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一!新年快乐!”

悠扬的钟声透过纷纷扬扬的白雪传入我的耳中。我掀起窗帘的一角,街上的人们正聚在一起欢呼着,庆祝新年的到来。

其实,只要我乐意,我即刻就可以加入他们,和他们一起谈笑,一起歌唱,与他们拥抱在一起,共同期盼着未来的希望与美好——

——但我没有时间,也不想这么做,尽管我与他们隔着仅仅只不过六米的高度。

我打了个哆嗦,老式住宅中常年的阴冷感让我感到十分不适。确切点说,真正使我感到不适的是住宅中冷清的气氛,这种冷清的气氛时常把我拉回至在格里芬工作时作战结束后的战场。尤其在夜晚的战场上,这种气氛更为明显。战场的焦土反射着惨白的月光,凸显着处在这之上没有星星的诡异夜空,如同一座与世隔绝的巨大墓园,给予人无限的空虚与压迫。以至于刚搬进来时,我时常从噩梦中惊醒。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我今天就要搬离这里了。

但是,总感觉漏了些什么。

我进入房子再次做着巡查。卧室,厨房,厕所,这些地方都没有我要找的东西。我四处环顾着退回到客厅,视线定在了窗前的书桌。

一盆吊兰静静地摆放在那里。

哦对,那个是要留在最后,最需要小心搬运的贵重物品。

我拉下外衣的拉链,把吊兰抱入怀中,反锁门后把钥匙塞在迎宾踏垫底下,一步一步地扶着墙壁下楼。我用手托着吊兰的叶片,让它缓缓地靠着副驾座的椅背,生怕把它的叶片弄折。将早已放在车旁的行李丢入后备箱后,我发动汽车,行驶在离开这座城市的道路上。

我用余光撇着副驾座,本应绿色的吊兰叶片已经有些发黄。毕竟在这种常年下雪的地方很难见到太阳,况且对于我这种植物杀手来说,能在我手里活过一个月的盆栽寥寥无几。而这盆吊兰却陪我生活了好几年,现在想想也真是不可思议。

说起来她会送我这种盆栽,是不是连这种地方都考虑好了呢?

看着车窗外渐渐大起来的风雪,我轻轻笑了一下。

这盆吊兰应该是在很久以前,一个孤独的人与另一个孤独的人在短暂相遇后,离别时赠予他的力所能及的祝福。

是的。

那是一个,确实存在过的,且微不足道的故事。

四年前,我驾车来到了一座位于波乌边界的小城。这座小城静静地坐守在此,而在它东方的不远处即是和它所属国家相爱相杀的东斯拉夫兄弟居住区。虽然两方现在的关系并不融洽,但这座边界小城却格外的平静。

话虽至此,这一切实际上都与我无关。对我来说,当下最要紧的,莫过于找到一份能让自己维持温饱的工作——战争结束以后,格里芬进行了大规模的裁员,而我恰好“幸运”地成为了失业大军的一员。

介于我那可怜巴巴的失业金,我不得不辗转于各个城镇之间寻求工作。好在公司的人在我离开公司之际还送了我一辆半新的吉普,这倒是帮我省下了日后长期的车票钱。看来,上层的那些家伙还算是有点良心的。

无论如何,生活总是要继续下去的。在投放自己的求职简历之后,我在城中价格低廉的住宅区里寻找着合适的房子。几番询问之后,我选中了一所一室一厅的公寓房。虽然条件一般,但与其相匹的价格促使我租下了这套房子。毕竟连续三个月没找到工作,手里能够自由支付的存款也不多了。

把行李搬入玄关后,我躺在床板上,思考着将来的规划。

时间在悄悄地一分一秒的流逝,水龙头的滴答声替代了钟表的声音,充斥了整个屋子。细细倾听,其中貌似还夹有一部分我的呼吸声。

“真大啊,这次的房子。”

说起来,这次租的房子类型是公寓楼,不像之前的平房住宅区,邻里之间来往方便,能很快的和周围的邻居相识。但无论何种住宅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我不过是只转徙无常,了然一身的候鸟而已。

“这么一想……突然有点怀念以前在格里芬的时候啊……”

想到这里的时候,记忆自顾自地在脑海里浮现出在某个下午的公司休息室中,迫不及待的将面前的泡芙塞入口中,一脸幸福的金发女孩对我说的话:

“一个人长时间处于孤单状态下可是不利于身心健康的!试着去依赖陌生人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哦~”

依靠陌生人?听起来貌似挺有趣的。

“那……姑且试试看吧。”

在同腰部传来的酸痛感斗争了好一会后,我挣扎着从床板上起身,在自己的行李里翻找着纸和笔。笔可以用以前公司发放的,至于纸的话,只能把多余的购物纸袋拆开来凑合着用了。我坐在餐桌上,思索着可行的方案。在用笔敲出一支曲子之前,我动笔写道:

致某位不知名的陌生人:

我是最近才搬入这座城市的奥特卡斯特,对这座城市并不太了解。不知你是否愿意向我介绍这座城市?或许我们可以试着在讨论完后共享晚餐。若不介意的话,不知是否可以在本周六的傍晚六点光临本舍?地址为xx大街xxx号第xxx号房间。如果你乐意造访,我会准备好晚餐恭候你的到来。

我摩挲着邀请函,轻声的读着。反复确认书写无误后,我将邀请函复制了三份,张贴在公寓的周围,祈祷着看到它的人不会注意到用纸的种类。

要是能有人来我的公寓,固然很好。但我也不是彩票大奖得主,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活奔波着,有谁会浪费时间在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上呢?况且别人看到这份邀请函的时候,不顺手撕下它扔进垃圾桶,已是对我最大的宽容了。再说,就算那位陌生人来或不来,我一个人在这里也能照样生活,邀请函里所写的只是个劣质借口罢了。

我看着张贴出的邀请函,耸了耸肩。

不过……要是真有人过来的话,还是会稍微……高兴一点的吧?

星期六的下午,我在超市里采购着食材。

主菜采用经济实惠的土豆炖肉;汤可以趁着这次河鲜打折做一做匈牙利渔夫汤;作为主食的面包还是以白面包为主(黑面包的价格对于我来说有点难以承受);至于甜点的话,因为不知道来访者的口味偏好,保险起见还是选苹果派或者可丽饼……

“蛋糕限时促销!若购买散装蛋糕三块以上即可享受六折优惠!”

