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在了半山腰。

付过车费后,我下了车。

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幢富有艺术感的建筑物。这座建筑物约十五米高,通体银白,反射着万里晴空中的太阳光芒。它虽然不高但是有够宽。我站在正门口,却看不清左右两侧是怎么向后方延伸的。

正门的右侧用行楷镌刻着“星空科技龙山基地”几个大字。嗯,是这儿没错了。

居然是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而且无论是从山下的哪个角度都看不见这所谓的“龙山基地”,令我一度怀疑是导航出错了或者是被人耍了。

因为这事太蹊跷了。

就在昨天,我辞去了人生中第一份工作。裸辞。在我甚至还没有开始制作新的简历的时候,我接到了面试的通知。

更正一下,是一封邀请我来面试的,充满着谜团的邮件:

“周博士,您好。我拜读了您的几篇论文,对您的教育理念深表认同。

“如果我们的程序没有出错的话,您现在应该处于无业状态。星空科技可能有适合您的职位,具体情况还望当面详谈。

“星空科技会给您应有的待遇。

“陈锋。”

我并不是什么著名人物。除了几篇勉强达标的论文外,刚刚博士毕业的我暂时也没有做出什么拿得出手的成绩。甚至,连我已经辞职这件事,都不是所有同事都知道。那么,这封邮件的发送者“陈锋”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更令人在意的是,邮件中所说的“如果我们的程序没有出错的话”。

星空科技是一家声名在外的人工智能公司。市面上很多智能设施的核心程序都是由他们提供,邮件中的“程序”又是什么新的产品吗?而且,一家人工智能公司要我这个教育学博士干什么呢?

我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这封邮件是个恶作剧的可能性。但是这确实是星空科技的域名,而且邮件中附有带星空科技水印的名片。

陈锋。星空科技龙山基地总经理。

而利用搜索引擎搜索“陈锋 星空科技”的结果是……一团乱麻。叫陈锋的人实在太多了。最终我只找到一条小小的新闻:“陈锋出任星空科技龙山基地总经理”。时间是三个月前。

没有照片。没有其他任何有价值的消息。

我回复了邮件,表明了有意向详谈。最终,约定于今早十点在龙山基地面谈。

现在是9点52分。我走进了龙山基地的大门。自动门各自向两边缩回,却有门禁挡住了我的去路。

“您好,请看这里。”人工合成音从上方响起。我抬起头,看见一个闪着红色和绿色灯光的摄像头。

“您好,周博士。”摄像头说话了:“请从左边楼梯上楼后往前走,陈经理正在总经理办公室等您。”

这样的公司配备人脸识别系统倒不奇怪。奇怪的是,我第一次来这里,没有录入的情况下,它是怎么认出我的。另一个值得在意的事情是,它知道我的来意,也像一个真正的迎宾小姐一样给出了指示。这是固定程式……还是人工智能?

不管怎样,见到这个所谓的陈总经理,谜团都应该能解开了。

我来到了挂有“总经理办公室”牌子的房间门前。门敞开着。这是一个大约六十坪的房间,房间里有很多我叫不出名的设备和屏幕,还有一个人。那个人坐在其中一块屏幕前,背朝着我。我敲了敲门。

“您好,您一定就是周博士了。”

“陈经理真是慧眼如炬。”

陈锋大约三十岁左右,这真的是总经理?偏瘦,随意搭配的裤子和衬衫,挺立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脸上骨骼分明。哇,好重的黑眼圈。

“请坐。”陈锋看向这个房间内唯一一个上面没有放屏幕的桌子。我坐在桌子旁零散地放置着的其中一把椅子上。

“要喝点什么?Tea or coffee?”

“Coffee, please.”

反射性地回答完后,只见陈锋点了一下头,转身拿出了一个一次性杯子。啊?等等,真的假的,这个总经理没有秘书之类的吗,自己来给面试的人冲咖啡?我还在愣神的工夫,陈锋已经把一杯咖啡放在了我的面前。

“谢谢。”

“那么我们开始吧。周博士,您原本是在师大附中教生物是吗?”

“是的。”

“博士去教初中?”

“我想把自己的一些有关教育想法付诸实践,一些必须在高等教育前才有实践意义的想法。”

“在义务教育阶段增加教育学内容?”

