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灰发少年正坐在天台之上,俯瞰着这个世而界。

他并不打算一跃而下。虽然他内心深处的欲望确实如此,但他抑制住了。他一直抑制着这类想法,从遥远的过去,直到今日。

他的手机铃声划破了城市上空的宁静。他没有犹豫,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接了电话。

“首领,一切都顺利完成了。”

“嗯,辛苦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回家好好休息,放松一下吧。”

“是。”

向电话那头的人发完指令后,作为“首领”的少年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向他方才俯瞰的世界走去。

或许作为一个人,16岁的佐仓秋也还算不上成熟,但作为一个首领,他绝不亚于任何国家领导人。7岁进入黑木组并跟随父亲打拼,10岁凭借一己之力站在了这个黑色世界的顶点,12岁时得到“小阎魔”的称号并因此在黑色世界扬名。他是黑社会公认的传奇人物。看上去风光的人,背后的故事也数不胜数。他的过去太过戏剧性,还未满十岁就经历过各种生离死别……但那都是传言。他真正的过去?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众所周知的是,秋也的本名并不姓佐仓。他本名是黑木秋也,是黑木组前任首领黑木雄二的独子。而之所以改姓,是为了纪念他的养母佐仓美和。

现在的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就这样以社会黑暗面的首领的身份,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黑木组就是他的全部,是他最后的归宿。

13岁便当上了首领,但与此同时,他也从黑木组的视线里消失了,直到两年后,才悄然回来,管理这无主之地。没人知道这个少年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神秘、早熟、危险、孤独,便是秋也的公众形象。

而这位神秘少年,此刻正无表情地在银座街头走着。乍看上去,他和同龄人根本没有任何区别。或许,只有银座这种热闹而永远充满活力的地方,才是隐藏他的最佳场所。

秋也拐进了一个小巷子,沿着巷道来到了一幢写字楼前。写字楼的广告牌上标着“黑木事务所”,那正是黑木组不可或缺的合法外衣。

“首领。”

刚乘着电梯来到10F,一个身着西装的中老年男子便出现在了电梯门前。

“大家都来了吗?”

“嗯。就等首领过去了。”

“身为首领的我还迟到了,有些不好意思啊。”他耸了耸肩。“辛苦你了,天野先生。明明已经到了下班时间,还让您跑一趟,改天我请您吃顿饭吧。”

“哪里的事,能为首领效劳是老夫的荣幸。”

随后,两人没有多言,径直向楼层深处的会议室走去。长廊安静得令人窒息,只听得见一前一后两个脚步声渐渐向会议室靠近。

秋也刚推开门,里面坐着的十人便站了起来,向他们的首领表示敬意。秋也摆了摆手,示意让他们坐下。虽然秋也不像他的父亲那样重视礼节,但若有人敢忤逆他,他定不会让忤逆之人好过。所以,与其自作自受,屈身多几个礼节保命岂不更理智?

“抱歉,我迟到了。”秋也笑了笑,便坐在了会议室的领导位上,而被称为“天野”的男子也在秋也的左手边入了座,似乎他就是这个组织的二把手。

“那么,十人众会议,现在开始。”

十人众,是黑木组中仅次于秋也的最高领导阶层。没人知道怎么做才能爬到这个位置,因为十人众中的每个人,不论是个性特征还是任职原因,都相差甚大,毫无规律可循。或许也有个规律吧,那就是,每一位都有着与自己管辖区域相对应的出众才华。

十人众分别是:

天野正贤——政务司。

岛津绮礼——情报司。

纪田彰——武装司。

小畑彩——经济司。

铃木文治、铃木雅治——监察司。

山岸知人——文媒司。

大岛日向——训育司。

白川崎——刑赏司。

椎名武郎——后务司。

浅沼敦美——后勤司。

“首先,天野先生,把组内最近的整体情况告诉大家吧。”

“是。这半年来,总体来看的话取得了不少的成绩,但,”老人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根据情报司的情报,我们的子公司『天星会社』被警方盯上了。”

“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天星会社』应该是由小畑女士管理的吧?”