正想着,一块促销牌跳入了我的眼帘。

——算了,还是直接买蜂蜜蛋糕好了。

在称重台称重后,我准备把蛋糕放入一旁的购物篮。这时,一只手伸到我的面前,提起了购物篮的把手。我猛然抬头,看到一位女士划着手机,拎着我的购物篮径直走向收银区的队伍。

“那位女士!你的篮子——!”

那位错拿购物篮的女士没入了人群之中,并没有听到有人在叫她。

……算了,时间还多,再选一遍就好了。

回到住所中,我着手准备着今天的晚餐。做饭的时候,我时不时的抬头望向门口。真的会有人来么?大概不会有吧,我心想道。以我的生活经历来看,对小概率事件抱有太大的希望是件很愚蠢的事。

但……假若真有呢?真的有来访者的话,那个人又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我和那个人之间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吗?我止不住地想着,手中的准备工作也不自觉地正式了起来。

餐具,餐点,摆盘,折叠沙发,以及临时跟房东从别处空屋借来的暖炉,一切都看上去准备就绪。我看了眼手表,离六点还差十来分钟。

我长长舒了口气,向下拉了拉衣领口,指尖传来了稍稍的湿润感。

奇怪,我明明才开暖炉没多久啊?

“噔,噔,噔”

敲门声响了起来。声音不是很重,而且还带着一点规律。既不会打扰到房中的人,也不会因为声音太小而让人听不到。我看了下手表,表上显示的时间刚好是六点整。

“居然真的有人来啊……而且来的还挺准时嘛。”

我嘟囔着起身,将门打开。在看到来访者的一瞬间,我整个人一下子僵住了。

来访者是一位女性,留着齐耳的短发,额前的一绺头发稍稍翘起,瞳色如同天空般湛蓝。她的五官姣好,脸色微微显出一种非病态的苍白。她看到我后,明显的愣了一下,随即对我微微笑道:

“好久不见,格里芬的指挥官。”

我睁圆眼睛盯着来访者的脸,试图在她的脸上看出些端倪来。

“干,干扰者?!”

“怎么了?指挥官?看到许久不见的老朋友的脸,很惊讶吗?”

对于我如此反应,干扰者只是笑笑,看上去不怎么在意。

“不,不……那个……先进来吧。”在嘴里感觉到丝丝铁锈味的同时,我向她做出了个“请进”的手势。

干扰者对着我点了下头后进门,我站在玄关的一旁,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祈愿她不会看穿掩藏在我平静表情里的慌乱,以及不太可能的——在我后背缓缓流下的冷汗。

为什么干扰者会出现在这里?!

在战争结束后,人们把铁血的普通人形恢复出厂设定,重新投入人类社会当中使用,我曾在以前工作过的一些城市中见到过它们的身影。但是在那场战争中,格里芬不是把所有的精英人形都歼灭了吗?假若铁血的精英人形只是诈死的话,那么干扰者现在主动在我面前现身的缘由,难不成是——!

干扰者将手伸向长靴,我听说有的人形会在靴子里插上把匕首以防枪械脱手的情况,她是想用匕首来刺杀我吗?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已经将食指与拇指嵌入了靴中,我将右脚后撇,左肢前侧微倾,准备抽出左臂抵挡,然后——她脱下了长靴,换上了我早已准备好的室内用鞋。我松了口气,但还没完,她又抱起了礼品袋递给我,难道里面藏有爆炸物?我微微颤动地伸出双手,战战栗栗地半打开,瞅了一眼,瓶装的液体,是燃烧弹吗?我瞪大双眼,打算抛出,当它凑到面前是我才发现——是一瓶格鲁吉亚产的餐酒。

我缓缓将礼品袋放下,看着她的脸,说:“这、这么上心真的是有劳你了……”

“不要紧的,指挥官。我的心智云图里还储存着些造访他人住所时能让对方开心起来的应行条例。指挥官能喜欢这份礼物的话,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干扰者看上去有些高兴,可能是先入为主的缘故,我不觉得这像是真的高兴。

“谢谢你送的礼物。明明是我先擅自邀请的,还让你劳神费心了。”

我将餐酒从袋中取出,右手握着瓶颈,左手托着瓶身悄悄掂了掂,把它摆在餐桌正中央后,捻着瓶颈微调了点位置。餐酒是真的没错,但这不意味着我接下来可以放松警戒。

“啊对了,请坐吧,不,不要客气。”看到干扰者仍站在玄关处,我伸出右手对她示意。再次征得我的许可后,干扰者解开了围巾,脱下大衣,将它们一同挂在了门旁的衣架上。此时的她身着灰色毛衣侧对着我,尽管不是专门修身的款式,相较大衣薄上许多的毛绒织物,还是将她曼妙的身形曲线勾勒了出来。虽说以前已经在全息投影上见过干扰者无数次,不过我没发觉到她身材也还不错……

“啊,那个,先请坐吧。”

我甩了甩头,把这些想法抛了出去,邀她一同坐在沙发上聊天。

“话说我们在战场上最后一次打照面是多久之前的事?五年?六年?还是更久?”我双手在背后探了探沙发垫,撑着身子缓缓坐下。

“才三年而已,没想到指挥官居然这么健忘,看来是我还不够让指挥官印象深刻呢。”听到我的这番开场,干扰者捂着嘴笑了起来。她的举动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判断她现在的心情。

“啊啊,原来才三年啊……我还以为我已经废到五年都找不到一份稳定的工作了……”说到这里,我勉强的挤出一个笑容,而干扰者仍保持着刚才的坐姿,微笑着看着我。

不对,等下,不要紧张,冷静,好好想想再开口,我应该不会这么久没和其他人交流就不知道怎么聊天了吧?

“那,指挥官有什么想请教的事情呢?”干扰者用手托着脸,饶有兴趣的看着我。

听到这句话的我抿着嘴,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尽量保持不与干扰者接触。即便如此,我仍能感觉到她在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我,如同在鼓励我一般。

“嗯……其实吧……也没什么……”我攥紧了拳头,掌心感受到了有什么东西嵌入的痛感,“只是……我……可能有点……”

不知是紧张还是心虚,到底还是没能把底气撑住,我的声音逐渐的弱了下去。

“如果指挥官不太想说的话,不妨换一个话题吧。”

好像是为了安慰我,干扰者的语气变得更为温柔了。这让我的紧张也稍微缓解了一点,可惜这个举动并没有改善当前的尴尬局面。

快啊!想想还有什么可以来救场的话题啊!