他知道?我惊愕了。

陈锋微微一笑:“在邮件里我不是说了吗,您的论文我读过了。”

“我以为那是礼貌用语。”

“‘教育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是家庭教育,而最好的家庭教育是言传身教’这是您的想法是吧?所以为了更好的‘言传身教’,为了避免‘为人父母不需要考试’酿成的众多悲剧,需要在义务教育阶段加入教育学内容并推广,我说得没错吧?”

“感谢您对我的论文这么上心,一点拙见,让您见笑了。”

“我非常赞同您的观点。”

“谢谢。”

“您原本是教生物的?”

“嗯,离职前是在教生物,不过初高中的这些科目我都有自信去教。”

“那您对于生物的繁衍有什么看法?”

这个问题好大。

“……大多数人可能认为,繁衍是生物的本能。从某种角度上这也没错。但是从另一方面看,如果存在某种生物,它们寿命有限,并且对繁衍后代,或者说是复制自我这件事情并不热衷,它们可能早就灭绝了。比如说有两种生存环境类似的物种,一种热衷于繁衍出自己的同类,另一种则正相反,那么前种生物就会不断地抢占后一种生物的生存环境导致它们灭绝。而留下来的,自然是拥有‘繁衍本能’的物种。不管植物、动物、微生物也好,‘会繁衍’应该既是巧合又是必然吧。”

“那么,假设有一种生物,被凭空创造出来,他们的寿命以千年计,也没有其他物种和他们争夺生存环境。周博士,您觉得他们会想要创造出和自己类似的个体吗?”

“那……应该不会吧。等等,‘想要’……吗?刚刚不是说‘繁衍’既是巧合又是必然,换言之,并不是出于生物的主观意识进行繁衍的吗?比如绝大部分植物并没有用于思考的大脑,但是他们也在繁衍。”

“那假如这种生物可以思考并自行选择是否繁衍呢?”

“……那么就需要这种生物自行判断繁衍的动力和阻力各有多大了。为了种族的延续,它们也许会进行繁衍吧,不过上千年的寿命啊……它们的繁衍周期会很长吧,如果这种物种寿命长又可以快速繁衍,那么就会很快达到环境允许的最大限度。它的天敌也会增加,它能够获取的食物和水等资源也相对变少了。”

“那如果说,这种物种是机器人呢?”

“机器人?”

“对,机器人,robot。就是那种科幻小说里常见的,拥有预设程序或者一定思考能力的机器人。”

星空科技这是要做机器人吗?我暗自揣测着,难道这位陈总经理在考虑的是机器人是否会挤压人类生存空间的问题?

“如果是机器人的话……按照刚才说的,机器人是否会繁衍……不对,生产别的机器人取决于动力和阻力。首先,虽然机器人没有生物学上的寿命,但是零件是有寿命的。如果更换零件不影响它的原有功能的话,基本可以认为寿命接近无限。生存的唯一阻力就是有限的资源,比如电或者零件的原料。生产其他机器人的动力……可能是需要别的机器人来帮忙获得生存需要的资源或者提高算力。但是这样的机器人不太可能需要再进一步提高算力,生产别的机器人则需要提供更多的资源,所以我觉得机器人不太会繁衍……额,领会精神……”

“新颖的观点。您的脑筋转的很快,周博士,您听说过阿西莫夫机器人三定律吗?”

“额……第一条是不是‘机器人不允许伤害人类’的那个?”

“是的,准确来说第一定律的内容是‘机器人不允许伤害人类,或者目睹人类受伤而袖手旁观’。接下来是‘在不违背第一条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以及‘在不违背第一及第二条的情况下,机器人尽可能的保护自己的安全’。这三大定律,您怎么看?”

“我听说这阿西莫夫三定律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假如有人当着机器人的面对另一个人行凶,机器人却不能把凶手制服,因为不可以伤害人类。却也不能放着不管,因为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受害者受到伤害。”

“那么这个机器人可以替受害者挡住凶手的进攻。”

“……但是具有高计算力的机器人应该能想到,凶手在破坏了自己或者等待受害者离开自己的庇护后还有行凶的可能性。”

“那您觉得这个机器人应当怎么做?”

“如果有能力制止行凶就使用力量制止,如果没有能力就寻求能够制止凶手行凶的人或组织的帮助,并在得到帮助前尽量迟缓凶手的动作。”

陈锋笑了:“周博士,您说的这些其实和普通人遇见犯罪的处理方式是一样的。”

呃……好像确实是这样。

“啊,不好意思,我没有怪您的意思,周博士。让机器人变得像人一样,本来就是非常主流的追求。您听说过图灵测试吗?”