“抱歉,首领……”一位中年女子站了起来,向秋也鞠了一躬。“是在下的疏忽……但……”

“但是什么?”

秋也眯着眼睛看着这位颤颤巍巍的女子,似乎已经做好了处罚的决定。而小畑本人,正死死地盯着纪田。

“您也明白,『天星会社』的本质……收账这一件事,需要向纪田君那里借部分人手……”

“那按照您的意思,纪田先生也有责任,对吗?”

小畑说不出话,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了。作为孩子,心机就如此之重,所做所想难以捉摸,以后长大了更是不得了。而且,他可是人见人躲的“小阎魔”,在做事上心狠手辣,听说就连他的父亲都要畏惧他三分。

秋也见她如此,也不打算为难她,随即把矛头一转,盯着震惊不已的纪田。

“那么,纪田先生,看在小畑女士的面子上,您也说两句吧。”

纪田摆着一副不耐烦的脸色站了起来。当然,是对小畑,而非秋也。在十人众中,除去天野,他便是最忠诚的人。

“我没什么好说的。的确,这女人从我这里借了兄弟过去帮忙,但那里的规矩毕竟是这女人定的,我的兄弟们又不受我指挥……”

“纪田!那帮混账明明就是你培养出来的!我的制度要有问题的话,那『天星会社』根本不可能发展成现在这样!”

“疯女人你说什么?!老子的兄弟怎么可能有问题?”

……

两人在会议上吵了起来,但没有任何一个人劝架。秋也本人也饶有兴趣地听着双方的说辞,完全没有在意他们无视了自己这个首领这件事。

“二位稍安勿躁。”

终于,有人坐不住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盖住了两人的争执,让原本骂声不绝的会议室变得鸦雀无声。

秋也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发现说话的正是监察司的铃木文治。

“我们的首领大人还在场,二位无视大人而自顾自地吵起来,是不是有些不妥?”

监察司的铃木兄弟,一向以奸诈谄媚出名。虽然秋也最厌恶这种人,但正是因为两人的性格特点,他们作为这组内最黑暗的部门的管理者,最合适不过了。之所以两人同时成为十人众,是因为秋也为防止任何一人谋反,而让另一位以竞争来制约着。以他们的性格,团结一致好比痴人说梦。虽然秋也讨厌他们的性格,但他们还有着利用价值。这也是秋也的用人标准:只要有才,便可成为十人众的一员。

这家伙有时候挺能干的嘛。秋也这样想道。

“是吧,首领大人?”那张布满皱纹而又略显猥琐的脸突然扭向了秋也。

秋也瞬间对那张脸摆起了脸色,自知没趣的文治也立刻把头扭了回去。

撤回前言。这家伙,什么时候变蠢了什么时候就该滚蛋了。秋也这样想道。

“根据在下和舍弟的调查,此事是纪田君的那些『兄弟们』违反了组规所致。这样算来,责任便在纪田君身上了。”

文治这样说着的同时,雅治已经将一份文件毕恭毕敬地递到了秋也面前。秋也拿起来看了两眼,便将文件随意地扔在了桌子上。

“既然这帮人是纪田先生自己带起来的,那么他们出事了,也就是纪田先生的责任了。”

听见首领这样说,小畑不禁松了一口气,而纪田却皱起了眉头。他从未想过,自己的这帮兄弟竟然会做出出格的事情。想到这里,他不禁握紧了拳头。

“对了,椎名先生,您了解事情的严重程度吗?”

“大致理解。”名为椎名的壮男站了起来,但与其形象特征不符的,正是他言行的拘谨。

“嗯,那您能够处理这件事吗?”

“已经拟好了对策,但眼下的问题是人手不够。”

“那么,纪田先生,请协助椎名先生处理这件事。这是您与您的部下戴罪立功的好机会。如果事情能够完美解决,那么你们不仅不会受罚,反而能够得到奖赏。但如果搞砸了……您应该清楚后果。”

“是!在下一定戴罪立功,不负首领的期望!”