“那……指挥官来这里有多久了呢?”干扰者又向我抛出了一个新的话题。

“刚,刚四天而已。”

“啊,这样啊……”干扰者点了点头,“那指挥官对这里印象如何呢?”

“还好吧……”为了缓解尴尬,我笑了两声,但这只让情况变得更糟了。

“这么说,指挥官在这几天里体验到了些有趣的事情喽?”

“也,也就那样吧……”

“……”

我是不是又没接上话啊?

就这样,接下来干扰者提出的每一个话题,无一例外的被我在三四句话内终结。至于我自己提出的话题,哈,怎么可能会有呢?

我和干扰者仍面对面坐着,氛围明显的越来越冷。我打了个寒颤,想必此时她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吧。

“那个……要不我们先用餐吧。”

也不知道到底用了多长时间,我断断续续的挤出了这句话。

于是乎,我们提早进入了晚餐时间,笼罩着餐桌的是冰冷的沉默,与刚刚在客厅里的气氛有过之而无不及。吃饭的时候我一直低着头,尽量保证不碰上干扰者的目光。

真的,我根本没有预料到自己的交流能力已经丧失到了这种地步。早知如此,我就应该把这件事当成以前的战前准备一样去对待它,而不是一时兴起,凭着三分钟热度随便忙活,最后落得尴尬收场。哎,希望这次见面不会让干扰者心情不好,毕竟没有人会喜欢对以前的敌人和颜悦色吧。我在心中默默祈祷,期望着我们两个之间能和平相处到见面结束。

用餐完毕后,按照之前的计划,我该在这个时候送客了。我瞥了一眼干扰者,她正用着一旁的湿纸巾擦手,看上去心情应该还好,或许这个时候送客是个合适的选择。我刚抬起头,视线恰好与干扰者对上了,弄得我有些尴尬,不知要说些什么好。

“不好意思,指挥官。我晚上还有一点事情要处理,我先走了。”可能是看穿了藏在我表情之后的想法,干扰者起身对我说道。

“啊?啊,嗯,那好吧。”听到她的话后,我愣了一下,随后默默松了口气。不知道干扰者这样说是不是为了照顾到我,不过能不用自己开口,让气氛再次落入无尽的尴尬之中真是太好了。

干扰者在玄关处穿戴衣物,我帮她拎着手提包,站在一旁,方便等下替她开门。

这样就结束了真的好吗?想到这里,我心情有些复杂。就在刚刚不久,对于这场糟糕的见面,干扰者丝毫没有对我有一丝生气,反而一直用温柔的态度对待我,让我觉得很是愧疚。如果就这么让她走了的话,估计我又会在心中给自己记上一笔账吧。

“那个,浪费了你这么久的时间,真的很对不起。”

最终,我还是开了口。

“不不,没关系的,我一点也没有感到失望哦。指挥官请振作一点。”

“可是……”

听到干扰者安慰我的话语,再回想到之前的表现,我实在无法就这么原谅自己。

“如果不嫌麻烦的话,我们以后再聚餐一次,指挥官觉得怎么样?”

仿佛看出了我的为难,干扰者轻声提议道,为正苦于提出何种补救措施的我圆了场。

“啊、啊?可是,在我这种人身上浪费时间,真的好吗?”

听到干扰者的建议,我一时有些慌乱,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回应她。

“没关系的,指挥官。我平时也没什么要事,如果指挥官不介意的话,我随时都可以过来拜访的。”

她说着话,边望向这边,眼里满绽着湛蓝的天空。

“啊,嗯……”听到干扰者的这句话,我先是一惊,随即脑子一热,鬼使神差般的顺势说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要不这样,下周我们还是按照今天的时间和地点再见一次面,可以吧?”

“如果指挥官不觉得麻烦的话,当然可以。”干扰者同意了我的请求,脸上依旧保持着微笑。

“那就这样定了吧。”我抢着回答,生怕干扰者突然反悔。

“我明白了。”干扰者点了点头,从自己的手提包里翻出一张小卡片,“指挥官,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指挥官有什么想要了解的资讯,可以拨打上面的电话联系我,我随时都会为你答复,还请指挥官收下它。”说着,干扰者将它递给了我:“还有,请别忘了为下次见面做好准备,我可是真的很期待呢。”

“啊,好,好的。”我接过名片,把它收进了胸前的口袋里。

“那指挥官,下周再见。”

“再见。”

干扰者回头挥挥手,向我道别。我站在门口,做着相同的动作,目送她离去。

等等,下周六也见面的话,又该怎么准备啊!回过神来的我立刻懊悔起来,要是再次聚餐的话,我该准备些什么见面礼,又该准备些什么聊天话题,还要准备什么样的晚餐才能合乎她的口味……

啊啊,真是伤脑筋啊。

我挠了挠头,不知接下来究竟如何是好。

不过,这样貌似也不坏?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匆忙赶回了家。

“哈~~~代班好麻烦……”

身上所有的力气仿佛在一瞬间被抽走,我一下子瘫进了沙发中,眼皮止不住地打着架,这种疲劳感有如以前在格里芬通宵写报告书。如果现在有睡觉至死这个选项的话,我肯定会毫不犹豫选它的。

我维持着仰躺的姿势瘫在沙发里,天花板上的裂缝一前一后的争相挤入我的视野中,形成了一个个灰白相间的漩涡。在半睡半醒的意识里,我撇头一看,挂钟上的时针好像卡在四与五之间的位置。

话说我今天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要做?

半睁着眼把手表凑到眼前,迷迷糊糊的看到表上显示今天是礼拜六时,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糟了,今天是要和干扰者聚餐的日子。

虽然之前已经购置好了食材,但是现在时间已接近四点半,再加上我十分劳累,无论怎么准备绝对都来不及。怎么办,该怎么办,我的大脑飞速的运转着,努力的寻求解决方案。在当下,看上去只有改天再约一条出路了,起码这么做不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想到这,我从沙发上爬了起来,这一下差点把可怜的沙发弄得翻了个身。跑到卧室后,我在前几天穿的衣服里翻出干扰者的名片,拿着它匆忙赶到客厅里准备给她打个电话。抛开别的不谈,单将干扰者礼貌得体的言行举止拉出来,一盘散漫的我与之相比完全就是反主为客的屑中屑,简直辜负了干扰者的一片心意!

