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埃里克收下了神父的匕首后便来到了那片遗址,已经过了七十年,这里没有什么人烟,村民们似乎都刻意地远离这块地区。
前往地下的挖掘现场,需要打开一扇烂旧的木门,埃里克将手放在那似乎一捏就烂的腐朽门把时,耳边传来了令人不悦的细微耳语声。
"现在,走。"
声音似乎是从四面八方涌来,随着风吹入耳中,让埃里克不能判断声音的来源。
他手上本来拿着一把火把,手松开了火把,从腰间抽出了左轮。这样老旧的左轮枪没有配置保险,随时都能向目标开火,在火把还没有落地的时候,埃里克背靠着木门,警惕地扫视了周围一圈。
没有发现敌人,甚至没有任何会动的生物。
埃里克怀疑是自己出了幻觉,回想起了艾丽莎笔记上的理智的声音。这并不是自己出了幻觉,而是那个神在狐假虎威,它没有吓退艾丽莎,更没办法吓退他。
埃里克重新拾起火把,想要拧开木门,但是木门纹丝不动。
【需要献祭的少女,否则没有见到神的资格。】
埃里克忘了这一点,或许在这里需要丽娜的帮助,但作为猎人并不总是遵守规则。
他将匕首插入锁孔,大小恰好合适,强行将门给撬开了。神父的匕首确实带着某种力量,能将这名邪神的结界给破除。但是因此匕首也有所磨损,埃里克看到刀刃稍稍卷起来了。
埃里克一脚踢开了木门,一手拿着火把一手交错拿着左轮慢慢向前走去,阶梯通往着深不见底的黑暗,让他想到了教堂的那口地洞。
地下的隧道错综复杂,但还在埃里克记下了艾丽莎所记载的路线,少走了不少弯路没有浪费太多的体力。两旁是干硬的土壁,像是随时都会坍塌一般,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味道。路上除了偶有的地下生物因外人的入侵而四处逃窜,就没有其他生物了。
一声咯吱声从埃里克脚底下响起,他没有任何过激反应,只是稍稍将眼睛向下一瞟。是一个头骨,像是一大堆低幼的恐怖故事一样,探索的主人公总会踩碎些什么骨头。
这个头骨被你踩得稍稍开裂,但是根据头型的确是刚刚成年的少女,可能是这七十年来的牺牲者之一吧。埃里克将目光转回前方继续前行,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血腥味,即便是过去再长时间这种味道也不会被时间所掩盖。
就像是敏锐的士兵,在数十年前的战场上也会听到那时的厮杀声。而现在埃里克就像是一条猎犬,全身的毛发都倒竖起来了。
下一个拐角处埃里克听到了声响,不是地底生物,而是其他的什么东西。你低着拐角,将火把丢向路口,接着闪身而出瞄准着他的目标。
在埃里克看到你的目标时,他稍稍迟疑了。
是艾丽莎,穿着早晨那身被她的血所染红的连衣裙,站在埃里克面前。
但随之他马上决定射击,交给身体的本能来进行战斗。
下一秒子弹已经贯穿了艾丽莎的头颅,那个瞬间也在他眼中慢放地完成,灰白的脑浆夹杂着鲜血与骨片在脑后爆裂溅射,染红身后的土壁。正面看去的弹孔很小,穿透后的伤口往往有碗口大小,也是枪械与冷兵器不同的地方,用枪的人都是胆小鬼,因为不敢亲手杀死对方。美其名曰不给人更多的伤口,殊不知之后炸裂的创伤是任何刀剑都无法比拟的,某种意义上这才是最残忍的凶器。
埃里克快速拨动弹轮,枪火继续喷发,子弹射入心脏、左胸、双眼、腹部,所有致命伤都被子弹击中,而这都发生在这几瞬的慢速老电影中,艾丽莎像是触电的人在子弹的射击下抖动倒退,在冲击力的带动下摔向后摔去。
但是向后仰到一半,艾丽莎像是僵住一般定住,像是舞蹈演员一般下腰后又直起腰来。她的双眼被子弹射穿,只留下两个瘆人的空洞盯着埃里克。
"果然,猎人们都是没有情感的吗。"'艾丽莎'问道。
"你就是那个神吗?这个小镇的神。"埃里克持枪的左手稍稍一抖,将弹槽抖开,同时右手从腰间抹过夹起了六枚子弹,双手交错将弹药重新填装。
艾丽莎没有回答,她稍稍一跺脚周围的土壁开始颤动,一支支骨头从中浮起,扬起了一阵阵沙土。
接着全部骨头猛地向埃里克爆射而来,埃里克没有贪枪而是顺势向后倒去,一排排骨头划过他的头顶定入了地面。埃里克躺在地上脚猛地一登,向后滑去,第二轮骨刺已经飞来,他的枪打碎了一支支会造成致命伤的骨刺,但仍有几支刺入了他的身体,埃里克受伤了。
埃里克伸手向着闪身而出的拐角一拉,躲回了拐角处,重新填装了弹药,之前开门没有用上的附魔子弹现在可以派上用场了。对付这样的怪物,对付神,简单的子弹可无济于事。
“这样才能有和你交流的时间吧,没让你吃点苦头是不会好好听人说话的。”神在那一边说道,她若是冒然走过来,埃里克会毫不留情地近距离将她的头彻底击碎。
“用着这样少女身体的神,可没有资格说我什么。”埃里克回答到,“说到底,你只不过是个伪神,只有数百人信仰支持的你,甚至会被我一介凡人逼到这个地步。”
“都说让你好好听我说了。”一排骨刺飞来,让埃里克把稍稍探出的头马上缩了回去,“我从你来这个村子就看着你,你自以为是做着决定的样子真是让我作呕。不是这个村子的你,有什么权利为他们做决定?”
