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树叶落得稀疏,层层重叠的枝杈仍然把头顶的天空割裂成无数细块。雨水从缝隙中穿过,顺着枝干凝结成水滴落在黑色的油纸伞上。

由于鲜有人踏入这树林,地面长满了杂草和青苔,又因连绵数天的小雨,使得泥土又湿又滑,稍不注意就会摔倒。

时值下午四点过,视野却极为昏暗,昶换上一身玄青的服装几乎要和背景融为一体;尽管撑着伞,但周围植被上蹭到的雨水早就打湿了衣角。

“快到了。”飘在前方的怨灵侧身看向跟在后面的昶。

虽说接下怨灵的委托后昶立刻出发赶往埋藏尸体的地方,但埋藏地点在岐良市西面,从德隆家坐马车过去一小时有余。为了不至显眼,特地在城西德家商行的分店下车,剩下的路程全靠昶一个人徒步前往;再加上下雨路难走,导致沿途耽搁了不少时间。

昶一边点头一边暗想:“应该明天再来的……”

怨灵在一处裸露的地面停下,这里的杂草都歪歪扭扭倒在泥里,可以观察到泥土的颜色和周围有微妙的区别:“就在这儿。”

收起黑色的油纸伞,昶戴上准备好的麻布手套,提起一路拖在身后的铁锹向下挖掘,为了活动方便特地换上的短袍不一会儿溅满了泥浆。

天色随着时间流逝变得黯淡,昶放出几枚照明用的符纸。

随着覆盖的泥土一点点减少,静静站在一旁的怨灵情绪逐渐出现波动,约莫挖了一米深,泥土中显露出草席的一角,一股尸胺与铁锈的臭味涌了上来。

“就是这个了吧。”昶停下铲土的动作,大口喘着气擦了擦混着雨水的汗水。

将草席上的泥土清理干净,能看到草席被麻绳紧紧缠绕着,浓厚的腐烂气味弥散在空气中。

伸手打算解开绳结,“……等一下。”从刚才起便一言不发的怨灵突然开口制止。即使她不再需要呼吸,仍旧张嘴深呼吸了两次。黑烟从身体的断面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想必她此时只是压抑住情绪就耗尽全身的力气了。

昶环顾一圈四周警惕着野狗或是其他动物循着气味靠近。“嗯?”倏的,从草席上滑落的一块青绿色的物件引起了他的注意。

拾起来用手套擦干净,是一块小小的璞玉,雕琢成观音的模样。

“观音……”看来正是这块璞玉削弱了怨灵的力量。

“应该是犯人特地留下的,但是为什么……?犯人会替被害者祈求冥福?”摸了摸璞玉温润的表面,昶取下手套,解下挂在腰上黄铜材质的配饰。

配饰外形似茧,由两片刻着繁杂镂空花纹的铜片合在一起拼成,中间可以打开,最下面坠着几颗珠子和流苏。

昶打开配饰,把璞玉放了进去。

“寄笼中物,昭昭其源。”默念一遍咒语,躺在昶手心的配饰浮出浅淡的白光,慢慢旋转着方向,最后停下。

“在那边。”

铜饰的指引通往城西边上的一片棚屋区。

低低的房顶掺着不同颜色石棉瓦和砖瓦,应该是从不同地方捡来的;墙壁由大小不一的砖块和黄泥堆砌起来,有些地方钉着锈迹严重的铁皮,或者塞着不知道哪儿找来的旧海报。

房屋一间紧挨着另一间,像丘陵一般堆垒得重重叠叠;窗户里大多黑漆漆的,既没电灯也没蜡烛,路灯隔得老远才有一盏,裸露的电线缠绕在灯柱上,灯泡闪烁个不停。

昶为了回收、安葬怨灵的尸体曾一度回到商行交代佣人去善后,大致向佣人打听了目的地的所在的区域,于是决定不带伞,也没换下浑身是泥的短袍。

等他步行到达棚屋区时已经晚上九点了。

雨还在下,不过建筑间穿梭的人不见减少,来来往往有喝过酒的人、拿着扫帚和拖把的人、赤裸着上身的人、残疾的人、提着水桶的人、凑活着一把破掉的油纸伞的人,还有带着提灯的人。

怎么看都是与昶平日生活无缘的地点。

即便昶认为自己够不显眼了,当昶从他们的身边走过,他们还是带着揣测和警惕盯着昶,只是没人上前搭话找茬。

铜饰停止转动,指向了一户和路过的那些棚户别无二致的一间。房屋在修建时没有留出窗户,雨水从参差的石棉瓦上滴下。包着铁皮修补多次的门板上有不少腐坏发霉的痕迹,昶稍稍嫌弃地皱了皱眉毛。