哎,如果还有下次见面机会的话,无论她是用突击步枪打爆我的头,还是用机枪把我打成马蜂窝,我都能原谅她。毕竟是我违约在先,从情理上来说都是我的错。

话是这么说,不过为什么座机上有三条未接来电和一条语音留言的通知?

我思考了一阵,突然想起了什么,拿起名片一个一个数字的同来电用户核对。核对完毕后,我按下了播放键:

“十分抱歉,指挥官,请问可以把见面的时间改到下周吗?我患了感冒,在床上休息了几天,昨天才能勉强下床行走。如果这周都能在家调养的话,下周应该就能恢复了。让指挥官的期望落空真的非常抱歉,再次来访的时候我会带上赔礼的。”

我提起的心放了下来,看来我暂且还能活着。

不过话说回来,人形也会感冒吗?

我摇了摇头,把冰箱里的速食千层面取出加热。比起胡思乱想,好好考虑怎样为下周做好准备才更为妥当。就算我担心干扰者的身体状况,也只是在白担心而已,根本不能为她做到些什么。

等下,照这么说的话,要不去探望她一下?

突然冒出的想法让我自己的心停跳了半拍。

我为什么会这么想?我们以前互相可是对方的敌人啊!给自己的敌人探病会不会对她来说显得太过虚伪了?要是我真一脸笑容的去探病的话,没走到她家门口我自己就会先吐了。

可是这样做真的好吗?

再次和干扰者相见的时候,我对她充满戒心,一切举止就像旧时代里默片喜剧里的演员一样滑稽可笑。但干扰者没有揭穿我拙劣的演技,一直尝试帮我圆场。她的一言一行正如格里芬资料上所写的那样,优雅,温和。更何况她还给我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叮嘱我无论碰到什么事情都可以找她商量。对于从前的敌人,她完全没有义务做到这种地步吧?

看着放在一旁的名片,我的嘴角有些抽搐。

但万一呢?假如这些举动其实全都是她的伪装的话,亦或者如我预想的那样,她所有的行为都是另有目的呢?说来也是,我之前也就与她再短暂的见了一面,那些行为也只是稍微用些心就能做出来的,那么那毫无说服力的印象真的值得我信任她吗?说到底,我根本就没必要冒着风险去探望她吧?再三思考后,我打定了主意不去做出格的事。

如此想着的我,打开了门向外走去。

“对不起,十分抱歉。”面对被我撞了以后的行人,我连连向他道歉。但他直接走开了,连一个脏字都没有对着我骂。

由于是临时做出的决定,我选择在相对明亮一点的现在马上前去探望。可惜的是,这已经就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我努力尝试着向前走,眼前的街道只在一片黑色的背景中凸显出那么一丝丝的轮廓。每过一阵,眼睛就能感受到从上方传来微弱的光线,帮助我稍稍驱散了些黑暗,但这并不足以支撑我到达干扰者的住处。不知脚下踩到什么东西,我绊了一下,正面朝地扑去。在倒下前的几秒钟,我侧了下身,才把左手抬高,火辣的感觉立刻从右肩传了过来。我挣扎着爬起来,坐在了一旁台阶上检查礼品,好在没有损坏。

“啧……”

我揉着肩膀,睁着眼望向街道,却只让我怀疑起自己是否真的睁开了眼睛。

说实话,我根本没有想到这里的天会黑的这么快。照这样下去的话,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视力会越来越差,连想回到自己的住处都十分困难,更别说还带着东西去探望干扰者了。

哈,我果然还是那么废物啊。我自嘲了几下,头逐渐地垂了下去。

“请问,叔叔你需要帮忙吗?”

稚嫩的声音从我面前传来,我把视线抬高许些,依稀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我面前。

我感到有些诧异,不过还是一五一十地把我的困境述说给她。毕竟在当前的这个环境里,我和一个废人没有任何区别,除了依靠别人外别无选择。

“那我带你去吧,叔叔。”

那个孩子拉着我的衣袖,带着我在街上走着。她的步伐不快,倒是让我有了些安心的感觉。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孩子停了下来。

“就在前面,叔叔。”

尽管看不清楚周围的环境,我还是闻到了幽幽的花香。

“谢谢。”我向前微微鞠了一躬,虽然那个孩子不一定站在那里。

我在门旁摸索了一阵,才按到了门铃。过了一小会,眼前的景象霎时变得明亮起来,让我觉得很是刺眼。

“指,指挥官?!”

显然干扰者对于我的来访很是惊讶。

“怎么?关心一下自己以前的老朋友有什么不对吗?”

“这样啊,指挥官请进来吧。”

不知道是不是还没适应光线的缘故,我好像看见她笑了一下。

进门之后,印入眼帘的是一片我叫不出名字的花朵。干扰者带领着我上楼,她披着灰色的开衫薄毛衣外套,里面是黑色的居家长裙,一身暗色系的穿搭在花丛中十分注目。我跟在干扰者的身后,慢慢侧身穿过它们,一举一动都十分小心。万一要是弄坏了哪盆植物,说不定会把我好几个月的薪水都赔进去。

“指挥官,这边。”

上楼之后,干扰者拂开走道尽头的防风帘,让我先一步进到了厅室内。跨进门的瞬间,屋内的灯光自动调节,我的双目也下意识地扫视起干扰者的家。

“哇……”

曾有人说过,同样的物,会因为跟随不同的人,产生完全不同的风格。此刻,在装修材料与我住处别无二致的干扰者家,我真实的确信了那句话的正确性。

并不算太宽敞的房屋内,客厅与饭厅由桌橱两用式的餐台连在一起,它们与天花板之间的空档,用组合式的镂空书架进行隔断,保持光照的同时还多了几分典雅。客厅左侧有个地方稍稍进凹去了一些,现在这个方向看不到房门,估计该是卧室。而在客厅落地窗左侧,有一盆营养液培的花,看上去是一盆芍药。

“抱歉,家里没有怎么收拾,还指挥官请见谅。”干扰者一边说着,一边在鞋柜里帮我找室内用鞋。

“啊不,是我不对,我应该要事先通知你的……噢对了。”我将手中的水果篮递了过去:“以前听别人说,多吃橘子可以治感冒,还希望你能收下。”

干扰者捂着嘴笑了起来:

“指挥官,我可是人形啊。这种感冒是外来病毒程序引发的,就算服用人类的药也不会有什么作用噢。”

“?!”

