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假期之前我们已没有任何活动,因此大家要把重心转移到学习上,以充分的准备迎接期末考试。”

吴素的讲话并没能引起大家的重视,毕竟刚刚结束了一场大型活动,大家收不住心也是正常的。因此,当吴素以极其严肃的口吻提醒着我们该好好学习的时候,不少人都眼神呆滞的望着桌面,或是互相用眼神联络,嘴角泛起窃笑。

就连我也是如此,虽说眼神还定定的望着他,思绪却早已飘到了晚上做什么菜这个日常的问题上,一旁低着头的林寒大概也是这样。

可令我不解的是,以吴素那丰富的教学经验和敏锐的直觉,他应该很容易就发现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可为什么他还不指出这点?

正当我想到这里时,他顿了顿,环视了整个教室。

接着,露出了不怀好意且不易察觉的笑容。

“接下来让我来传达一下学校的通知。”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吐字清晰。“从明天开始,各班班主任会对所在班的学生进行家访。”

班中所有人的视线都定定的射向吴素,接着不约而同的发出了表示失望的叹息。

“如果不进行家访,你们的心不早就长翅膀飞了?”吴素扬起了眉毛。“至于先后的顺序,我会依次提醒大家......”

家访吗?

比起无奈和担忧,我对这事更抱有一种无所谓的态度。

如果说要对我进行家访的话,那就请在此时此地解决麻烦吧,毕竟这个家的唯一成员就只剩下我了。人的肉体所居住的地方终究只能被称作住所,只有那个接待疲惫心灵的休息站才能被称之为家。

而此刻,我的家同我便如同一艘无主渔船一般。漫无目的的漂荡在这一片波涛汹涌的汪洋之中。

想到这里时,吴素的目光正巧向这里射来。于是我便直视着他的双眼,辅以淡然的神情和不知何时翘起的嘴角。

目光相接只有一瞬,他立刻就移开了目光,动作之快倒显得有些不自然,不知是不是有意而为之。

正当我打算把思路再次转回晚饭时,一张小纸条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的右肘旁。我不易察觉的一把抓了过来,将纸条在课桌下打开并读了起来。

你说咱俩该怎么办?

这便是纸条的全部内容。

我把头无奈的转向右侧,正好与林寒对上了眼。尽管在教室里她不敢显露原形,但那夹杂着焦急和威胁的眼神还是在催促着我快点给她回话。

无奈,我只好拿出纸笔,一边用余光观察着吴素的动向,一边在纸上写下毫无意义的话语。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到时候吴素要是到我们家里去了,我们就自己招待。别人那么慌是因为他们有家长那关,你觉得我们存在这样的麻烦吗?

我把纸条揉作一团握在手里,稍稍一甩手腕,纸条便精准的掉在了林寒的鞋旁。她弯腰捡拾起来,打开了纸条,却在读完之后的一瞬间对我露出了嫌弃的表情,一副对这个答案丝毫不满意的样子。

这大爷真难伺候。

林寒撕下一张便签来,在上面奋笔疾书着,但不知怎的很快就停了下来。

她拿笔的那只手很不自然的抖动了一下,仿佛要甩开某只死死抓住她的并不存在的手一般。

紧接着,她放下笔,将便签在手中捏成了团,扔进了书桌里,又狠狠地扎了我一眼,仿佛我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一般。

实际上,自打新年那天之后,一个关于林寒的想法便在我脑海中日渐成型了。

派人来想要抓走她的,很可能就是她的父母。

无论是从她说漏嘴的话语还是几天后的不辞而别,都能印证着她与那人十分熟识,那人甚至还赋予了林寒“自由”,能让她至今仍在此地折磨着我。

那么,林寒说是怕家长会,实际上是怕吴素把近况告知她的父母,从而导致再一次的抓捕?

这家伙什么来头?

虽说我和林寒表面上接触的十分频繁,但她从不给我向下深究的机会,每次我隐隐约约的提出这个话题时,她总是能敏锐地捕捉到我的用意,并巧妙地将话题转移开来。

如果我能够更深入的了解她,我们两人之间的斗争局势也许就能好转许多了吧。

这时,我的思绪又转回到我应该如何应对家长会,但很快发现这是徒劳,因为吴素即使把我的近况编撰为一篇论文,他也只会随意的扫上两眼,继续逃避在那些永远都做不完的工作上。

摊上这样的父亲,我可真是幸运。

班会结束后,同学们都收拾东西准备去参加社团活动,只有我和林寒将书包打理好,准备去往教师办公室。

庆典最后一天的那场斗殴似乎让张太津的手肘有些脱臼,因此在他能够再次执行委托之前,我们迎来了一个久违的假期。

“啊.....好烦人啊,为什么学校要弄家访啊。”当同学们都走净后,林寒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揉着头发,满脸郁闷。“净搞形式主义.....”

“没办法,毕竟你永远也揣测不了学校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将斜背在肩上的书包放下。“以不变应万变就好了。”

“切,站着说话不腰疼。”她白了我一眼。“你父亲不管你就算了,可我......”

又是极不自然的停顿。

“话说,你第二张纸条上写了什么?”我决定趁着这个时机进一步逼问下去。“为什么写了一半就撕了?”

“因为我觉得那些话没必要和你说。”她的眼神移向别处。“我觉得我自己能处理好这件事。”

尽管嘴硬,但她还是稍显出了动摇的样子,因此我决定在这个关口乘胜追击。

“像商场那次,对吗?”

她的瞳孔猛缩了一下,脸上混杂着震惊和恐惧,但这神情很快就化为了愤怒和疯狂,她一把抓起书包,在其中翻找着什么。

我知道她此刻要干些什么,但此刻我决定不再像往日那样对此作出反应,不再惊慌地躲藏或是上前用行动阻止她的暴走。

她终于包中掏出了电击器,望着那阵阵作舞的紫色电花,狰狞的笑容再次在她的脸上浮现。她举着那东西向我缓缓走来,如同一名即将行刑的刽子手一般。

“林寒,你觉得他们不会再回来了吗?”无视着我们之间逐渐缩短的距离,我始终直视着她的双眼。“你觉得商场那一幕不会再现吗?你觉得凭你一己之力你能够逃脱吗?”