“因为这个村子没有办法做出决定,在你的存在下。”埃里克紧握着枪,说道。
“你认为在此之前,没有人来见过我吗?”神继续问道,“这个女孩来过,神父也来过,他们才最能代表这个村子,不是吗?这和七十年前,又有什么不一样?”
“神父也来过?七十年前?”埃里克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心里却暗暗惊道,他以为他知道了一切,但其实七十年前,一切的起源,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七十年前,这个村子开采地下水,只可惜这块地方真是干涸得让人可怜,不仅地上没有多少,底下也一样。只有我这个快被人忘掉的神明。”神说,“神一旦被人遗忘,就会消失。而在这时候他们把我挖了出来,就在这里,我和我的书。”
“你被遗忘或许才是正确的,世间本不应该存在像你这样的神。”
“世间本不应该存在你们这样的人,这样讲才正确吧。最开始的你们明白信仰应是交易,你们给予多少,我便返还多少,更多人信仰我,我能拥有更多的力量,才能给予你们更多。”神说,“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开始渴望仅仅依靠信仰就能拥有想拥有的一切?大部分的神和我一样被人遗忘,在这世界某个地方静静死去,而一小部分抛弃了原则活了下来。像是上帝,他耍着花招,只给予一小部分的人以神迹,骗取了那么多人的信仰。而我是公正的,每个信仰我的人,只要有给予我便会有回报。一个村子献给我一名少女,我就为整个村子降雨。若是他们信仰上帝,只能活活渴死在那可笑的教堂中,不是吗?”
“可这样,是否有人考虑过那名少女的感受?”埃里克紧紧握着枪,青筋在手背上胀着,“如果抛开一切,这不就是一群人残忍地杀死一个人以换取大多数生存的权利吗?如果这样的杀戮是正确的,那么什么样才是真正的人?”
“这就是真正的人,七十年前他们才是真正残忍地杀死了人来为我献祭。”神说,“那年的水特别的少,如果没有下雨,他们就会死去十几个人。他们做出了选择,杀了一个人换取了那十几个人的生存,又繁衍出了新的十几人。接着他们又杀死了一个人,以换取这十几个人生存的权利。在神父来之前,他们都做着这样的献祭,而那时候你不在。你若是在,是不是要用你手头的枪教导他们上帝的那些狗屁美德?”
埃里克想要为此反驳什么,但是却一时哑语了。
“说实话第一个神父能改变这些人,是让我感到惊讶的。他带着十字架与圣水,企图要在此将我净化,可是这不是搞笑吗?”神笑道,“我本来就是神,他用另一个神的东西来对付我,凭什么能生效?可是我没有杀死他,我和他达成了协议,制定了现在的规则。我们做到了让献祭公平化,让献祭似乎不在残忍化,让大多数人能够接受。我在这里催眠了少女,而他在教堂催眠了村民们,这里信仰起了某种意义上的英雄主义。人们相信每名少女都为此自愿牺牲,而非强迫,这不是很好吗?”
“接着艾丽莎来了。”埃里克喃喃自语道。
“是的,这个女孩昨天晚上来见到我了。从她出生我就发现了她,我承认,她或许可以打败我,但孩童时期的她可做不到这些。”神说,“我诅咒了她,她永远没办法离开这个村子,也就没有了打败我的机会。”
“为什么?”
“因为她被束缚于此,她做不出牺牲。”神说,“她和神父都一样,作为这个村子的一份子,他们做不到这点。现在村子的规模和周边的资源根本不成比例,如果没有了我,会死去多少人?”
“半数左右。”埃里克下意识叨念着。
或许更多,埃里克又想。
“他们也可以迁移出去,这样便能完全地将你终结。”埃里克说。
“艾丽莎也想过,但是这个途中又要死去多少人?恐怕和失去我相比,半斤八两吧。而且失去了我,没有了催眠,又有多少人能接受这样的打击?”神说,“她最后做出的决定是牺牲自己,让村子又得以存活一年。神父做出的决定是漠视我的存在,也是为了让村子得以存续。而你这个从外而来的赏金猎人,你又能做出什么样的决定?赞词并不能换来回赠,奉献才能换来回赠,神明讨厌只会说话而无行动之人。”
村子除了献祭,一切都是幸福而美好的。在他们最为神圣的献祭上,没有驱赶身为外人的埃里克,甚至友好地为他让了位置。即便是埃里克在那做出了种种亵渎神明的举动,甚至差点开枪,也没人排斥他。
神父和丽娜就是典型的村中人,对埃里克这名陌生的旅人,抱以敬意与友善。埃里克现在做出的决定可能要杀死一半以上的村民,通过这间接的手段。即便如此,也要开枪吗?