该死,我就应该把以前藏在后备箱为方便自尽而准备的枪带出来的。

望着我写满了想死的脸,干扰者眨了眨眼,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说道:“指挥官明明刚见面的时候是一副见了鬼般的表情,没想到现在却主动来看望我了,真是让人感到意外呢。”说完,干扰者还不忘摆出平时那副温和的笑容,尽管我现在怎么看那都是嘲笑。这家伙居然还趁我难堪的现在还一并把刚见面时的难堪事也提出来了。可恶,真想现在就下楼赶紧走人。

就在我想着怎么反驳她的时候,干扰者轻笑了两声,接着开口说道:“好了指挥官,玩笑话归玩笑话。不过指挥官能带着自己的心意过来看望我,还是谢谢你了。”干扰者接过了果篮,对我道谢。还好,她的玩笑点到为止。

“哪里哪里。”我略微看了下四周,“话说没有几个人来探望你吗?”

“咦?指挥官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干扰者将我送的果篮放在客桌正中央,稍稍摆正了点它的位置。

“嗯,说起来可能有点奇怪,”我挠了挠头,“以前还在格里芬的时候,某款家具里的储物柜里全是别人送你的情书。可是……”我顿了顿,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说下去。

“啊,指挥官发现了?”干扰者笑了笑:“的确,自从上周闭店休息后,隐居以来我认识的所有人,没有任何一个人来探望过我。”说罢,她的笑容依旧,仿若从未发生过这事一般。

“……是这样啊,对不起。”

我心中感到许些愧疚,真实情况比我猜测的还要糟糕,我就不该问她这件事的。

“指挥官不必放在心上。我在这里独自生活很久了,这样的情况已经习惯了。”

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心理,干扰者随即岔开了话题,示意我就坐。我本想说些什么,话语刚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入座以后,我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无言地互相对视,干扰者脸上笑容的弧度依然是那样标致。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起来,她眼中的天空无论何时看起来都是那样的湛蓝。但是,也仅有蔚蓝而已——那片天空连一丝浮絮都没有,像是被过滤了一切杂色一般。

天空之所以如此迷人,不是因为它那博大的蔚蓝,而是因为它与浮云的相辅相成。在浮云与天空共演的舞台上,有时可以看到朝阳升起的磅礴;有时可以看到昼夜之间的瞬变……在光和影编织的落幕中,拥有浮云的天空显得更为缤纷。失去了浮云的天空,无论再怎么湛蓝,终究不过是张蓝色画布而已。正因为如此,天空才会被称作天空吧……

“指挥官用过餐了吗?”

听到干扰者的话,我眨了眨眼,那片湛蓝又回到了我的眼中,我这才拉回了思绪:“啊,已经吃过了……”

很不幸的是,我的话还没说完,肚子便发出了煮粥时粥煮熟了的声音。我撇开头,眼睛望向别处。我可不想现在和干扰者对上眼,但愿我的耳根子没红起来

“……指挥官真的用过餐了吗?”干扰者再次询问我道,我没马上回答她,只担心脖子会不会因此扭断。

然而,被盯着的脸上的温度却丝毫没有降下来的意思。“哎……”我小声叹了口气:“……对不起,我撒谎了。”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我低着头,向她坦白了事实。

“没关系的,指挥官,请稍等一下,我这去准备一下晚餐。”干扰者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抱歉,最近因为身体欠佳没有外出,家里只有速食食品……”,说着,干扰者踉跄了一下。

“我来就可以了!你先去休息吧!”

不知怎么的,我迅速起身,扶着她的肩膀。虽然隔着一层布料,我感触到了覆盖于其下的仿生皮肤。这种感觉就像人类女孩的皮肤一样,细腻而又柔软。当这种触感传入到我大脑的一刹那间,我变得有些后悔起来。这样做是不是太唐突了?

“啊!对不起!”想到这,我立刻放开了手,连忙对干扰者道歉。

“指挥官不必这样麻烦的,给客人准备晚餐是应该的。”干扰者看着我,表情有些吃惊。

“我去就好了,病人的话还是多加休息为好。”

“可是,即使作为主人,也不能这样麻烦客人啊。”

“可病人好好休息才是更应该的,不是吗?要是病人还坚持做事的话,那才是真的麻烦

了。”

听到我的话后,干扰者略作沉思,然后点了点头。

“是吗……那就麻烦你了。”

“好,你先回房间休息吧。”说着,我走想了厨房,“哦对了,能借用下围裙吗?”

“当然可以了,指挥官。”

得到了干扰者的许可后,我系着围裙,开始准备今天的晚餐。只可惜无幸品尝到干扰者的厨艺了。

我打开了冰箱,里面果真如干扰者所言,没有太多食材,不过应付两人份的饭还是可以的。考虑到病人的状态,我决定做一下南瓜面包粥。做法即简单,也易于消化。做好了以后,我自己则把冰箱里的速食意大利面拿出来加热,当作今天的晚餐(我不介意连着几天吃速食食品)。

“久等了。”

我敲了敲房门,等干扰者将房门打开后,我把外面闲置的折叠小桌连带摆在上面的晚餐,一起搬到了干扰者的床边。“没让你等很久吧?”

“没有很久,”干扰者略带歉意的笑了笑,“反倒是辛苦指挥官了。”

“不辛苦的,我经常自己一个人做饭,一点也不觉得麻烦。”我捧着盛满粥的碗打算递给干扰者,“那个,怕感冒的时候胃口不好,我做了点易消化的粥。”

干扰者盯着我的手。

“诶,指挥官,厨房里放了双隔热手套来着。”

干扰者边说着,小心地接过了我递来的碗。

“啊……谢谢。”

我注意到干扰者说话的时候顿了一下。

“嗯,难道说你不太喜欢吃温粥吗?我帮你再热一下吧。”

“不用不用,这样就可以了。”听到我的话后,干扰者连忙说道。

“哦哦,好吧。”

话说之前好像都没见她过这种反应。

把意大利面盒上的盖子揭下来的时候,我感觉有视线一直落在我身上,抬头一看,只见干扰者正看着我。

“哪个……我做错了什么吗?”