言语对她起不了丝毫作用,她一把扑了上来,左手揪住我的领带,右手的电击器离我的胸口只有两三厘米的距离。

“那些我都不管。”她的眼中泛出一丝红光。“我不知道你最近怎么了,变得这么不听话,为了以后,我要......”

“即使你现在把我电死,也改变不了你一人无法逃脱的事实。”

我一字一顿的说道,我们两个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去了。

她的动作停了下来,却仍在粗重的喘息着,如同刚刚结束万米长跑一般。

“你还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冷暖吗?”她轻蔑地说道。“我还是觉得以前的那个更好。”

“现在的这个依旧是以前的那个,只不过他明白了一些东西而已。”

我尽力吸引着她的目光,不让她看见椅子下我那微微颤抖的双手。

“你了解到了什么?”

“你的弱点。”

“在你面前,我没有弱点。”

“不,恰恰相反,你此刻的表现就是你最大的弱点。”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低下头望着仍揪住我领带的她。“你对万事的逞强就是你最大的弱点。”

她眼中的红光消退了几分,尽管右手仍死死地攥着电击器,却不自觉的向下移了一两厘米。见她一直不说话,我连忙抓住这个机会,把这几个月对林寒行为的总结倾泻而出。

“你表面上这么强势,但实际上,你可能每时每刻都在害怕,就如同刺猬用尖刺保护着自己柔软的腹部一般。”我轻声说着,同时怀疑这些话语是否能被她真心听进去。“在一开始,我本以为你真是那种冷酷无情的人,但你和江渺的关系,以及日常生活中我对你的观察,让我推翻了这一观点,得到了现在的结论。”

“但与此同时我也知道,你并不是个傻子。你心里应该很清楚,这样的自由时光可能不会有太多了。”讲到这里,她又咬紧牙关,一副被戳到了痛处的样子。“因此,你才会因家访而问出‘我们该怎么办’这一问题。你害怕他们,或者说你的父母,会把你抓回你想逃离的那一切。”

“因此,折磨我又有什么意义呢?那并不会改变即将来袭的命运。比起这个,你,或者我们,有更应该去做的事。”

讲到这里,我不禁对接下来要说出的话犹豫了几秒,但面对着等待的林寒,我还是讲了出来。

“你现在再好好想想过年那天我们两个的对话,然后把你的答复告诉我。”

接下来的一分钟里,我们两个像石雕一般一动不动。由于她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神情,但我心中却总有一种预感。

她这次也许听进去了。

但当我的预感冒出的那一刻,林寒突然抬起头望向了我。尽管眼中的红光已然消失,她却仍旧举起了手中的电击器向我刺来。

所以说,都是徒劳,对吗?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准备接受电击这一酷刑。

抱着十足的力道,电击器狠狠地刺向了我的前胸。

可除了撞击的疼痛,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我低下头去,发现她并没有按下电击器的开关,而是好像把它当做了一把匕首一般,不停地刺向我。速度越来越快,但力气却越来越轻。最后,她把电击器扔在一旁,以一记不重的耳光表明了她对这件事的态度。

“首先.......我还是会折磨你。我要一边摆脱他们一边折磨你。”她气喘吁吁的扶着课桌。“第二,你为什么这么确定‘他们’的身份?”

“其实我本来不确定的,但现在确定了。”我揉着微微红肿的脸颊。“看来我扳回了一局啊。”

听了这话,她气的涨红了脸,却没有做任何反驳,只是以极其冷峻的眼神望着我,大概是在心中盘算着下一轮反击吧。

“那么,你现在还打算去找吴素吗?”

“那不是肯定的吗?”她赌气般的嘟起了嘴。“如果可以,我希望他直接跳过我,这样就能免去这一堆麻烦事了。”

“但以吴素的性格,我觉得他多半不会同意。”

“没关系,那我就磨他。”她自信地拍了拍胸脯。“毕竟没有人能够拒绝美少女的请求嘛!”

我想这一定是林寒杜撰出的歪理,否则吴素就成为第一个打破这一规律的勇士了。

“你们听着,起码对你们两个来说,家访真的不是走形式。”

在林寒那凄凄可怜的目光的注视下,吴素没有丝毫动摇的迹象。因此尽管十分钟过去了,我们还处于僵持阶段。

“可......家访不就是.......问家长......自己孩子在家的......状况吗.....”林寒低下头去,继续发动视线攻势。“我们的家长都不在.......这该怎么访啊.......”

“正是因为这样才更有访的必要。”说这段话时,吴素并没有面向林寒,而是无奈的看着我。“在这个班里只有你俩是自己生活的。作为教师,有必要对学生的日常生活进行检查,以确保你们的行为举止和思想是正常的,积极的。”

“可.......我们的成绩......”

“这和成绩没关。”吴素少见的对林寒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你得把这种思想抹杀掉,林寒,唯成绩论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讲到这里,他的面颊抽动了一下,但他微微侧身,很快把这一反应掩盖了过去,同时望向了我。

“这话也是说给你听的。”

我赶紧点了点头,以示对他的尊重,同时不想触碰他那异常火爆的脾气。

尽管我是这样想了,但身旁的林寒显然还是不够了解吴素,一副还想继续争辩下去的样子。

她的情商怎么忽高忽低的?

“我懂了,老师。”我暗暗扯了扯林寒的袖子。“那请问您什么时候......”

“到时候再说。”他低下头去,在教案上写着什么。“如果提前告诉你们你们就有准备的时间了。”

太狡猾了。

在从吴素的办公室脱身之后,林寒一副泄气的样子。

“吴素不吃这一套.......”

“要是他打了电话,会发生什么?”

听了这话,走在前面的她立住了。在静止了几秒后,她转过头来,在嘴角展开了一个凄惨的微笑。

“那样我们就都完了。”

都完了吗?

看来这家伙是把她和我强制绑定了啊。

之后的几天,班里的几个同学依次遭到了吴素的突袭。虽说打了大家个猝不及防,但从反馈上来看,吴素的家访同收集情报和打小报告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在静心等待了近一个礼拜后,该来的还是来了。

只是,同我想象中的家访有些不对劲而已。

“冷暖,吴素让我告诉你,他今天去你家家访。”在放学时间,被叫到办公室的林寒返回后径直跑到了我的身旁。“他说他大概六点半到,不用为他准备饭菜。”

“等会,他为什么不直接把我叫过去?”我带着疑问跨出了学校的大门。“这种事为啥要叫你传话?”

