛蒂才微微地抬起了头,向着坐在长椅上抚颔深思的明云投去了自己的目光,幽幽说道:“除了后面那部分以外…你前面所说的话,完全就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呢。说实话,当你说道到‘拷问’那部分的时候,我都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要不然呢?难道要跟他们说:‘我们和背叛了使徒的奴役达成了交易,得到了重要的情报’吗?现在我们,可没有多余的时间陪着他们扯皮了。”明云答道。
“你要怎么解释,那是你的自由。对我而言,只要你能明白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人,那就足够了。”
“…那还真是承蒙你的厚爱了,夏洛蒂小姐。”
话毕,明云缓缓地从长椅上站起了身来。他扶正了腰间的剑柄,透过身旁的窗户望向了楼外飞舞的细雪,口中沉沉地呼出了一口白雾,继而说道:
“我们也做好准备吧。无论结局如何——这一切,都将要在今晚作个了断。”
————
黄昏在弥漫的风雪中到来,又在冰冷的夜风中悄然消逝——在入夜后的亥时之间,身着棉甲、手提长刀的碧云镇知县张怀恩,正和一旁戴着白斗笠的岳岩站在了镇子的大门前,以急切但又有条不絮的姿态指挥着士兵们登上用砖石垒起的城墙上,提前准备着抵御疫鬼群们即将到来的围攻。
无数的火把在飘下飞雪的夜空中闪烁着摇曳的火光,而城头上也熙熙攘攘地挤满了装备参差不齐的士兵。他们有的穿着棉甲,手中同时提着鸟铳和长刀,看起来装备精良;而有的只是穿着加厚的布衣,手里拿着一杆有点生锈的红缨枪,瘦削的脸上看起来还微略带着一丝菜色。但就是这样一支看起来毫无章法的部队,在岳岩的指挥之下,却依旧结成了紧密的阵形,在石墙上排成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队列,正在纷杂的交谈中警戒着镇子外围那片看不清底细的黑暗区域。
在抵近镇门的街道上,自愿参与保卫战的民兵们也在来回奔忙,利用圆木和削尖的木桩布置起了简单的防御工事。而在这片嘈杂且拥挤的环境中,一位身着黑衣的戍剑人——明云,却骑着自家的骏马穿行于人流之中,直往镇门处奔去。在他的身后,同样骑在马背上的夏洛蒂也在寒冷的夜风中按紧了自己的魔女帽,银色的柔顺长发在风雪中曳出了流动的倩影。
“哨兵,传我命令,为骑在马上的戍剑人与西洋魔女打开城门。”
“是!”站在张怀恩旁的兵丁在听见前者的命令后,连忙举起了手中的令旗,向伫立在镇门旁的士兵们大喊道:“传张知县的命令,打开城门,让这两位义士出城去!”
命令既下,镇门便在吱吱呀呀的摩擦声中缓缓地打开一道缺口,足以让马儿从容地通过。在张怀恩与岳岩的视线中,只见在马背上执起缰绳的明云在对着两人所在的方向点了点头后,便头也不回地驱马越过了镇门,向着镇子北边的山麓间奔行而去,给一路目送着他与夏洛蒂的兵丁们留下了议论纷纷的讨论话题。
“老岳,虽然现在说起来可能有点不合时宜…但光靠这两个人,真的能取下天灾使徒项上的人头吗?”
看着戍剑人与魔女的身影逐渐被夜色所淹没,张怀恩对着身旁同样瞭望着远方的岳岩提出了一直憋在自己心底的疑问。
“也许吧,我也不敢断定。虽然他说的话可能不太中听,但如果连拥有不死之身的戍剑人也无法击败这个使徒的话,那就算我们再怎么挣扎,也只是死路一条。”岳岩答道,“既然计策已经成了板上钉钉之事,那我们也没有必要再深究它合理与否了。我们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要在他们二人击败使徒之前,从疫鬼与使徒奴役的手中守护好这座镇子。”
“…你不会觉得很不安吗?这样以一战决定生死的事态,仿佛让我回到了多年前在青州府的城墙上守城的那个夜晚。”
“我从来不会想象自己落败的场面,老张。如果我总是这么悲观的话,那我也不会从崇祯末年那片混乱中一直活到现在了。”
“…说的也是,毕竟你也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军头了。但你知道吗,老岳,当你告诉我那群疫鬼是由十年前那场惨案所带来的恶果时,我却不自觉地胆怯了起来了。无论怎么尝试着内心说服自己,我的手却还是在不断地颤抖着,无法停歇。”在言语中,张怀恩颤栗着的右手在石墙的凹陷上抓起了一把堆积而起的细雪,冰冷的触感瞬间便让他的手变得通红了起来,“我一直都在想——如果在那个时候,我们出手阻止了那场屠杀的话,那这宛如业报一般的事态,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如果要提起那件事的话,那当时在场的你与我都必定是负罪之人。但对于这份见死不救的罪名,我宁愿选择去正面面对它,也不愿把它当做自己逃避的理由。”岳岩看向了张怀恩动摇的眸光,只是用淡然的语调说出了自己内心真正的看法,“如果浓缩着他们的冤魂的疫鬼们想要将我撕成碎片的话,那就尽管来吧——因为现在的我,除了要为碧云镇还活着的百姓们洒头颅抛热血以外,再也没有别的心思。”
“…你依旧是一个很正直的人,老岳。从我跟你在沙场上相识那一天开始,你就一直都没有变过。”
听见张怀恩对自己的评价,岳岩只是笑了笑,调侃道:“怎么突然就聊起这种婆婆妈妈的事情了,老张。难道说现在的你,已经想打起退堂鼓了吗?”
“不,就算这场仗注定失败,我也会战死在城头上,一步不退。十年前欠下的那笔罪孽之账,到现在也该好好清算一番了。”
“如果我们胜了的话,那你可别在我们欢庆之前死了,老张。之前在你家里品过的那些上好的茶叶,我到现在可还一直惦记着呢。”
“哼…就知道你这家伙嘴馋。如果能活下来的话,那我就把压箱底的好货也拿出来给你尝尝吧。”
在对话结束后,张怀恩伸手摘下了自己头上的官帽,将其随意地丢弃在了城墙上。而对此取而代之的,却是一顶与岳岩款式相同的范阳笠:
“我们一起上吧,兄弟。就像多年之前,那驰骋在沙场上的两个年轻的身影一样——为了胜利,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