“没什么,”干扰者摇了摇头,“只是觉得指挥官真是个细心的人呢。”

不知是不是房间过于温暖的缘故,我感觉脸颊又变烫了起来。

“不不不,没有这回事吧。”我慌忙解释,“被烫过很多少的人,会留意这点不是很正常吗?”

“是这样吗?”

“那个,我们先吃饭吧。”我企图岔开话题,生怕干扰者继续追问下去。干扰者望了望我,也不再多说什么。

于是乎,我坐在干扰者旁边,陪她一起享用晚餐。当然,气氛还是稍稍有些冷。我稍稍瞥了几眼,在房中,正对着床的是一台液晶电视,电视柜下面放着几台看上去像是播放器的东西。在床左侧便是窗户,窗帘用的是白色无纹窗帘,房间整体看上去比我想象中的更为朴素。不过最引人注目的当属摆在电视机旁的木制书架,上面的影视光碟几乎占了快三分之二的空间。

有了。

在脑中反复考虑后,我咳了两声,问干扰者道:“话说你平时很喜欢看电影吗?”

“严格来说的话,是人类制作的影视作品,”干扰者纠正了一下我的小错误,“爱情,悬疑,恐怖……每种类别我都或多或少看过一些,不过我更偏好的还是喜剧片。”

“唉?原来你最喜欢喜剧片吗?”

“为什么不能是喜剧片呢?喜剧中可是包含着深刻的社会现实内容,这种对现实生活内容的反映是以与现实错乱的形式表达出来的……”

应该是成功的找到了话匣钥匙,干扰者滔滔不绝地讲着喜剧的优点,我坐在一旁聆听着,时不时的点头表示认可。好在我做了充足的准备工作,我们之间的对话不曾中断过。在分享完各自喜爱的电影后,我们逐渐谈论起喜欢的导演,又不知怎么聊到了曾经去过的地方。谈及到有趣的经历时,我们眼中都映照着对方的笑容。南瓜的香味充满着房间,一切都显得那么温暖而又美好。

晚饭过后,我拎着折叠小桌,端着碗与纸盒走出了房间,顺带做一点“收尾工作”。洗完碗后,我擦干手上的水,拉开了落地窗的窗帘。窗外景色已被黑夜占据了大半,想必现在已经很晚了。对我来说,这种时候想赶回家已经不可能了,就连走到附近一百米的地方都成了困难。照现状来看,唯一的解决办法就剩下……

不不不不不,不行不行,这样成何体统。我摇了摇头,否决了这样的想法。我在客厅中来回走着,思考着解决方案。到现在为止,我已经三番两次的给干扰者造成了困扰,更何况对方还是以前的敌人,再这么麻烦她下去的话怎么看都不妥。过于麻烦别人可不是合适的社交方式,我心想着,决定不去麻烦干扰者。再者,不会真的有人蠢到借居在以前敌人的家中吧?

“那个,”我敲了敲干扰者的房门,“打扰一下可以吗?”

“吱呀”一声,门开了,干扰者脸上带着点歉意出现在我面前:“指挥官你好了啊,连着让你做这么多事真是麻烦你了。”

“没有没有。”我摆了摆手,“这么点事情一点都不麻烦的的。只是我……现在好像回不去了。”说到这,我有点哭笑不得,“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让我借住一下?”

唉,没想到到最后,事情还是发展成了自己最不想要的样子。

“当然可以啊。”如我猜测的一般,干扰者欣然答应了,“只不过家里面没有客房,不如我把我的房间让给你住?”

“不不不不!我睡客厅就可以了!”听到干扰者的回答,我连忙摆手,“以前在工作上后勤官和副官出差的时候,写报告到半夜后累的倒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着是常有的事。我已经习惯了,没关系的!”

就像拉锯战一样,干扰者坚持要让出房间来,我坚持要睡在客厅。这么反复了好几次之后,干扰者没再说话了。正当我以为我已经说服了她以后,暗中松了口气时,干扰者突然对我来了一句:“既然指挥官这么坚持的话,也未免不可。不过,”她故意停顿了一下,像是为了制造点紧张的气氛,“那就需要指挥官满足我一个小小的需求了。”

很成功地,我被她突然的话语吓了一跳:“当,当然了,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干扰者没有接着说什么,只是打开了房门,示意我进去。我踏入了房间里面,看到床前的电视机连接上了一台大约半个世纪以前的DVD播放机。

“指挥官难得过来造访一次,不如来欣赏一下我的藏品吧。和人类一起看喜剧电影可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呢。”她的语气轻快,听上去有点高兴。

“啊?”

我微微愣了一下,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而干扰者已经开始在书架上翻找着光碟:“指挥官想看点什么呢?是《冒牌家庭》?或是《人生遥控器》?还是《你好,陌生人》?当然,如果有《摩登时代》那就再好不过了。可惜它储存在我的心智云图里,没法在老式设备上播放……”

“那就《你好,陌生人》吧。”刚说完,我感到有些不妥,“啊不对,都可以的,这三部我一部都没有看过。”

“好的,请稍等一下……”说着,干扰者踮起脚尖,试图在高层找寻碟盒。她踮起脚尖的时候,乌黑的发梢随着身子的摇晃微微摆动,“啊!在这里!”语落,她取出了《你好,陌生人》的碟盒,拿出里面的光碟放入DVD机中。同时,我从客厅里搬来一张椅子,摆到干扰者的床边,陪她一起观看。

天花板上映着屏幕散射出来的色光,荧幕上的人物正在演绎着看上去令人捧腹大笑却又温馨的故事,而我却并没有从中感受到什么。我用余光看向干扰者,与我不同,此时的她正用手托着腮,饶有兴趣地看着影片,眼中满是向往。到精彩处时,干扰者捂着嘴,“噗呲”一声的笑了出来。虽然我已经多次看见过干扰者的笑容,这次的笑容却让我感觉到自然而又亲切。

影片结束后,按照干扰者的指示,我把DVD机和光碟放回原位,拿着椅子和备用的毛毯准备离开房间。

“指,指挥官?”正当我要离开的时候,我听到干扰者喊了我一声。

“嗯?怎么了吗?”我回头望了一眼干扰者,她正看着我,一副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不知为何,空气一下子陷入了宁静。在这短短几秒里,我感觉仿佛过去了数个世纪。我们互相看着对方,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房间里只剩下了闹钟转动指针时发出的“咯哒”声,然而,我已经分不清所听到的到底是指针转动的声音,还是心脏跳动的声音。

“那个,能麻烦你关下灯吗?”还是和以前一样,干扰者笑了笑,率先打破了沉默。

“没问题。”

听到干扰者的请求后,我提起的心放了下来,伸出手帮她关了灯,走出房间,准备把门带上。

“晚安,指挥官。”

当门快要关上的时候,我听到干扰者对我道了一句晚安。我想了一下,同样以“晚安”回复了她。

话说我刚刚是不是笑了一下?