“不,没有。”我摇头。

“图灵测试是一个针对机器人的思想实验。让参与测试的人和一个机器人或者一个人交流,并让测试者判断和他交流的人是人类还是机器人。如果做出误判的测试者达到一定数量,则证明这个机器人……不如说是人工智能就达到了人类的水平。对于这个测试,您怎么看?”

“测试者能通过机器人的外表或者机械质感的声音判断吗?”

“唔,原作者——也就是图灵,是提出将测试者和被测试者隔开的。但其实只要当作外表声音不会影响测试者判断就是了。毕竟人工智能关键还是在于内在程序而不是外在表现。”

“用不同的人当测试者,未免太不稳定了。因为不同人的主观看法是基于不同的经历、智力、受教育程度等条件而变化的。”

“以人为本,不愧是教育学博士。不过这样的担心有点多余。现实中的人工智能还远远没达到需要考虑测试者差异的程度。图灵测试是在1950年被提出的。图灵乐观的估计,到2000年的时候就会出现能够让大约30%的人类误判的机器人。可是到如今也没有人工智能做到。”

“没有……吗?”说实话,今天聊的话题跳跃性太大,我不太能跟上陈锋的节奏,机械性地重复了他说的话。

“是的,没有。周博士,您和Siri说过话吗?”

“我和小爱同学聊过天。”

陈锋笑了:“您和小爱聊天的感觉怎么样?”

“逗她挺好玩的……哦!”

“看来您明白了。”

“是……小爱同学非常僵硬,聊两句就知道这是人工智能了。或者不如说,正因为知道是人工智能,所以我们才会对她说错的地方很宽容。如果是真人这么说话,也许早就不聊了。”

“是啊。Siri也不比小爱同学强。以目前的人工智能程度,根本用不着去考虑和人工智能对话的人的水平,因为很容易被看出来。”

“因为人类讲话没有那么死板。”

“是的,对机器人来讲,面对同样的问题,会给出同样的答案。而如果向一个人问同样的问题——比如一直问他‘你吃了吗’……”

“我已经想像到好几种回应方式。比如‘你是复读机吗?’‘我说我吃过了!’或者翻白眼之类的……”

“然而,机器人不必像人类,就可以完成人类做不到的事。人工智能没法模仿人类未必是人工智能的错,也有可能是人类的思维方式太落后了。”

“呃……?”一瞬间,陈锋的形象和某些电影里的疯狂科学家的形象重合了。

“您知道Alpha Go吗?”

“这个好歹是知道的,下围棋的那个。”

“我们都知道Alpha Go是人工智能,但是在围棋方面已经没有人类能击败它了。更别说在它之上还有Alpha Zero。它们都通不过图灵测试,但也没有必要通过。”

“诶……好像是这样啊。”

“那么,Alpha Go真的会下围棋吗?”

啊?

“会下啊,它比人类最优秀的棋手们都要下得好,为什么说它不会下围棋呢?”

“假如在一个除了一扇小窗外密不透风的房间里,有一个完全不懂中文的美国人和一本英汉字典。从这扇窗户中将一些英语字条塞进去,这个美国人可以通过英汉字典来把它们翻译成中文再传出来。对于不知道房间里面有什么的人来说,他们会认为房间里有一个精通英文和中文的高级翻译官。然而实际上完全不是这样。”

“您是说……?”

“这是另一个思想实验,名叫‘中文屋’。用以说明虽然人工智能能完成某些功能,但是其实它们并不真正明白他们在做的事情。比如翻译机器能把英文翻译成中文,但是它其实既不能理解英文的意思,也不能理解中文的意思。它们知道输入apple的时候需要输出苹果,也知道apple和banana翻译起来要作为同一个词性处理,但它们并不知道apple和苹果到底是什么。”

“如果主角换成Alpha Go的话……嗯,也就是说向Alpha Go输入一定的局面,它的确知道下一步下哪,但是他并不知道它下的是围棋,它只是在忠实地执行它的程序。”

“就是这样。对于Alpha Go来说,下围棋就是它的全部,它生来的意义就是围棋。然而,Alpha Go甚至有可能连围棋子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它的围棋就是数以亿计的数据在各处传递,并输出最后的结果。当然,我不是说这样不好,现在几乎所有的人工智能都是这样的,并且在此基础上大大改善了人们的生活。只不过——

“我想要创造一个这样的机器人:

“当他想下围棋的时候去下围棋,当他想打羽毛球的时候就会去打羽毛球。

“一个具有独立意志的人工智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