埃里克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这个选择他没有交给自己的,而是交给了自己的身份。
如果作为猎人的话,答案是开枪。
埃里克决定杀了这个神,因为人类在神的眼中并不被成为人类,只是冰冷的一场交易。人如果只是靠着神明的怜悯,靠着这样的手段生存下去,那么他们所存在的意义就值得去怀疑并否定了。
埃里克想给这个村子一个机会,让他们从催眠中解放出来,有了可以选择的权利。
这个村子从最开始就做了错误的选择,一步错,步步错。地狱招来地狱。
但是不管怎么说,埃里克知道自己也是自私的,因为他只是靠着自己的认知做下了这个选择。说到底他也是将自己放置在和这个神同等的地位,擅自决定了村子的命运。
但这样的选择,也是只有场外人才能做到的选择。神父和艾丽莎都做不到这点,他们身在其中,即便他们有这个愿望。
埃里克向着土壁开了第一枪,左轮的前三发是附魔的银子弹,子弹在击中土壁的瞬间爆炸开来。
粉尘与土粒充斥了整个空间,让双方的的视觉与听觉到了同一水平。这个神明只是百人信仰的小神,或许有些许神力,但在埃里克眼中和一般的怪物无更多的区别。
埃里克从拐角冲出来,几支骨刺从你身边闪过,如果没有这第一枪,他或许已经被贯穿了。
随之冷静地抬枪,瞄准,射击。
第二枪正中这名伪神,附魔的攻击让他当即发出了惨叫声,原本艾丽莎那清澈的嗓音变得嘶哑、扭曲,让人激起鸡皮疙瘩。
接着这一枪埃里克冲到了神的面前,他依然站着,但是子弹的爆裂让他抱着身体,剧烈地颤抖,随时都会倒下。埃里克抬起一脚猛得踢出,将他向后踢飞,同时向他开出了第三枪。
这第三枪摧毁了他的反击能力,埃里克将神击倒了,靠着三枪的奇袭。接着从腰间拔出了神父那把匕首,埃里克需要用这把匕首给予神致命的一击。
"这把匕首,为什么你会有?!"神看到了埃里克手中的这把工艺品,似乎第一次陷入了恐慌,大声尖叫到。
埃里克没有理会神的求饶,低身向着他的胸口猛地突刺。神勉强地伸出双手,一道屏障在他面前支起,这是他最后的反抗手段。
匕首触碰到屏障时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上面原本因撬锁的裂痕延伸开来,匕首断裂成了两半。埃里克没有停下你的施力,枪架在了匕首上连续开了三枪。
子弹在屏障上冲刺旋转,发出了巨大的噪音,第二发第三发也射在了同一处,叠加之下屏障上出现了裂痕,紧接着碎裂。断裂的匕首插入了神的胸口,艾丽莎眼中那束诡异的光暗淡了下去,埃里克似乎成功杀死了这名神。
埃里克保持着刺入的动作大声地喘着气,这场突袭发生在了不到三秒间,在他的感受下却像是过了三个小时,过度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开,无尽的疲惫卷席而来。
"如果...再深一点点...."神虚弱的声音在埃里克耳边响起,"但是还是差了一点点,你没能解决我。"
你猛得抬起头来,左轮重新上弹警惕着四周。
"但也差不多了,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神说,"我会离开这里,你做出选择的结果不会改变,明年的这个时候,村子不会再有人愿意献祭...当然他们也不会有雨了。因为你的自负。"
神的声音消失了,他没死,但他也不会回到这个村子了。
十七
埃里克将艾丽莎拦腰抱起,神离开了,那她现在就只是那名为了村庄牺牲的少女。她需要一场体面的葬礼。
有东西从艾丽莎身上抖落下来,埃里克稍稍俯身捡了起来,是一个人偶,和丽娜向他展示的人偶有三分相似。只是这个人偶做得精致得多,但现在血与土将人偶染脏了,变得脏兮兮的。
或许她最后的时光,是这个人偶与她度过的吧。
……
埃里克趁着夜色敲开了神父的后门,神父从他手中接过了艾丽莎的尸体,跪在了地上,埃里克第一次看到神父留下了眼泪。
他把地道中发生的一切告诉了神父。
"你做了我做不到的事,我也没有权利去责怪你。"神父听完后,沉默许久后说,"你走吧,剩下的交给我。"
埃里克离开了这个村子,剩下的一切他无权去插手,他只是将未来交还了村民手中。
但这次经历会永远铭记在他心中。
【伪神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