出去以后,我关上了屋里所有的灯,只留下客厅里的炉火。我躺在沙发上,盖上毛毯,双手枕在脑后,望着被染成暖橙色的天花板。房中十分安静,炉火在默默燃烧着,它倒映在墙壁与天花板交界处的影子时不时的跳跃着,偶尔还能听见细微的“噼啪”声。

我把毛毯掀开,尽可能把动作放轻的走到客厅的窗前。不知何时,雪停了,窗外由近及远几乎是白与灰的交织,中间还能看到几处黄色方块的点缀。在对街处,我依稀看到一只猫顺着防盗窗护栏爬上了一个小平台,随后轻身一跃,跳入了一处黄色方块里。外面的世界看上去一片平静与祥和,如同一支在晴朗的夜空下的奏响小夜曲。

看来她今晚能做个好梦。

我从未想过幸运之神仍眷顾着我。

在早上的时候,我接到了以前同事的电话,说是想聘请我来填补自己公司的岗位缺口。听到这个消息,我深呼吸了两次,努力克制内心的狂喜,试着用平静的语气与他谈话。把工作的事情商讨妥当之后,我随口问他为什么会选择我。

“哦,开会的时候,S.A.T.8向我推荐了你。”

我拿着听筒僵在了电话旁,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消失。再闲扯了一小会后,我挂断了电话。

头顶着墙壁,望着天花板,我发现天花板上似乎不断传来刺耳的声音。

哦,原来是我耳鸣了。

我忽然像卸下什么似地笑了。是啊,终于可以过上稳定的生活了。

在给房东打了一趟电话后,我着手收拾着住所中的行李。和之前相比,这次收拾的速度有点缓慢。打包完行李后,我在房中做着巡查,迈出的步伐却有些沉重。在给住房里做完最后一边检查之后,我摊坐在餐桌椅上,闭目养神。

等下,今天……是星期几来着?

我瞥了一眼手表,上面显示今天是星期四。

啊,这周六是要和干扰者聚餐的日子。

我沉默了一阵,决定还是先打个给她电话。听着听筒里一阵一阵传来的拨号声,我感觉脑中的思绪就像陷入了流沙一般,一点一点的没入了虚无之中。

估计以后,我都不能再遵守约定了吧。

“指挥官?”

传入耳的是熟悉又温柔的声音。

“是我,突然打电话过来没有打扰到你吧。”说话的时候,我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以防干扰者听出我的异样。

“没有这回事。不过指挥官很少见地打给我,让我有点吃惊呢。”

“是这样的,我……”

隔着话筒,干扰者那温柔体贴的样子浮现在我的眼前。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嗓子似的,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指挥官?”

说啊,搬家不过是件很平常很普通事情,为什么会我会说不出口呢?

“那个……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决定要搬离这里了。”

最终,我咬了咬牙,决定把这件事告诉她。

“……”

果然和我预料的一样,空气出奇地安静,我不敢再说些什么,只能等待着干扰者的回应。

“原来是这样啊,我明白了。”

干扰者的声音再次在我耳边响起,她的声音依旧温柔,但相比起刚才,我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变化。

“那指挥官决定好什么时候离开了吗?”

“嗯,过一会就走了。”想了想,我补充道,“不过不是现在。”

“噢……”

干扰者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才重新响了起来:“那,指挥官,以后再见了。”

“嗯。”我回复她说,“再见。”

“还请路上小心。”

在我挂断电话之前,我听到干扰者如此补充道。

路上小心……吗?

收拾好后,我将门边的行李提了出去,锁上了房门。就这样吧,我心想着。

但是干扰者她......真的没关系吗?

我打开了门,回到客厅里,重新拨打了干扰者的电话。这次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换成了“你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的机械女声。

算了,反正自己也就要离开这里了。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切都与我无关了。我把最后一个行李箱扔入了后备箱,拍了拍手。

她会不会和现在一样,和他人相处时,只用着温柔的态度吗?

她会不会继续和现在一样,每天晚上独自一个人看着已经不知道重播多少次的老掉牙的喜剧电影?

要是生病了的话,她还是会跟现在一样,自己一个人照顾自己吗?

我拉开了车门,准备进入驾驶室。

要是过去和她见最后一面的话,会不会比较好呢?

我就这么保持着打开车门的动作好一会。随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我用力一甩,“啪”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果然,就算灵魂再怎么理性,躯体依旧是感性的。

我两步并作一步的向前走着,时不时看下手表,估算着还要多少时间。赶路的时候,可能过于匆忙,我不小心撞到了好几位行人,不过这次我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反正也没有人注意到我,我在这自寻烦恼又有什么用呢?

正当我赶到斑马线前时,很不巧地,交通信号灯刚好转变成了红色。

啧,真不是时候。

我看着手表,和其他的行人一起等候绿灯。此刻,对街红绿灯上显示的时间只剩一分钟不到,我却觉得无比漫长。

可能是车道上的绿灯亮起,在我面前的车流缓缓的移动了起来。等到最后一辆车消失在我眼前后,看到对街景象的我愣住了,我眨了眨眼睛,不敢置信眼前的光景——

——干扰者此刻正站在对街上。

她身穿天蓝色的呢子大衣,脚上的黑色长筒靴沾上了些许泥泞,两手各提着或者拿着东西——一边是牛皮纸袋,另一边是一盆绿色植物。或许是因为出门过于匆忙的缘故,她的围巾并没有系好,有一截露在外面。而在刚刚,由于最后一辆车的启动,她的围巾随风摇曳,就像许久未见的老友见到彼此时的互相招手。

平心而论,在我的印象里,无论是身材样貌还是穿衣搭配,格里芬中有无数人形都胜过干扰者。但我能肯定的是,相比起她们,干扰者倩影无意间从我心头上闪过的次数,要多很多。

明显的,干扰者看到我后,也愣住了。我们就这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过了几秒后,我们才反应过来,望着对方互相笑了。