“呵……带着怨灵去登门拜访还是第一次。”昶忍着对霉污的嫌恶,向怨灵说着无关紧要的笑话,抬手敲了敲门。

不消时,屋内传来应门的声音。

开门的是个年轻男性,大约二十出头的岁数,体形不算壮硕,身高比昶要高上一些;在气温转凉的深秋依旧穿着单薄的短褂,露出的手臂肤色较深,看上去久经日晒,面部因营养缺乏而泛黄。

“你是?”发音带着口音,男性茫然地眨眨眼。

“呃……”昶惊讶地张了张嘴。

男性的形象可以说与昶的想象大相径庭。

少年疑惑地瞥了一眼怨灵,同样的,怨灵没有对男性显示出丝毫的敌意。这点就连怨灵自身也相当意外,她焦虑地探了探头。

“……我找到了某个东西。”感觉怨灵排不上用场,昶抓了抓头发,打开捏在手上的铜饰,拿起璞玉出示给对方,“这是你的吧。”

“!!你、你从哪儿拿到的!?”男性顿时慌了神,急忙想要拿回璞玉,见状,昶迅速把玉收在身后。

“从哪儿?我想你应该比我清楚。”昶保持着姿势退后一步。他不担心动静闹大,不如说闹大了让周围人都注意到会更安全,毕竟对方可能是个杀人犯。

“我、我……我……这个不、不是我的……”被指出是玉的主人后男性的额头渗出了涔涔冷汗,他的眼神飘忽不定,扶着门框的手也在微微颤抖,然而看着昶把玉藏在身后却没有继续抢夺,只是结结巴巴急得想不出托词,甚至憋得脸色发青。

感到这样相持下去没完没了,昶想了想:“我可以把玉还给你。”

“真、真的吗?!”一听到会把玉归还,男性竟然顿时期待地望着对方。

昶点着头:“只要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把玉留在那里。”

他不安地摩挲着双手,声音带着歉疚:“我……我觉得她太可怜了,想让菩萨保佑她下辈子投个好胎,不要再遇到这些事了。”

“可怜?”真是预想之外的答案,昶不禁重复了一遍,暗暗冷笑一声,“你看见尸体了?为什么不报官?还是说人是你杀的?”

“我没杀人!!这、这是因为!!……!”脱口而出的句子还没成型便被掐断,他垂下眼睛看着地面,视线慌张地左右摇摆,眼泪混着汗水顺着鬓角大颗大颗地滴落。

“我、我……”

……

不是这个人。

在等待对方回答的间隙,昶的脑子里得出了结论。

虽然不知道基于什么理由,但他连提到这女人都会感到害怕。

他不是犯人。

怨灵对这个人的犹豫态度令昶更确信这一结论的正确性。再怎么记不清样子,她也不会迷茫到像从未与这个男人见过面。

那么,他为什么要参与杀人——至少参与了藏尸?

有什么原因让他不得不加入共犯的行列?

“是被谁胁迫的?”这么猜想着,昶通过男性身边的空隙朝门内看了看。

屋内相当杂乱。

左边是灶台,点着一盏微弱的煤油灯,台上摆着铁锅和叠起来的瓷碗,墙上挂着锅铲和一些食材,靠近门的地方放着柴堆;右边是一张靠墙放置的木桌和两张长凳,靠里的角落里堆着好些木桶和水盆;正对大门的是一扇通往里屋的门,大概是卧室;房梁上拉着几条绳子,挂着洗好的衣服和毛巾;除此之外便是散落在屋内各处的空酒瓶,桌上一边的位置有一些,墙角处还有更多。

这里住着酒鬼,而眼前的男性身上没有酒味。

——换言之,还有另一位住户。

昶和他在门口聊了这么久屋里也没有动静,大概现在家里只有他一人。

“哎,我开个玩笑。”手依然藏在身后,昶眯着眼睛笑起来。

“咦?”听罢昶的话,他擦了擦眼角:“你……你相信我没有杀人?!”

“当然。”昶似乎毫不怀疑,他踩在门槛上越过嫌犯身边挤进了屋,“嗯,不如我们进屋谈谈?”