秋也笑着点了点头,示意让大家坐下。铃木兄弟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坐好了;椎名收到了新的指令,便安静地坐了下去,陷入沉思;纪田激动地坐了下去,椅子随之响了一声;而小畑没有回应秋也的指令。毕竟,接下来便是她的场合了。

“那么,接下来,小畑女士,请让我看一看这半年的财务明细。”

“首领,请过目。”小畑将事先准备好的文件袋递给了了秋也。而秋也打开文件袋,并没有逐一查看,只是选了几张账单看了两眼,随即将它们放回文件袋内。

“很不错。果真没有任何人比您更擅长这份工作。”

听到首领的赞赏,心里有鬼的小畑放下心来。他再怎么精明能干,也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罢了。或许,自己可以没必要这么小心翼翼,再多吞点公款也没关系。虽然秋也的言行着实吓人,但只要他对此毫无察觉,那便平安无事。

“这就令人头疼了。小畑女士之后,由谁继任呢?”

此话一出,不光是小畑,满座无不为之惊讶。

“首领,此言何意?”

“咦,大家都不明白吗?”秋也故作惊讶。“小畑女士瞒天过海的能力太强了,就连监察司的二位对此也一无所知呢。”

说完这话,铃木兄弟也开始动摇了。的确,他们兄弟二人和小畑暗中勾结,也从中捞了一笔,三人就成为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但他们低估了秋也的能力,误以为只要监察司不作为,便能够将事实掩盖过去。就连方才谈的『天星会社』的事,兄弟两人也丝毫没有提及小畑该承担的责任,只是将祸水泼在了不善心计的纪田身上。

这本该是只有他们三人知道的秘密交易,而这个年龄还不到他们一半的小首领又是如何得知的?要知道,三个人曾经也做过不少类似、甚至更放肆的事,都没有被前首领发觉。而这种令人不自觉感到恐惧的一石二鸟话术,更是只有眼前这个叫“秋也”的孩子说得出来。

“老夫愚钝,请首领明示。”一旁的天野觉得不对劲,于是向秋也提出了这种请求。

“既然天野先生这样说了,那就让我把三位的秘密公之于众吧。”

秋也笑着起了身,开始绕着会议桌缓缓踱步。

“小畑女士在经济司的工作经验,可以说是我们中间最丰富的。所以,除非专业人士和拥有同等经验的老前辈,没人知道所谓的账单明细里有多少猫腻。而藏匿秘密最好的地方,便是『天星会社』的税款。我说得没错吧,小畑女士?”

秋也已经神不知鬼不觉来到了小畑的背后。而此时,小畑也面如死灰。她知道,自己已经完了。并不仅仅是职场,还包括着这一生。她没有吱声,静待秋也宣判她的死亡。

“您的下属在政府内有熟人,于是让他托付熟人,故意提高税款,所得赃款再一分为二,以此作为报酬。而您还想着,若是某一天,秘密被谁发现,便将整个组织的情报出卖给特别搜查部。虽然您自己也会被判刑,但鉴于认罪态度良好、配合警方进行清剿,减刑也不是不可能。

“但这是您最后的底牌。毕竟,我们这里可是一块任人宰割的风水宝地,您不可能轻易放手。能够对您造成威胁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那边二位。您觉得我还未成年,没有父亲的远见和智谋、才干,所以直接无视了作为首领的我。于是您打算通过秘密交易来买通他们。其实,『天星会社』被警察盯上这一事件,也是您一手策划的。您觉得这里虽然富饶,但继续待下去不是长久之计,毕竟待的时间越长,露出的马脚就越多。您想金盆洗手了,希望能够通过警方注意到『天星会社』来让警方彻查我们,然后趁乱让『天星会社』与组织脱离关系,变成‘黑社会非法操纵合法公司’这样一个会令社会哗然的事件。而您自己,会变成所谓的受害者,继续担任着您的社长,同时成为自由人。小畑女士能有如此心计,真是不得不令人佩服啊。这大概便是古语说的,『巾帼不让须眉』吧。

“很可惜,您的如意算盘落空了。我早就知道这件事,只是希望您会在某天幡然醒悟,痛改前非。而直到我完成我布下的局,您都没有收手之意。没办法,我只好把您这条大鱼捞起来了。”

