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普丽尔·凯莱赫。”库普曼说。他满面笑容,一颗门牙已经染成了棕色。他站起来伸手去握她的手,说:“我很荣幸,也很意外,终于见到你了。”

她说:“你不用那么惊讶,是你邀请我来的。”

“那是……什么时候,三个月前了吧?我都已经放弃希望了。”库普曼重新坐下,他关闭电脑,合上一直在写的笔记本。

然后他抬头看着阿普丽尔,指着一把椅子说:“请坐,我想我们肯定有很多事情要谈。抱歉让你来这里,我知道这地方不容易接近。可我待在这儿有我自己的理由,我很抱歉必须把这个问题强加到你身上。”

她拖过一把办公椅坐了下来,然后说:“其实也没那么糟。我要做的也就是花上几个月的时间观察暗区的入口,找到一条最佳路线,躲开几颗子弹,然后一转眼,我就到这儿了。”

她顿了一下,继续说:“现在我有几个问题。”

库普曼摊开双手说:“尽管问吧。”

“首先,你怎么会想到留下那张通缉告示的?”她从包里掏出那张告示,把它展开。告示上有一张她脸部照片的影印件,画质糟糕的照片上还有一个问题:你见过这个女人吗?下面还有一个电话号码。

她第一次看到这张告示的时候差点儿心脏病都犯了,随后她意识到,有人正在看着她追查《纽约沦陷》这本书里的线索。等她解开电话号码的谜题之后,她才明白,观察她的人正是这本书的作者本人:沃伦·莫琼特,真名是罗杰·库普曼。

他当即答道:“我一直在观察你,我派了人在外面观察几个特定的地点。我很清楚,只有发现了我在书里留下的一部分线索的人才会去拜访这些地方,而你是他们汇报给我唯一见到的人,所以我开始关注你。但这并不容易,你一直在到处活动,然后公寓里又发生了那件不幸的事。”

不幸的事——他指的是阿普丽尔和她的两个朋友——米科与德鲁被赖克斯岛上逃出来的犯人们绑架的事。有位追踪这个团伙的国战局特工发现了他们,并和他们激烈交火。但最终米科和德鲁都遇害了,那个特工也没能活下来。美元病开始在纽约肆虐之后,阿普丽尔经历过的坏事并不止这一件……但应该是最糟糕的一件了。好吧,算是第二糟的。

库普曼说:“救了你的那个特工,他叫道格·萨顿。”

她说:“道格·萨顿,他有家人吗?”

“我不知道。”库普曼看上去很不自在,仿佛他并不想把国战局特工也当作有家庭的人似的。

阿普丽尔等着他再说些什么。但他并没有开口,于是她说了:“跟我讲讲比尔。”

比尔——威廉·吉布森·凯莱赫。她嫁给他六年,现在已经去世五个月了。她曾经深爱着比尔,曾经和他一起共筑人生,随后却看到他在街上被人枪杀。是比尔给了她那本《纽约沦陷》,让她在美元病暴发的前几周里活了下来,最终指引她来到这里。她几乎从来不会大声说出他的名字,因为这名字承载着所有的记忆,每次她大声说出这个名字,阿普丽尔都害怕自己会开始讲述关于他的故事,根本无法停不来。正是因为比尔,她才会冒着生命危险追查书里的线索,费尽心思潜入暗区。宣布隔离的那一天,她出门寻找她的丈夫,却看见他在供职的生物科技公司外的大街上遇害。那是她这一生最糟糕的时刻。从那以后,寻找库普曼和了解比尔遭遇的真相就成了同一追求的两面。她想要知道真相。

库普曼叹了口气,他的下巴耷拉下来,似乎这场谈话正在朝他不喜欢的方向进行。他问:“你是说他为什么会被杀?”

说得好像还能有别的原因一样,她心里暗想,然后说:“是的,我想知道他当时在做什么,为什么会遇害。这是不是和病毒有关?”

“算是吧,但和你想的不太一样。比尔是一个新疫苗设计实验小组的成员。我不是病毒学家,所以并不了解其中的细节,但实验结果表明,这种新设计可以用来应对有大量变异形式的特定病毒。这种新设计的疫苗被命名为BSAV,或者广谱抗病毒疫苗。”库普曼翻开他的笔记本,向阿普丽尔展示上面的笔记和图画。她能看出这都是分子化合物的图解,但仅此而已。

库普曼继续说:“在进入管理层之前,我自己就是一名实验室科学家,致力于研究水质问题。所以作为某种程度上的利益相关者,我一直在关注这些事。你丈夫的公司SBGx在广谱抗病毒疫苗研究方面进展显著,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是其他科学家相关工作的简化示意图,运用SBGx的技术设计出的一种广谱抗病毒疫苗,可以用来对抗阿默斯特的病毒。”

阿普丽尔重复道:“阿默斯特,你是说他创造了病毒?就他一个人?”