“哎、哎!你……”男性没来得及阻止。

“你没有杀人,但你把她大卸八块了?”昶在室内左右张望。

木桌摆着两条长凳,桌面粘着油腻,两边和中间被磨得发白;靠墙的一头几瓶未开的白酒,另一头有几处重重的划痕,似乎被酒瓶狠狠砸过。

“没有、我没有!等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她早就——”像是回想起当时的场景,男性的脸色铁青,声音也颤抖起来。

“那——是你说要把她埋在山里的?”昶一边问着,一边抬起头看了眼正在晾干的衣物,有两条尺寸不一致的长裤。

“这个……”他顿时噎住了。

“你有亲人吗?”

没料到昶会问这个问题,他的回答迟疑了一阵:“我……有,有一个大哥,家里只剩我和他相依为命了。”

“这么说,是他——?”

“不、不是!我大哥没、没有杀人!”他立刻挥舞着双手否定昶的猜测,“我、我想起来了,是我喝醉了!对,我那天喝醉了!回家路上被她绊了一脚,觉得可怜所以把她埋了!”

“这反应不就等于说我猜对了吗?”默默在心里嗤笑,昶的脸上仍挂着笑容,“原来是这样。”

“既然知道嫌疑人的身份,之后的调查就很简单了。”想到这里,昶旋即转向大门,准备询问最后一个问题就告辞,“话说回来,你的大哥——”

“砰!!”门突然猛地被踹开,昶和男性都看向大门。走进来的是一位衣衫不整的男性,肌肉结实,高额薄唇,年龄也就二十四五岁,头发能看出经过简单的打理,下巴留了些参差的胡茬,身上的浅色上衫沾着不少脂粉颜色,靠近能闻到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酒气。

“大哥……”男性低声唤了一声,面容带着苦涩。

“这小子是怎么回事?让他赶紧滚出去!”看起来没有把门关上的打算,被称为“大哥”的壮汉朝木桌走来,拿起一瓶白酒指着昶吼道。

“那个……”

“我姐姐没回来,所以过来问问。”男性还没来得及开口,昶顺势撒了个谎。

对方一愣,接着破口大骂:“你当我家是局子啊?!”

毫无征兆地,他挥拳甩向昶,“……!”昶一个激灵,抬手作出阻挡。

“砰!!”即使对方的出拳比起力量,威慑的含义更大,但体型与肌肉的差距仍旧令昶踉跄地撞上餐桌,疼得手臂发麻。

壮汉反手又挥出一击,准确命中昶的额角,将他砸向墙角的酒瓶堆。霎时,白酒瓶咣啷啷地倒了一片,耳边全是玻璃相互碰撞碎裂的声音。

“……唔。”昶躺在玻璃碎片中,眩晕与疼痛顺着头骨蔓向大脑。倒下的酒瓶的瓶口里汩汩地淌出白酒,沿着凹凸不平的地面四处蜿蜒。

壮汉的鼻翼轻微抽动着,看起来恼怒至极:“……别扯那些晦气事到我身上!!你姐姐没回来有什么好奇怪的?怕是她去哪儿撅着屁股找男人去了吧!!赶紧给我滚!!”说完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拿着酒瓶骂骂咧咧摔上里屋的门。

“你、你没事吧?”壮汉离开之后,男性战战兢兢打算扶起昶。

“……”昶轻轻摆摆手扶着墙爬起来,玻璃渣从衣褶间哗啦啦地坠落。脸颊划破一些小伤,被击中头部使他脑子里嗡嗡回荡着杂音。

只见昶从裤子口袋里取出一片裁剪地极不规整的纸人,令其浸润了唾液。

“你为什么要帮他?”

“他……他说我是他唯一的亲人,就、就只能靠我了啊!”

“让你去埋尸体的时候他说过为什么杀人吗?”

眩晕减轻了些,昶收好纸人,他晃晃悠悠地向门口走去。

“说是那女人偷东西……”

“这样。”

“她……她真的是你姐姐吗?!”

向后瞥了眼男性慌张的脸,昶将璞玉扔给他,径直离开了。

“多有打扰。”

踏出房门的刹那。

自壮汉出现的那一刻起,就越发嘈杂的碎语伴随着室外脱离霉味与酒气的空气终于爆发出来——

“是他是那家伙!!!!凶手!!!杀人犯!!!!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快杀了他!!!!!!”

比夜晚更加漆黑的怨念不受控制地将昶侵吞在漩涡中央,怨灵发狂地抓扯头发,从齿间挤出令人窒息的杀意——

“快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快杀了他!!!!!咒术师快杀了他!!!!不然我就杀了你!!!!!”

——怨灵的怒吼严重扰乱昶的听觉。

“是是是,我知道。”昶随意地应对着,抹掉从发梢滴下的白酒,“……吵死了。”忍耐着残留的眩晕,暗自抱怨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