“因为他同时也告诉我,明天要对我进行家访。”她走在我身旁,一脸无奈。“怎么办啊,我现在满脑子都是这件事......”

说到这里,她的双眼突然向外迸出光彩。带着略有些做作的笑容,她开口了。

“我说,帮我个忙呗?”

“你说吧。”已然预知到结果的我放弃了挣扎。“我已经厌倦没有意义的反抗了。”

“嗯,你学聪明了。”她笑眯眯的拍了拍我的肩膀。“一会你陪我排练一下家访呗?”

果然,摊上这家伙就真的没有好事。

“你的时间观念是不是出问题了?”我无奈的望着她。“本来时间就紧,你还要我陪你胡闹。”

“胡说,这不是胡闹,这是为了明天让我表现的更自然。”她反驳道。“再说了,他不是六点半才到吗?我等六点二十再走也来得及啊。”

“你这人真是不可理喻。”

考虑到这种情况,我和她只好加快了脚步,比平日早了五分钟回到了住处。

放下书包后,林寒立刻躺在了沙发上,一副身心俱疲的样子。

“喂,从沙发上起来。”我将茶具放在了茶几上。“怎么搞得像你家似的。”

“对啊,我现在就是在找这种感觉啊。”她恬不知耻的笑着。“找到这种归属感才好排练嘛。”

在浪费了几分钟后,林寒说她已经进入了状态,可以开始排练了。说着,她便变回了那副社恐乖乖女的样子站在我的身旁,一脸不安的样子。

让我扮演家访中老师的角色吗?

有些难度啊。

如果我是吴素的话,我首先应该会把屋子大致走一圈吧。

这么想着,我刻意学着吴素常日迈的方步,做作的绕着屋子走了几圈。林寒倒也十分配合我的演出,一直迈着小碎步走在我的身后。在这期间,我杜撰了几个他可能会问的关于日常生活的问题。所说有些许迟疑,但林寒所给出的答案也算自然。

最后,我和她坐在沙发上,准备演练一下所有家访都会有的环节,也就是沙发访谈。

其实如果抓住根源的话,林寒所害怕的其实是提到她父母的话题,以及吴素是否会把家访的结果告知她的父母。

那么,就做一下这方面的问话吧,也好让她到时候有个准备。

在她给我斟茶时,我站起身来,从电视柜上拿起了装着母亲照片的相框。

我花了几秒抑制住五味杂陈而又波涛汹涌的内心,接着又面向林寒坐回了沙发上,手中举着那个相框。

“这是你父母的照片吧。”我用舒缓的语气问道。“你想他们吗?”

几乎是刚一开口,我便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林寒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选择坐在原地,眼睛死死的盯着地板,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以至于骨节都发白了。

在沉默了二十多秒后,林寒猛然抬起头来,眼神中喷射着怒火和悲伤。她使劲的揉了一下眼睛,又甩了甩手,仿佛在把黏在脸上的假面一把扯下丢在地上一般。

“不,一点也不!”她此刻彻底忘记了自己所正在扮演的角色,只是一心一意的发泄着属于自己的苦涩。“我为什么要去想把我当成工具的人?!他们算什么啊?!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当做升官发财的筹码,动不动还拳打脚踢的,他们以为女儿只要是自己的就可以随便折腾吗?”

“行了,林寒,到此为止,到此为止!”

可尽管这么说,林寒还是没有恢复正常,只是一门心思的大喊大叫着。无奈之下,我只得抓住她的肩膀,像她一样吼叫着。

“林寒!你醒醒!别纠结你父母了!”我使劲摇晃着她,期待她能尽快清醒过来。“他们现在不在你身边!对你没有威胁!别沉浸在你的过去了!快醒过来啊!”

看来大声喊叫还是有用的,林寒很快就清醒了过来。在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之后,她将脸埋在沙发抱枕中,蜷缩在角落里。但仅管如此,我仍能从她那红得发亮的耳朵分析出她此刻的心境。

“你这反应也太大了.....”我坐了回去,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要是吴素问你相关的问题的话,你还是用沉默回答好了。”

她点了点头,坐起身来整理头发。

“还有啊,你应该多注意些.....隐藏真实的自己。”我向她提出建议。“这是我也就罢了,要是你在别人面前也是这样.....那你就完了。”

“呜......伪装自己是很有难度的!”她不服气的喊了起来。“不然你试试,谁都有动真情的时候。”

“是啊,虽说是那样.....”何焕升的形象在我脑海中浮现了出来。“但即使这样,你的演技也的确算是很拙劣......”

我没说完的话被粗鲁的打断了。

被什么打断了呢?

叩门声。

那声音十分有节奏,维持着每次三下,间隔五秒的频率。这古板而又规矩的叩门方法让人一下子就猜出是谁站在门外。

该死的,吴素怎么提前来了?

我先是快速看了眼挂钟,现在才差四分六点,为什么吴素会提前半小时过来家访呢?

不行,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把林寒藏起来。

听见这叩门声,林寒条件反射般的蹦了起来,满眼惊慌的向大门望去。

“我该怎么办?”她无声的比着口型。

我向下压着双手,示意她镇静下来,接着指了指客房的门,希望她能到里面先躲一会,这样或许还有成功避险的可能性。

如果吴素不打算一个屋子一个屋子的检查的话。

面对我的指示,她心领神会,抱着书包就向里间冲去,可不知怎的,她竟径直冲进了我的房间,并反手将门关上了。

你这家伙的眼睛出问题了吗?

叩门声的间隔越来越短,如同吴素耐心的倒计时一般。

情急之下,我再也顾不上林寒,便伸手解开两颗纽扣,揉了揉头发和衣领,接着故意放重脚步向房门冲去,一边喘息着一边压下了门把手。

站在门外的果然是吴素。此时的他将褐色的外衣搭在胳膊上,白色衬衫的袖子被卷了起来,显出一副精干模样。他用略带困惑和关切的目光注视着我,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

“额......我刚刚在沙发上睡着了。”我伸手将扣子系上。“不好意思。”

“没事,上一天学那么累,休息一会也正常。”

看样子是混过去了。

我闪开身子让他进来,见没有衣架,他便干脆将外衣整齐的叠好,搭在了沙发靠背上。接着便站在屋子正中,一边摩挲着短硬的胡茬一边打量着整间屋子。

“一个人住到底是显得有点空啊.......”他喃喃自语着,眼神不自觉地黯淡了一些,透出无奈和疲惫。“里面那间关着门的屋子是你的卧室吗?”

