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太久远的事情她也记不太清,但代智霜,她的名字,她依旧还记得清楚,甚至能够完完整整的写下来。

可以这么说吧,自从她生活在这个圈里面的时候,她就已经记不得过去发生的事了,而唯一能记得的,就只有一副画面,那就是赤红的、布满灰烟的天空,那样的天空,压抑得似乎要滴出鲜血来,像是要将罪人的血液灌满大地,将人类的灵魂全部浇熄一样,令人恐惧,也让她印象之深刻。

转过神来,一切却好像一场梦一样,这场梦就醒在她生活在022中第一个睁眼的清晨里。022小镇无疑是一个美好的地方,代智霜对此深信不疑。

她没有子女,没有亲人,却是022里最早的一批人,所以她知道,在这个小镇最早形成的时候,有不少的人乘坐飞鸟从圈外一批一批的送进来,像被待宰的家畜一样,那些人被捆在一起,裹上海绵垫子,系上降落伞就从飞鸟上面扔下来,他们起初浑浑噩噩不知道该做什么,像失去神智一样,在镇子的各个地方游荡、发呆。

几天后却逐渐脱离了这样的状态,他们开始像她一样,逐渐安定、逐渐融入、逐渐成为这个小镇的一部分。如果能够过上这样的生活,想来就算失去了以前的那些记忆也已经很值得了。更何况那些记忆可能十分痛苦。

代智霜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在圈里,为什么那些人又会像这样进来,当然她也懒得去想,光是每天在农田里的劳作都已经让她十分劳累了,能肯定的是,外面一定发生了一场灾难,而她至少活了下来,而且能有着还算不错的生活。

日子一天天过去,022里却不会有人再进来了,在这期间也发生了不少人想出去的事件,但无一例外,没有一个人能够在出去后再返回来,她明白,那些人都死了。“飞鸟”却依旧在来,会投放一些物资,以解大家的燃眉之需。

连代智霜自己都不知道过了有多久,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应该已经年过半百了。

那是十六年前的一天,那天的022十分阴沉。她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自家的院子里乘凉。与其说是乘凉,倒不如说只是找个更加舒服的地方发呆而已。自己当时在那里想什么,她已经不知道了,但她仍然记得的是,日暮之时,那个男人穿过重重的夜色阴霾来到她的面前。

他的头发凌乱不堪,脸上胡茬密布,身着白色的落满灰尘的长袍,看起来十分的焦急,他的手上抱着一个孩子,正在哇哇大哭。代智霜从来没有在小镇里见过他,也没有听说过最近有谁家的小孩出生。

男人十分直截了当,说出了令她完全意想不到的话,

“我是从圈外来的,虽然难以开口,麻烦您收养一下这个孩子吧。”男子躬下身,他的语气十分诚恳,但样子看起来却十分狼狈。

见她没有回答,男子再补充道,“如果您不愿意收养的话,能给我介绍个镇上愿意收养他的人家么?”

“你为什么要抛弃这个孩子呢?”

这个问题却一下难住了眼前的男人,只见他沉吟了一会,开口说道,“这是无奈之举,其中的缘由太多,我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但我能告诉你的只有未来某一天他会离开这里,去到他真正该去的地方。”

“所以有一天他会离开是吗?”

“对。”

那个男子说出这话的时候没有一点心虚,他的脸庞坚韧犹如刀锋,眉角犀利而不失锐气,他神情疲惫,但说话却斩钉截铁。寻常人知道这个孩子要离开肯定不会答应收养,这是随便一个人都知道的道理,可他却毅然决然地承认了,仿佛这不是什么该隐瞒的秘密一样。

“把孩子给我吧。”

“谢谢。”

她记得那个时候孩子已经悄悄睡着了,她看着那个孩子乖巧的睡颜,想到,

这可能是作为一个人类唯一所不能放下的东西啊。

于是她什么也没再说,只是轻轻接过了孩子,她的动作十分轻巧,生怕突然惊醒了这个孩子无声的美梦。按照镇子的名谱排下来,她给这个孩子取名为志,然后一手把他养大,镇子里的人偶然瞧见了,也不会询问这个孩子是哪里来的,而是默认了他的存在。

她看着这个孩子跌倒,看着他爬起来,看着他牙牙学语,看着他吮吸别人的乳汁,看着他逐渐长大,逐渐淘气,逐渐变得成熟,又逐渐沉默寡言。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这可能就是一种循环吧,人总能在别人的过去里找到自己的影子。

而十六年后,这个孩子在她的眼里看起来变了太多,最近这几天也发生了太多以往并没有发生的事情,看起来有某些东西已经如期而至了。

她没有过多地去说些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头,感慨了一句道,

“也许是时候该去面对你真正该面对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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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提前来是为了什么?”井蓝问道。

“我想服用那个什么,二异丙胺。”阿鹏说道,“让我忘记这几天以来发生的事情吧。”

“为了什么呢?”井蓝平静地说,“让阿志能够出去?”

“对。”阿鹏点了点头,“我想留在这里。”

“为什么?”井蓝用疑惑地口气问,“你也对圈外的世界充满了好奇,看起来也不排斥加入这么一个未知的组织,为什么会选择留下来呢?”