“的确难以置信,但事实就是这样。一个技术娴熟的病毒学家使用合适的工具,既可能创造奇迹也可能创造灾难。阿默斯特的技术很强。幸运的是,幸存下来的科学家们同样很有天赋。这也是一件好事,因为阿默斯特的病毒可能会变异到足以再次传播。这都是他设计好的,所以我们无法用某种单一疗法永久性地消灭这种病毒。”

阿普丽尔心想,再来一场瘟疫。第一场瘟疫已经把一切都推到了崩溃的边缘。第二场——还有第三场,甚至更多——肯定会把整个文明彻底毁灭。

“你应该明白这项工作有多重要了。”库普曼停顿了一会儿说道。

“所以比尔在研究这个BSAV,你认为这就是他遇害的原因?”

库普曼说:“我并不确定,也许是阿默斯特和契尔年科在收拾残局;也许有人想要推迟疫苗的生产。当时的情况实在很混乱。”

“还有其他人像比尔一样遇害吗?”自从她第一次意识到那本书并不仅仅是生存指南以来,阿普丽尔这几个月一直在脑海里反复思考这些问题。一直以来,她都在想象笔名背后的那个人会是什么样子,考虑等她最终找到他之后该问些什么。

库普曼说:“你得理解,我也在逃亡。我写那本书是因为我知道阿默斯特在策划着什么。他独自设计了病毒,但这种事情不可能被其他的末日团体忽略。他们经常会访问同样的网站,关注诸如此类的东西。自大狂们总是忍不住自吹自擂,多少都会泄露出一点情报。所以我才开始产生怀疑。没人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但有不少人都知道他在筹划某件事情。只要我公开透露出任何一点消息,他们就会杀了我。我希望有人能跟着书里留下的线索,这样至少到最后还有人能知晓事情的真相。”

他微笑着继续对她说:“当我得知你在追查这些谜题之后,我给了你一点帮助。”

“那张通缉告示。”

他点了点头,说:“我觉得你可能会想知道自己追查的方向是否正确。但等我看到比尔和其他人的遭遇之后,我没办法公开露面去找你,我必须等着你来找我。我很高兴你做到了。”

但阿普丽尔并不觉得高兴。她保持着沉默,免得她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激怒库普曼,或者疏远他。至少得等到她把自己想了解的事情全部搞清楚了以后再说。

“既然现在你来了,”库普曼继续说道,“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还记得我说比尔协助制作的那种广谱抗病毒原型疫苗吗?它确实存在。”

“它……这怎么可能?在哪儿?为什么没有人制作这种疫苗?”

“这种疫苗目前只有几株。现在能制作疫苗的地方已经所剩无几。但在纽约JTF实验室工作的杰西卡·坎德尔博士,已经为现存的天花嵌合体毒株——绿钞毒——制作出了一种原型疫苗。她把自己的设计送到了密歇根州安阿伯市幸存的一个实验室里。相应地,他们用这种疫苗——还有你丈夫在广谱抗病毒技术上的成果——设计了一种可以对抗绿钞毒突变株的疫苗。这种疫苗对该疾病目前观察到的所有突变株都有效……至少我听说的情况是这样。”库普曼张开双臂,暗示着他们身处空间的闭塞,甚至暗示着他在暗区之中的孤立。“JTF并没有告诉我太多,当然我也没有资格去关注他们在密歇根做什么。但流言传播得很快,我通过各种渠道听说这种疫苗是确实存在的,至少已经有了几株样品。”

“在安阿伯。”

库普曼点点头,又合上了笔记本,说:“在病毒开始传播到那里之前,安阿伯的实验室还有一段准备时间,所以他们有一部分实验室工作人员已经对自己进行了隔离,以便继续他们的工作。”

阿普丽尔根本无法抵挡关于这种疫苗的各种想法。这是真的吗?他们要用它做什么?安阿伯的情况是不是要比纽约好得多?如果是的话,为什么JTF要把大家隔离在纽约?阿普丽尔开始意识到这个国家的其他地方对她来说已经变得无比遥远。她不知道在霍博肯发生了什么,更不用说安阿伯、丹佛或者旧金山。她不知道总统是谁,不知道现在是否依然还有总统,她也不知道国会是否依然存在……或者归根结底来说,美国是否依然还存在。

她说:“在安阿伯的这些人,他们认识比尔?他们会不会知道他的遭遇?”