我先是微微颔首,直到吴素向那间屋子走去时才赶快冲到了他的身旁,同时希望他那与年龄丝毫不符的好奇心能够消退一些。

“啊,我只是简单的看一下你卧室的卫生,不会像毛坦厂那些老师一样翻这翻那的。”见我反应如此之大,他解释道。“还是说,你的卧室与客厅其实有着天差地别?”

该死,所以你还是要进去,对吗?

我得想办法让林寒知道。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装出一副着急的模样,借机微微提高了声调。“您当然可以进去。”

得到了我的许可,吴素转身按下了门把手,我则在他身后向屋内探着脑袋,祈祷着平安无事。

大门打开,映入吴素眼帘的只有干净的屋子和整齐的陈设。

我不关心你藏在哪了,林寒,但我们起码活下来了。

“不错,被子叠得挺齐整。”他满意的点了点头,如同他所说的诺言一般关上门退了出来。

“看来你能自己照顾好自己啊。”他的语气中充满欣慰,转身带头向沙发走去。“挺好的。”

他坐回沙发,将林寒那杯碰也没碰的茶水一饮而尽,接着摆摆手,示意我坐下来,仿佛他才是这房子的主人一般。

我局促不安的坐在了他侧面的沙发,提起茶壶为他斟满,接着便对着自己的那杯冷茶发呆,不知接下来要面对什么问询。

是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吗?又或者,他又要以激进的手段劝我重返亲手摧毁我的仇人的怀抱?

我抬起头来,试图直面他的目光,却发现此时的他并没有比我好到哪里去。

吴素紧握着茶杯,双眼死死地盯住茶杯中的倒影,仿佛水面中那静止的老者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一般。手上粗大的骨节因用力过猛而显得有些发白,几乎要与他那满头华发一个颜色了。

你在犹豫什么?明明我们只是普通的师生关系,又为何要纠结到这个地步?

十几秒后,他放下茶杯,转头盯住了我。尽管眼中满载的仍是强硬与倔强,但却不知在何时混进一丝苦涩和不安。

他轻叹一口气,张开了嘴,将怀揣着十二分忐忑的我留在了沉默与等待之中。

“你能笑一下吗?”

我有些不解,便继续盯着他看,同时思索着这是不是一句玩笑话。

“额.....就是笑一下,微笑就行。”接触了我疑问的目光,他第一次露出了局促不安的神情。“想想开心的事,对吧.....那些能让你笑出来的事。”

“没有能让我笑出来的事。”我直截了当的告诉他。“抱歉,老师,但除了苦笑,我真笑不出来。”

他的双眼并没有显出多少失望,仿佛这就是他早已预料好的结果一般。但他还是理解的点了点头,目光下垂了几分。

“这就是我在担心的,也是你父亲以及其他许多关心你的人所担心的。”他倒回沙发,丝毫不掩饰声音中的疲惫。“你不会笑了。”

“我倒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的。”我低下头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值得笑的事情太少了啊.....很多时候人们都是因为‘应该要去笑’才去笑的,我为什么要干那些蠢事?”

“这话太片面了,而且他的作者不应该是这个年纪,不应由正值青春的人说出这句话。”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语气也严肃了许多。

“趁着年轻,你看这个世界的眼光要单纯一些,丰富一些,别因为把一件事看深了,就非要把所有事的阴暗面都揪出来摆到台前。”

“您的意思是,那件事不够重要,不值一提,对吗?”尽管偏离了我的预想,但我的语气仍然不自觉的冷了下来。“也对,毕竟纸上的信息那么少,您也只了解了.....”

吴素以极其冷峻,甚至有些凶狠的目光打断了我,同时扬了扬手中的东西。

“我从没那么想过。”他指着我母亲的照片一字一顿的说道。“我不认为擦的这么干净,总是拿起来看的相框代表着这件事不值一提。”

他改变了坐姿,身体前倾,将两肘拄在腿上。深邃的双眼仿佛在直视我的灵魂一般。

“我还相信,如果没发生这事,或者......你会是个很好的孩子。”

我没时间去想吴素的欲言又止,只想继续和他探讨下去,不知为何,我突然对面前的这位有很多的话想说。

“对,您说的没错,我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孩子。”

我望着他,嘴边挂着无奈的笑容,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完成了他的请求。

“但,很好的孩子,也终究是个孩子而已。”

“但现在,这个孩子因为自己的天真而挨了别人几棍子,他怕了,他不敢再接触别人了,他再也不想受伤了。这么想着,他长大了,他孤独了,他将自己封在一个罩子里与世隔绝,尽管这个罩子已经支离破碎。”

“那么,我想请问您,这个孩子和那些将他变成这样的人,哪个更可怜?哪个有错?”

说到最后,我的嗓音已微微发颤。

吴素一动不动的沉思着,眼中的光芒越来越暗,脸上深邃的皱纹浸满了十二万分的悲哀。落日的余晖落在他脸上,时光的印痕们在同一时间舒展开来,如同虔诚的信徒拜倒在太阳下一般,那一瞬间他显得无比苍老。

“都很可怜,但都有错。”

“所以您相信被害者有罪论?”

“不,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那些狗屁不通的东西!”我的质问好像把他弄火了。“那个孩子之所以有错,是因为他在将孤独视作挡箭牌,同时又在将自己幻想为大人!”

“孤独是一种错吗?”

“并不是,但强装孤独才是。”

“可我经历了.....”

“重要的不是你经历了什么,而是你从经历中学到了什么!如果那个孩子真正的长成大人了,他就不会选择举着挡箭牌四处逃避,而是一边默默接受世界的黑暗,一边承担起世界抛给他的种种烂摊子。”

“冷暖,我们不能一直做躲雨的那个人啊!境况越是凄苦,我们就越应该成为那把雨伞,而不是伞下怕雨水将自己打湿的孩子。”

他似乎是说累了,便举起茶杯一饮而尽,接着便望着我,一副疲惫而又坚定的样子。

我向后躺倒在沙发上,双眼直直的盯着洁白的天花板,在下一瞬,沙发,天花板和吴素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我悬浮在一片黑暗之中。

你说的很对,从母亲倒下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逃避。

逃避他人的怜悯和同情,逃避一切新变化所带来的麻烦,逃避我对旧日的怀念与追思,甚至逃避我自己的内心。

但讽刺的是,立刻停止逃避却又是不现实的。我需要这冰点来保护自己,来温暖自己,来安顿自己。没有了它,冰点之上的一切炙热会把我灼烧殆尽,令我尸骨无存。

对以外的世界,我当然会产生向往之情,但勇气和信任的缺乏以及命运一次又一次的玩笑,是我仍在原地故步自封,不曾从这寒冷的冰窖中探出头来。

所以,冷暖,你还在一次又一次的厌恶林寒?