“因为...”阿鹏沉思良久,“我的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

“对。我爸得了一种怪病,一直卧床不起,需要人照顾。”阿鹏说,“这几天更加严重了,饭都吃不下去。”

“我们可以帮你的家人治疗。”井蓝说,“前提是你是出圈的那个人。”

这句话似乎使阿鹏产生了极大的动摇,他脸色一变,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后还是放弃了,他颓坐在草地上,一遍又一遍的思考。

“我不能。”他难过地摇了摇头,“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井蓝皱起了眉头,她本想做出和“车夫”一样的选择,可眼前的这个孩子却临阵退缩了,哪怕是她这样威逼利诱也没有接受。

“虽然父亲的病很重,但我不能牺牲阿志一直以来所期望的东西。”阿鹏说。

他的生命和这里紧紧连在了一起,像是大树错杂盘绕深入地下的根。这里的时光带给他了太多东西,他的友情、亲情、以及他的初恋,尽管有些东西没有那么美好,尽管他对外有太多的好奇,有太多的希望,但这一切的一切是建立在这片土地上的,而不是建立在圈外的世界上。

他的眼前浮现出那两个人的身影,那两个人形影不离,有说有笑,而阿鹏待在他们的身后,一步一步的慢慢走,影子总是被拉得很长。但阿鹏光是听着他们说话,就已经很满足了,直到其中的某一个人回头看他,他才会一脸坏笑地开起这两个人的玩笑。

“而且,我希望阿志能够代替我去见证一切。”阿鹏说,“另外,我想知道,失足跌出圈外的人有可能活下来吗?”

“很遗憾的告诉你。”井蓝摇了摇头,“几乎不可能。”

听到了井蓝的回应,阿鹏露出了不甘心的表情,他再次开口问道,“一丁点可能性就没有吗?”

“这种人通常只有三个下场。”井蓝伸出手指说,“一,是遭遇暴露在外的高浓度“韦尔黒德”而死,二,尽管由于某种原因避开了强辐射,也会饿死,三,则是想要返回圈内,然后湮灭。”

“大部分人都是第三种。”井蓝补充道。

所以外面是人类并不能生存的地方吗?韦尔黒德是真实存在的吗?不然也不会是大部分的人选择返回...阿鹏暗暗想到。

“既然说了通常,那还有其他的吗?”他开口继续问道。

“还有可能就是遇见我们,或者是亚特兰蒂斯的人。”井蓝回答道,“遇到这种人,我们会尽最大的救治义务,至于亚特兰蒂斯那边的规矩,我并不了解。”

“亚特兰蒂斯?”

“是一个与我们敌对的组织。我无法透露过多的消息。”井蓝简略说道。

估计又是那个什么狗屁共生三号协定。

“所以你们八年前有救过一个小孩吗?跟我八年前一样大的。”阿鹏问道,毫无疑问,他想知道阿彩是否还活着,尽管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知道。”井蓝摇了摇头,“八年前我还没有加入组织。不过据我所知,自我加入组织以来,从未发生过在‘井’外找到过人的事情。”

“唉。”阿鹏心有不甘地叹了口气,这对于他来讲是个不小的打击,因为阿彩不仅仅是阿志喜欢的人,同时对他来讲也十分重要,那么井蓝所在的组织大概率没有找到过阿彩,那么亚特兰蒂斯呢?但他如果加入了井蓝所在的组织,那么在与亚特兰蒂斯敌对的情况下,不是更没可能找回阿彩了吗?

不,说到底,还是他不愿相信那个女孩已经从他的生命重消失了。

你必须得承认这个事实,阿鹏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这么说。

“二异丙胺给我吧。”

他决定结束这一切。

“认真的?”井蓝挑了挑眉,“这可能是你这辈子唯一的机会。”

阿鹏无奈地笑了笑,看起来十分洒脱,“我无所谓的。你不也说了吗,加入你们也意味着牵起了死神的手。我还想多活一阵子呢。”

他站直身体,伸了伸腰,这里的蓝星花已经凋了一大片,呈现出枯黄的颜色来,镇子里的人可能后天或者大后天,会等这些花全部都凋完了就会来清理,到时候还有得忙的,他估计也会是这个清理大队的其中一份子,不知道到时候还会不会有阿志。

“好。”井蓝点了点头,“有的时候,我也在想,如果当初我也像你这么一样选择就好了。”

是啊,或许这对于阿鹏来讲就是最好的选择吧,她又有些这么觉得。但是如阿鹏的话所说,都无所谓了,因为真正要带出去的人已经确定了,阿鹏提前来找她反倒让她有些没想到,本来井蓝还打算偷偷对阿鹏用二异丙胺类药物让他忘记这几天所发生的一切,看来现在可以先不急了。

“至于二异丙胺的话,先不急。”井蓝接着说道,“你们还可以告个别,我们准备明天晚上出发。”

“好。”阿鹏想了一下,“那他剩下的最后时间就属于我们了。我想跟他好好告个别。”

“那是自然。”井蓝说,“那么明晚见。”

“再见。希望这件事能够对阿志保密。”阿鹏潇洒的转身,像是个酷酷地英雄般离开了这里,舞台的帘幕似乎就要由他自己亲手来拉上,那才算是真正的谢幕。

“再见。”井蓝抿了抿嘴,将手心中的一朵小小的白花随意扔在了花丛之中,那是准备在阿鹏答应之后,当作他加入组织的第一份礼物,以此来戏弄一番这个自视成熟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