我帮干扰者拿着牛皮纸袋,与她并排走在街上,一同返回我的住所。

“指挥官。”

干扰者喊了我一声,将正想着如何开口的我拉回了现实。

“嗯?怎么了吗?”我转头看向干扰者,问她道。

“请你打开一下那个纸袋。”干扰者看着我,语气有些郑重。我打开了提在手中的纸袋,里面装着几个手工三明治。

“因为不知道指挥官此行的目的地,便擅自做了几个三明治。如果路程遥远的话,指挥官在途中补充能量的时候,能稍微派上点用场。”

“哦……”

听到她的话后,不知为什么,我有些愣神。

“还有,指挥官。”干扰者好像没有发现我的状态,继续说道,“除了这个,我还有一件礼物想送给指挥官。”

她将左手提着的物品稍稍举高了一点,我顺着她的手臂看去,正是刚刚那盆小小的绿色植物。

“这些天来,指挥官看上去像是没有什么自己的兴趣爱好。我想着,是否可以送给指挥官一盆吊兰作为盆栽,让指挥官试着培养爱好。如果指挥官不介意的话,希望你能够收下。”

“啊,嗯,谢谢。可是,这个送给我真的没问题吗?”了解到干扰者的意图后,我脸上显露出了一点难色。

“请放心,指挥官。吊兰是很好种植的观赏植物,就算平时没有什么时间照料,每周定期适量浇一两次水,每月施一次肥料,对它来说就足够了。而且吊兰的价格亲民,算不上什么贵重的礼物。”为了让我安心,干扰者如此解释道。

“不是那个问题。你送了我这么多东西,我却……”

我苦笑了一下,嘲笑着自己的无能。

“不要紧的,指挥官,你能对我有份心意,我已经很满足了。”

干扰者轻声安慰着我,她的这份温柔却让我更加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可是……”

我试图寻找着其他的补偿方式,最后只能作罢——当前的我确实找不到什么方式来回报她的心意。

我仍与干扰者同行着,脑海中不自觉的浮现起与她在一起的各种场合:久别的重逢,第一次聚餐时的尴尬,生病时的探望……

忽然间,我回忆起了些什么。

“啊,你曾经不是说过,一直苦于寻找《摩登时代》的实体光碟,对吧?”

“嗯,是那样没错。”

“那,等下次,下次我们再会的时候,我就送它当作见面礼吧。”

干扰者转头看向我,眼神里带着几分惊讶。

“可以呀,那指挥官说好了,”干扰者笑着说道:“我可是很期待的哦。”

“嗯。”我点了点头:“一言为定。”

不知为何,看着面带笑容的干扰者,我感到了许些悲伤。

正说着,我们两人已经走到了车旁。我打开了车门,维持了几秒开门的姿势,回头对干扰者挤出一个笑容:

“那,以后再见。”

干扰者努了努嘴,随即微笑着对我说道:

“请多保重,指挥官。”

我顿了顿,本想说些以前年会时听过的那些漂亮的祝福语,但最后脱口而出的也不过是“保重”两个字。

真是奇怪,明明有那么多想说的话,为什么偏偏说不出口呢?

我透过车窗向外看了一眼。干扰者就站在车旁,保持着刚刚的姿态,静默地为我送行。

没有与家人离别时般细细叮咛,没有与恋人离别时般的依依不舍,仅有的只是那一丝丝相互知晓却没能明说的心意。

随着车速逐渐加快,干扰者在后视镜中映出的身影从正中央一点一点的挪向侧旁。她依旧站在原地,望着我渐行渐远。天上飘飘扬扬的落下雪花,映在后视镜里那天蓝色的身影点缀上点点白色。很快,她的身影埋没在了漫天的雪花之中。

从那以后,我与干扰者再也没有见过面。

我用余光瞟着副驾座,那盆吊兰依旧坐在那里,仿若一名无言的倾听者。说起来,这盆吊兰到底是一份礼物呢,还是她自己精心制作的一个小分身呢?对于突然冒出的荒唐想法,我轻轻地呵了一声。我看了眼车上的导航,以便确定我现在的方位。

啊,马上就要经过那里了呢。

在加油站时,趁着车还在加油,我在商店里挑选着接下来可能会用到的东西。尽管身上羽绒服的胶膜已经掉了一大半,我并没有感觉到任何他人的目光。

在很靠近储存库的地方,我看到了售卖旧制音像制品的货架。不知为何,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挪到了那边。我翻看着货架上的商品,同以前在格里芬做情报分析一样,逐个逐个的确认着,生怕漏下任何一个。直到半蹲下时,我才看到在货架底层躺着一堆旧制DVD光碟。出于直觉,我抽出了较为靠后的一张光碟,上面的印着正是“摩登时代”这几个字。

“如果能和人类一起观看自己最喜欢的喜剧的话,那真的是再好不过的体验了。”

喂喂,好歹在休息的时候让我清净一会啊。

结账时,在喊了几声后,收银员才注意到了我。扫完商品条码后,收银员询问我是否要帮忙整理购买的商品,我摇了摇头,着手把它们收入自备的购物袋里。把其它东西都装入袋后,我将那盒光碟放在了购物袋的最上面。

回到车上,我从购物袋中取出光碟,放入了中央扶手箱,启动汽车继续行驶。

不知过了多久,一块指示牌缓缓的向车靠近,虽然上面的字有些模糊不清。但我知道,那里就是我的目的地。

不知道是不是风雪逐渐大起来的缘故,我的视线逐渐开始模糊起来。

这个世界很大,很广。它大到能容下很多功业显著的伟人,广到能给予我们小人物一点点容身之所。在那些伟人的光辉之下,我们这些小人物在默默无闻的生活着。我不是精明能干的格琳娜,不是城府高深的克鲁格老板,更不用说那位在危难之际力挽狂澜的指挥官。无论我身上的标签如何,卸下所有的包装之后,我仍不过是个连名字都不配被记住的小人物。

大千世界里,无数的人走了,无数的人又来了。而我会随着他们一起,淹没在浩瀚的历史当中。

在这广阔的世界中,我会继续活在某个默默无闻的地方,在那里生活,在那里工作,接着在那里衰老病倒,再从那里离开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却依然在精准无误的运作着。一切的一切,都与我设想的未来切合。我将会继续作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小人物,一直在那个地方活到人生的终结,而世界并不会记得那里是何处。

但也许,这样的未来会被稍稍干扰一下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