她在努力的尝试去拥抱这个世界,而你却对迎面而来的温暖熟视无睹,甚至恶语相向。

你难道不觉得可耻吗?你难道不觉得可悲吗?

我原来如此的厌恶自己啊......

我轻叹一口气,直起身来,又重新望向吴素,示意他我以理清了头绪。

“想明白了?”

“世界观尚不成熟,方法论一无所有。”我默默地说。“但我会试一试。”

“行,有个开头就是好事,但你也要知道万事开头难,所以一定不要辜负自己的这份觉悟,也别让大家等太久了。”他也坐直身子。“另外,我也衷心希望你能做好我交给你的工作,去国外留学在你身上的作用估计是挺大的。”

“嗯,我知道。”

我不经意的向着卧室的方向望了望,料想任务的对象应该正趴在门口偷听。

在经历了一场虚惊以及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剩下的事情便变得容易处理多了。我自然而然的将话题转移到了日常生活上,在聊了十几分钟后,吴素总算是站起身来同我告别了。

“那个.....老师?”

在他背对着我穿上皮鞋时,我迟疑地叫了一声。

“嗯?怎么了?”他并没有转过身来。

“你今天.....为什么要提早来半个小时?”

听到这里,他直起腰转过身来,满脸疑惑。

“我没早来啊。”他的回答使我内心顿时沉了下去。“我不是说六点来开家长会吗?林寒说错了?”

“啊,没,那是我记错了。”我努力表演着,不在表情上露出一点破绽。“您慢走。”

他有些纳闷的走出门去,而我则在大门关上的那一瞬间便向卧室奔去。

现在才弄清他为什么要跑进卧室的我真是个傻子。

你干了什么?又为什么要这么干?

方才积攒的愧疚在一瞬间化作乌有,只留下愤怒和不安在我心中揣揣着。

我走到门前,本想直接推开,但还是用手指叩了叩门,同时尽量平复我的情绪。

“林寒,出来,我们需要谈谈。”

.

.

.

.

.

尽管我知道这计划可能有风险,但吴素的举动还是让我惊慌不已。

在按计划跑进冷暖的房间后,我用力关上了门,接着便伏在门上,偷听着那两人的谈话。

“不好意思。”

“没事,上一天学那么累,回来休息一会也正常。”

听这对话,冷暖似乎伪装成了打瞌睡的样子。

还算有点智商嘛,但在我这里就行不通了。

我本想将包直接扔在床上,接着便躺在上面宣誓领地,但留存在骨子里的警惕还是使我继续保持着现在的行为。

事实证明,我的直觉不止一次的将我从险境中解救出来。

“里面那间关着门的屋子是你的卧室吗?”

听见这句,我条件反射般的从门上弹开,不停地向四周张望着,寻找着藏身之所。

看了一圈,门旁那个推拉门的大衣柜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蹑手蹑脚的走到旁边,推开衣柜,里面的样子同我想象的几乎别无二致。只有几件悬挂整齐的日常便服,以及舞会时他穿的那件西装,余下的空间甚至能让我和他在里面再跳上一曲华尔兹。

此时的我来不及多想,提着书包便钻了进去。就在我尽量不发出声音的推上门时,冷暖的声音又传进了我的耳朵。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当然可以进去。”

声音比平时略高,这想必是他给我打的信号吧。

一阵吱呀,屋门被推开,我的神经也随之紧张到了极点。

如果吴素突然心血来潮,走进屋来推开衣柜,此时藏在里面的我又该作何解释呢?

我靠在柜壁上,微微张开嘴巴来平复自己那过于粗重的呼吸,西服的衣领不停地挠着我的脸颊,好像在挑逗我那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一般。

但谢天谢地,吴素还是关上了门。

尽管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此刻的我还是将脊背靠在衣柜上,身子脱力般的砸向柜子底部。在过了一两分钟,确认我的双手不再发抖后,我又推开了柜门。

和煦的夕阳洒在我身上,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温暖拥抱。顾不得许多的我一头扎向冷暖的床铺,双手死死的抓住柔软的被褥。太阳,洗衣粉和一丝冷暖的气味萦绕在我心间,使我安心了一些,同时也为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感到有些愧疚。

不行,不能对这个家伙抱有这么多正面的情感,特别是在干这种事的时候。

我将包扔在床上,翻身起来推开柜门。

刚才在我瘫倒的时候,一个尖角划到了我的大腿,现在想想,那可能就是我想找的东西吧。

果然,一个套着黑塑料袋的方形物体躺在柜子的角落里、

我将它取出,坐在床上轻手轻脚的剥开了一层又一层的保护,慢慢走向那个不为我所知的冷暖。

袋子中包裹的是一个深褐色的,鞋盒一般大小的匣子。我缓缓打开,发现里面有两本相册,一张破损的照片,一页被折起来的有些发黄的纸以及一个小红蝴蝶结。

只有这么多吗?

不管了,但愿我能通过这些东西更为深度的发掘冷暖。前几天的那段对话使我愈发相信,冷暖绝对是一匹向往栏外的野马。如果不能深入了解他的弱点,这家伙也许在某天便会以什么手段彻底逃脱我的手掌,那便是我的末日了。

抱着这种心态,我先是翻开了那两本相册。

说实话,这两本相册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了。里面所有的照片都是有关冷暖家人的,为了方便记忆,有的照片旁还用娟秀的字体作了注释。内容的时间维度很广,从冷暖刚出生一直到初三的照片都被保留了下来。在其中的大部分里,他的脸上都一直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尽管身后的背景不断切换着,但那快乐的样子却在穿梭的时光中成为了永恒。

但现在不见了。

不对,是不见了?还是暂时被藏起来了?