库普曼耸了耸肩,说:“也许吧。他们和SBGx有合作协议。如果他们认识他,我也不会觉得意外,他们有可能在那些袭击中活了下来。话虽如此,我却不知道这些留言是否属实。这些可能都是我一厢情愿的说法。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广谱抗病毒疫苗。”

阿普丽尔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我要去安阿伯。”

库普曼很礼貌地没有放声大笑。相反,他默默沉思,看了她很久,然后他说:“请原谅我这么说,阿普丽尔——我可以叫你阿普丽尔吗?”

“我无所谓,当然可以。”

“好的。我觉得,你这是在发疯。你没办法就这么跑去安阿伯。那地方,你知道吗,在九百千米之外?你知道各州都发生过什么吗?”

“不知道,你知道吗?”

现在库普曼确实发出了一声恼怒的轻笑,说:“我几乎都不知道第十四街发生了什么。”

阿普丽尔说:“没错,也许那里的情况并没有那么糟。也许这就是他们一直保持隔离的原因。”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情况是那样的。”库普曼说。

“但是你刚才也说了,JTF并没有跟你分享过多少情报。所以你也不知道,”阿普丽尔站起来调整好她的背包,“我一直在追寻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想象过一个人能做出哪些最糟糕的事情。现在是春天,病毒已经不再传播,我会坚持下去,直到最后一切水落石出。”

她通常并不是会轻易做出决断的人,但这次她感觉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现在她知道比尔的工作与死亡的真相在哪里了,就在密歇根州安阿伯市。虽然她只知道那里有密歇根大学。

她暗自想,九百多千米。虽然旅程应该会非常枯燥。也许全程还不如我在暗区里穿过十个街区走到这里危险。

库普曼说:“你知道吗,我写那本书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过有人能跟着线索一直走到底。”

阿普丽尔说:“我对你那本书的看法是,也许就是因为那本书我才活了下来。你知道吗,比尔把那本书送给我作为结婚周年纪念的礼物。他可能把这件事当作玩笑,但这本书却最终让我活了下来。所以我想我应该谢谢你。但如果你从来就没有写过那本书——如果你能直接告诉别人这件事——那么我从一开始就不会需要那本该死的书。也许他们会杀了你,但会有很多人现在或许都还活着。”

库普曼考虑了很久,说:“从某种角度上讲,你可以把我的做法称为懦弱,我很理解。但是你还需要明白一些事情,好像我还没解释清楚。基于各种情报机构的信息支持,我怀疑有一个意图释放生物工程病毒的阴谋正在进行。但除此以外我一无所知——我不知道是谁干的,也不知道危险何时会发生。我只知道有这个阴谋存在,政府内部的某些人也有所怀疑——如果你愿意相信的话,他们还对此表示支持。在无法实质性改变阿默斯特计划的情况下,对公众发出警报将会引起恐慌。他可能会搬走,潜入另一座实验室。此外,很有可能……嗯,你知道比尔出了什么事,他不是唯一的遇害者。就像我说的,政府和军队里的败类会把可能发生的灾难视为夺取权力的手段,我也很容易死掉。所以我采取了另一种办法,希望有人会有足够的兴趣来找出真相。然后病毒被释放了,很多对阿默斯特的计划有所怀疑的人开始死去,于是我……就像我跟你说的,我藏了起来,躲进暗区,竭尽全力藏在幕后。只有国战局的几个人知道我在哪里……还有跟着我留在书里那些线索的人——你做到了。”

她说:“晚了五个月,死了多少人?”

库普曼沉默了很久,最后他说道:“我不认为我能改变这一切,但我曾经努力过。”

阿普丽尔看着他,心里很矛盾。窗外昏暗的光线似乎把他眼睛与下巴上的阴影都拉长了。她理解他说的这些话,但那只存在她的头脑中。而在她内心深处,却在埋怨他的做法:为比尔的死,为她自己在濒临破灭的城市里苦苦追查线索寻找“沃伦·莫琼特”,也为了她一直以来的信念,她曾经相信只要遇见他,她就能知晓隐藏在美元病背后的巨大秘密。

但她的感受并不重要,她已经从库普曼这里得到了她需要的东西——一些答案,更多的问题,还有前进的道路。阿普丽尔站起身,停顿了一下,她感觉自己似乎还有些别的话要说。通过那本书,她和库普曼之间有一种奇特的亲密关系。他和她一样清楚这一点。

最后她问道:“你知道怎么才能离开曼哈顿吗?”

“我可以找人帮忙。”他说,他停顿了许久,她几乎已经确定他会拒绝了。

现在已经是黄昏了,库普曼补充道:“但得等到早上。你看,就算是你这样意志坚定、足智多谋的人,也不愿意天黑以后到这个地方来。今晚就待在这里吧。明天早上如果你还想去的话,我会找个能帮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