抱着这种疑问,我继续阅读下去,很快就发现了藏在这些照片后的细节。

照片里的人物基本上都是冷暖和他母亲,如果硬要划出个比例的话,大概是冷暖和他母亲占十分之七,他父亲占十分之二,其他人占十分之一。

你这家伙难道没有亲戚吗?为什么这里面的很多内容都只有你们两个啊。

我躺在床上,细细咀嚼着这两本相册内包含的信息。

首先,冷暖家肯定是很有钱的,不少居家照片都能看出他家装潢的豪华,此外,一个面相敦厚的中年女人有时也会出现在相册里,注释上写着那是他们家雇用的保姆。

看来这家伙和我的实力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啊.....

不过,既然有着这样的实力,为什么还摆不平这样的事呢?

第二,他们很孤独。

从照片的内容上便能看出这点,虽然冷暖的笑容是那么纯真,他母亲的神态是那么温柔,但这些都掩饰不了他们孤独的事实。

看来他的病态思想有着深刻的历史渊源啊。

第三,他父亲不顾家。

虽说我们只见过一次面,但我并不喜欢这个人。原因很简单:他这副冷漠至极的样子使我想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在翻够了之后,我掏出手机拍下了自己感兴趣的几张照片,接着便把他们放在一旁,拿起了那张破损的照片。

这是一张较为稀有的全家福。画面的背景是夜晚璀璨的东方明珠,看来应该是在旅游的时候拍的。

画面中的三人都蹲在地上。冷暖位列中间,比着剪刀手,小融资热烈甚至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围,那份家人团聚的喜悦早已跃出照片,向我的内心铺天盖地的袭来。

真是的,你这家伙为什么要整天闷闷不乐的?起码有一个人将你视作这世间最为珍贵的宝物啊!

她的母亲蹲在他的左侧,右手扶着他的肩膀,脸上的笑容甚至透着几分稚气。相比之下,右侧的父亲则有点沉稳的过了头,但神情却仍透出几分幸福,如同满溢的晨曦总算融化了一块陈年老冰一般。

只是,在他和冷暖之间,有一处整齐的缺口几乎要将照片拦腰斩断,只留下不足两厘米的白边使这张照片勉强能被称为一个整体。

我默默的将这段破碎的回忆放回,接着拾起了那个红色的蝴蝶结。

说实在的,这个蝴蝶结是这四件东西里面最让我摸不着头脑的。由于没有任何线索,我对这个蝴蝶结毫无头绪。

但如果被放在了这个盒子里,那就说明这东西对他来说很重要吧。

思来想去,我把它戴在了头上,走到了镜子前,这才发现这东西能多么显著的提升一个清纯少女的气质。

所以,这东西是她的?她在你心里就这么重要吗?值得你还这么恶心的留着它。

难道你喜欢她?那在我认识的人渣中,你就能升到第三了。将自己喜欢的女生拖下水,这是多么丧心病狂的行为啊。

尽管这么想着,我心里却始终有个声音在嘀咕:“冷暖不是这样的。他虽然是个人渣,但还没渣到这个地步。”

我为什么会对他产生好感了呢?真是该死。

这么想着,我把东西放下,最终拿起了那张纸。

说实话,这是这几样东西中我最不想碰的,因为它给了我一种不好的预感,仿佛里面满溢着悲伤一般。

这页纸已经黄的有些发脆了,有些地方甚至还黏在了一起。我不得不像考古学家那样轻轻地用手将其翻开,可刚弄到一半,纸上的一个字就映入了我的眼帘。

遗。

我僵在原地,双手不禁微微的颤抖起来。

这东西是遗书啊......

我顿时丧失了将它完全拆开的勇气,只是一味的从外部观察。那些黏在一起的地方都有放射状的痕迹,有的地方甚至还染湿了字迹。

难道是眼泪弄出来的?

结合那些因为折叠无数次而形成的深沟般的折痕,此刻我深刻理解了这封......对冷暖的重要程度。

那,我要拆开吗?

我摸索着这张十分有年代感的信纸,双手不住颤抖。

你可是他们的孩子啊,为什么就不能稍微继承一下他们的心狠手辣呢?再说了,这只是一张纸啊!无视上面所满载的情感,拆开它就完了啊!这样你就能更进一步的知道事情的真相,更好的控制冷暖了啊!

打开它啊,我求求你打开它啊!你怎么这么心软呢?明明总是在冷暖面前说什么“杀伐果断”,却仍然在这关键的事上打转。你为什么要考虑这个家伙的感受啊!

因为.......

因为我和冷暖是同类?

我呆呆的坐在床上,信纸掉在腿上也没有察觉。

不,这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吧!如果不是他们将我逼到这般田地,我才不会干这种事呢。再说了,冷暖他难道不是加害者吗?“致使退学”这四个字可是清清楚楚的写在他的档案上啊!我虐待冷暖也没有什么错吧?那种人渣就活该被电啊!事实上,一开始的我只想单纯的利用他,但正是因为读了那份档案,我才会给这个家伙应得的教训。

所以,我是对的啊!我是正义的一方啊!为什么不动手呢?明明只是阅读一封信而已啊!

反复几次,就算我把脸蛋掐得通红,下手的勇气也依然没有降临到我身上,仿佛冷暖的母亲攥住了我的手,不让我打开一般。

大概,我正是因为缺乏这份狠心,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吧。

但愿我自己能救我?

春节时的喃喃自语,现在想起来倒如笑话一般。

失去了这份决心后,我开始默默地把东西放回匣子,裹上塑料袋并放回原位。但就在我打算拉上柜门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满屋的金黄有些过于刺眼,因此我从床上拿起书包,钻进了这片令人安心又窒息的黑暗之中。

半年的期限马上就要到了,我宝贵的自由也所剩无几了。

对于她来说,把我抓回去的意义是极大的,毕竟我是她下半辈子荣华富贵的保证啊。关于抓我回去这件事,她一定是志在必得的吧?等到那时,就算是我小姨也不能永远的保护我,沦为他们的工具似乎已经成为我的宿命了。

但我并不想这样啊。

怎么办呢?

那,到时候就去自杀吧。

我宁愿做荒郊野外的孤魂野鬼,也不想成为他们金丝笼中失声的云雀。

下定决心后,我不知为何感到平静了许多。闻着柜子里樟脑丸的味道,我的身子不自觉的软了下来,又“砰”的一声砸到了柜底,泪腺与肌肉也一同松弛下来。

为什么都是我啊.......我累了我真的累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能不能去折磨别人?我本来也不想这样的,但这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变成一个暴君什么的,这并不是我的本意啊!我也不想这么病态啊!!!但不这样就没法活下去了啊!!!

我只是想自由自在的活着啊........

我能感到泪珠在脸上大滴大滴的滚落着,但一睁开眼睛却发现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张漆黑的罗网死死地捆住了我,将我卷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渊中。

此时痛苦的我自然听不见冷暖在门外咕哝着什么,也没有注意到门打开时发出的噪音,更别提他那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了。

门被推开的速度快得吓人,我刚来得及转过头去,门便被他完全打开了。占据我视野中央的是一脸诧异,不知所措的冷暖,他的四周则充盈着令人炫目的黄昏。

面对着我所惧怕的光明,我的第一反应是用手将脸遮住,可很快我发现,由于我瘫坐在柜子里,而冷暖站在地上,因此他的影子便将我完全遮住,使我仍留在这令人安心的黑暗中。

这一景象使刚才总结的所有信息一下子泉涌到我的脑子中,使我在那一瞬间头昏脑涨,几乎要晕过去。但当这些信息都被渐渐理清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

事情也许还有救,但我需要更加小心地迈出每一步。若有一着不慎,则会满盘皆输。

果然啊........

想到这里,我便不再压抑滚落的泪滴,坐在冷暖的柜子里大声地哭了起来。

虽说有些丢人,但这一举动成功的噎住了冷暖。他先是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看着我,接着慌忙给我取来了纸巾,然后便一直站在我的对面,直到我不再抽噎才缓缓开口。

“你没事吧?刚才是躲在这个柜子里了吗?”直男的关心永远都是老一套。“怎么突然就......”

“这是秘密,你一辈子都别想知道。”我瞪了他一眼。“吴素是什么时候走的?”

“五分钟前.....对了。”他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很严肃,看来是从关心模式切换过来了。“你为什么要谎报时间?吴素说正常就应该是六点来家访,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是六点半?”

坏了,冷暖这家伙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难不成吴素告诉他了?不,吴素不可能这么闲,一定是他自己问的!

我的预感果然是正确的,但还我早就料到了这点,准备好了应急预案。

“那.....你说呢?”

面对他的质问,我虚张声势的回应道,并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试图以此来扰乱他的思绪。

“现在是我在问你,快点回答我。”他眼睛一眨不眨地说,刚才那副温柔的模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好吧,看来你很坚决呢,我也只能把真相告诉你了。

“你......算了,反正也这样了,我就招了。”

我轻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柜门以发泄愤怒。

“我本以为你和吴素的对话会很有营养,对我控制你有帮助,所以我才会告诉你错误的时间,接着趴在门后偷听。可谁知道你们谈话的内容一点营养也没有。”

你想要听实话,我就告诉你实话,反正在我的认知里,这个社会的谎言和实话是可以互相颠倒的。

“我早料到了,因此只能说不愧是你。”他坐到床上点了点头,一副很难开口的样子。“但我觉得关于我父亲的话题应该不能算是没营养吧。”

呼呼呼,想用诱饵引出我没有偷听的事实,很聪明嘛!

“你们还谈你父亲了?”我皱眉问道。“反正我是没听到,那个时候我可能已经躲进柜子里了。”

漂亮的做出回答后,冷暖并没有过多的做什么反应,只是坐在那里默默的盯着我看,让我感到一阵不自在。

“你别那么看我。”我别过脸去。“好恶心。”

“你说.....”半晌,他才像个呆子一样开口说道。“不谈其他人,就我们两个之间,以后有没有可能互相信任。”

看来真的存在心电感应这一说,毕竟咱俩想的东西主题都差不多。

但冷暖啊,现在远远不是亮出底牌的时候,我们两个互相了解的还是太少了。再说了,我们的关系早已如同一团乱麻一般错综复杂,你总不能让我在这向高洋学习吧,我还想矜持一会呢。

“我觉得可能性很小。”我同他坦诚相见。“因为我们互相厌恶彼此啊。”

“但.....”

“那个,是我们以后要讨论的事情。”我简单的说道,同时向他伸出手。“我腿坐麻了,拉我起来。”

他犹豫了一阵,大概是在考虑要不要和一个异性发生肢体接触,但最后还是选择把我拉了起来。

你看,很好嘛,这就是一个开始啊。

如果把我们放在一个理想模型中的话。

不过必须承认的是,我的腿真坐麻了,因此我重重的跺了跺脚,接着便向外走去。

“今天谢谢你的情报了。”在他关上大门之前,我向他做了个鬼脸。“明天见!”

与我的热情相反,他很冷静的点了点头,关上了大门。

想到他那副目瞪口呆的样子,我不禁暗暗的笑了笑,接着才转身走下楼去。

真的,冷暖,你真应该对我热情些。

毕竟我可能要把宝押在你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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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渺的指引下,我们走到了林寒家所在的单元门。

“谢谢你陪我走一趟。”

“没事啊,老师,毕竟您也不方便一个人进林寒家。再说了,这是我作为班长的责任嘛。”

我向她点头致谢,接着便随她跨进单元门,走进了电梯。

我感觉冷暖昨天可能真的把那些话听进去了。

挺好的,毕竟那小子如果变得和冷彬一个熊样,我就有充足的理由吊死在房梁上了。

尽管他无数次的强调自己已经长成了大人,但在我眼里,起码在这个时刻,他还是个孩子。

说句扯淡点的话,我希望他永远都是个孩子。

冷暖,我这么说的原因非常简单,因为你还坚持着理想,还鄙视着庸俗,还保有着内在的自我。

那我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呢?

别想了,还是专注于眼前的事情吧。

走下电梯,我和江渺一前一后的站在了她家的房门前。感到有些紧张的我清了清嗓子,伸出手去叩了叩门。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响起,门被推开后,仍然身着制服的林寒就站在门厅,用紧张的目光扫着我们。

“林寒,我们来家访啦!”江渺率先打破了沉默。“别那么紧张嘛!”

大概是我刚才将她遮住了,江渺刚一露头,林寒的表情便缓和了不少。

嗯,看来这是真成好朋友了。

我走进屋子,和林寒简单的寒暄了两句(更确切地说是找不到话题)后,我便开始简单的打量起屋子。江渺则在沙发上陪林寒等待着,同时耐心的使她冷静下来。

同冷暖家一样,林寒的屋子也收拾得十分干净,只是装修和布置都比冷暖家更为温馨,更能被称之为一个家。

这房子是租的吗?林寒来自离异家庭,但好像并不和她的亲生父母住在一起。

“平常有人和你一起住吗?”打量着电视柜上的装饰,我开口问道。

“没,没有.......”她缩在沙发上摇了摇头。“偶尔.....我小姨一家....会回来.....”

哦,我想起来了,在分班之初收集联系方式时,林寒也把她自己和她小姨的电话号码给了我,只是对方一次也没联系过我。

也就是说,林寒现在的实际监护人是她小姨?但她的法定监护人应该是她的母亲啊。

我把种种疑问藏于心中,继续进行家访。但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学校到底是怎么考虑这件事的,居然会派一个男老师对独居女生进行家访。他们就这么相信我们老师吗?

那我的一些同僚们倒是要让他们失望了。

由于我的考察范围仅限于客厅,因此家访的进程比我想象中的要快得多,但在问完林寒关于生活上的问题时,我又注意到了另一个事实。

林寒极度避免提到她的父母,特别是她的母亲,那紧张到极点的样子甚至有些让我担忧她会不会昏过去。

难道她和她母亲之间有什么矛盾吗?

不,这已经不是矛盾的问题了。用个不恰当的比喻,林寒眼中充盈的是猎物对猎人的恐惧。

那,这是为什么?

算了,我就是个教书的,管那些没有用的干吗?还是先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好吧。

家访完毕后,我和江渺谢绝了留下来吃饭的邀请,走下了楼。在把江渺送上出租车并付了车钱后,我开始向家的方向走去。

对于独居学生,除了要给学校写报告外,我还得跟家长汇报一下家访情况。

林寒母亲那边我是一定要汇报的,因为知晓子女情况是监护人的权利和义务,而且万一要是因为没有及时传达信息而被扣上一顶“失察”的帽子,这事就麻烦多了。

我所考虑的,是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她小姨。

其实,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职权范围,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越界行为,这么做完全就是在给自己找麻烦。而且,我就是个教书的,把书教好,把自己的使命履行好,这就够了,没必要做那些出力不讨好的事情。

这些想法源自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吴素,他以自己的自私和冷酷亲手摧毁了冷彬。

尽管我已经行将就木,但命运似乎并不打算放过我这个老头子。轮回再一次的光临,我又站在了交叉口上。

你说这找谁说理去?

同那时的我一样,很多教师都把教书作为职业的重点甚至是唯一,但我们似乎都忘了教师真正的职责。

育人。

教师的终极使命是育人,教书是包含在这一点里的,但我们都本末倒置了。

因此,这次我决定趟一次浑水,先不去想这种行为能为我带来什么,做下去就对了。

去他妈的谨慎吧,反正我也没有什么怕的了。最坏的事情不就是把我辞退吗?三个孩子都成家了,老伴和我的退休金一个月五六千的开着,把我辞了我他妈就回家养老,怕个屁啊!

要是对方不领情,甚至骂我,那就骂呗。反正人的脸皮都是被骂出来的,我还差这一次吗?

对于我这种没心没肺的人来说,人越老便越无所顾忌。

我掏出手机,居然真的从备忘录中翻出了对方的联系方式,接着便站在路灯下给她打了过去。

“喂,您好?”

电话几乎是刚刚响起便被接通,听筒中传来了一个十分干练的女声,只是在凌利中还透着几分疲惫。听这声音,对方大概是三十多岁的样子。

“啊,您好,我叫吴素,是林寒的班主任。”不知怎么,我总感觉我的声音中夹杂了几分紧张。“我想跟您说一下家访的情况。您方便吗?”

“啊,方便,当然方便。”对方的声音陡然变得年轻了一些,也热情了许多,甚至有些急切了。

“您说吧,我会把重点记下来转达给她的。”

“您不用这么做,因为无论是房屋卫生还是居家面貌,林寒都表现的十分优秀。事实证明,她真的能很好的独立生活。”

听到这里,她长吁了一口气,同时笑了起来。

“那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在担心这孩子能不能自己照顾好自己,毕竟.....”她猛然停住,接着匆忙改变了话题。“啊,您再给我讲讲这孩子的学校生活吧,我老是担心这孩子不肯跟我说实话,可又没有您的联系方式.....”

听到这话,我便又把林寒上学时的基本情况和她说了一些。大部分当然都是好话,但关于她的性格问题我也谈了谈,断断续续的说了大概十分钟。

在交代完后,我本打算率先挂断电话,但对方却又叫住了我。

“那个.....吴老师......”这段犹豫的语气倒是和林寒极其相似。“我能拜托您一件事吗?”

“您讲吧。”

“如果哪天林寒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姐姐主动给您打电话了,您能第一时间转告我吗?毕竟入学手续也是我办的.....”她顿了顿。“特别是有关于退学的事宜,如果她提到了,请务必第一时间告诉我。”

嗯......

“好的,我会的。”

半张空头支票而已。

礼节性的讲了几句话后,我挂断了电话。

早知道沟通是如此顺利的话,我还操那些闲心干吗?

只是,林寒的家中果然有矛盾。当然,这件事我也不能完全站在林寒她们这边,只有在了解了客观事实后才能做出我的选择。

我记得林寒是江苏徐州人,但我在那里似乎没有什么.....

走了五六分钟后,我才想起来一个和我老伴教过的,和她关系不错的学生就在徐州,或许可以拜托她帮忙打听一下。

想到老伴时,我才记起现在已经比我们约定的回家时间晚了五分钟了。于是我便猛然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向家中冲去。

一边快步走着,我一边想,这些行为不正是孩子们才做的吗?我这个老头子能不能稳重一点啊。

但按照昨天我和冷暖说的那番话,我似乎还算是个孩子,毕竟我虽然将本心丢掉了一段时间,但最终还是捡了起来。

嗨,拉倒吧,六十岁的人一个劲的想自己是大人还是小孩,未免有些太丢脸了。

只是.....

起码在这方面,我愿意做上一辈子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