这几句话一出,在座诸人更为惊讶。小畑私吞公款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但这对下不对上的秘密的背后事实,众人竟一无所知,就连铃木兄弟二人也从未想到,自己只不过是这个女人取财的一枚棋子。而真正的友方,能够保护二人维持生计的,恰恰是他们一直以来轻视着的未成年首领。

“至于那边二位,相比起小畑女士,责任就少得多了。”秋也又朝铃木兄弟笑了笑,让两人不禁打了个冷颤。“二人与小畑女士的交易,也是我早就预料到了的。之所以一直以来没有提,只是想将三人一网打尽而已。感谢二位,成为了这个计划中的网。”

突然间,兄弟俩的肩膀各被一只冰冷的手拍了拍。曾经的他们只是武装司的小弟,在遇上秋也后才一步步坐到了管理者的位置。虽然秋也有恩于他们,但他们从来没想过如何报恩,只是一味屈尊献媚。而直到今日,他们才明白属下之间传言的“小阎魔”并非徒有虚名。

“那么,白川先生,小畑女士就交给您了。”

“老规矩吗?”在十人众中略显年轻的白川站了起来,问道。

“不,小畑女士好歹是老前辈,对待贵客就要用特殊的方式。”

在场的人中,除了秋也、天野和白川三人外,都不清楚他们口中的“老规矩”和“特殊方式”是什么。但小畑知道,秋也肯定不会留她这个活口。

“那铃木兄弟呢?”

“他们啊,我自己来解决就好了。”

“我知道了。”

随后,白川便带着小畑先行离开了会议室,而其他众人,正准备听秋也宣判这二人的刑罚,心中各有各的打算。

“铃木文治、铃木雅治,我依旧保留着你们这十人众的身份,但你们的部下,会进行一次大换血。同时,在监察司设立督导,平常依旧是你们的部下,但同时,也有弹劾你们的权力。如果督导申请参加十人众会议,除监察司外,有四位或以上同意申请,便可参加。至于督导和新的经济司长的人选,就交给天野先生和浅沼小姐了。记住,宁缺毋滥。”

“遵命。”

“是。”

就事态的严重性而言,这或许是铃木兄弟最好的结局;但就两人未来的发展而言,便是最糟的后果了。他们已经失去了主君的信赖,权力也被架空,很可能在下次十人众会议的时候就会被罢免。如果他们不能再次向首领证明自己还有用,“尸位素餐”的帽子便会要了他们的命。眼下,他们能想到的法子就是,对督导威逼利诱。但他们的想法在下一秒就落了空。

“啊,忘记说了,督导可不止一位。以及,如果你们敢对督导使用任何手段,后果可比今天的小畑女士还要惨。”

秋也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他们侥幸的后果,让二人如坐针毡。

“那么,经济司的大事解决了,各部门的报告就照常进行吧。”

……

城市的另一边,一辆黑色的轿车正向港口的私人码头驶去。那便是黑木组位于横滨的码头。

“小畑姐,你打什么的主意不好,偏偏打到了小老大的命根子上。换做是我,给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这样干。”

白川一边若无其事地说着,一边给她松开了遮住双眼的黑布。这里正是小畑加入黑木组的地方,对她而言,这里就是人生的新起点。

“是啊……我鬼迷心窍了……”

小畑叹了一口气,看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码头。海风声、海腥味、海鸥的影子,无不在唤醒着她的记忆。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天。她还记得那年,因为拒绝了变态的交往请求,全家死于非命。她想过报警,但警察只不过是变态的棋子们,最终案件石沉大海,不了了之。在绝望到想要跳海自杀时,身为前任首领的黑木雄二出现了。

“我可以帮你复仇。但相对地,你得为黑木组服务,从此与正道告别,成为社会黑暗面的一份子。”

她答应了。

对她而言,那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给出的条件,无疑就是一根救命稻草。她没有学识、没有颜容,在这个男权社会完全无法立足。而如果这个组织愿意养活她,那么她会忠心到底。

但或许是随着岁月更迭,自己也逐渐遗忘了加入黑木组时的心境。这个组织,也由救命恩人,变成了家,再变成了摇钱树。就算前任首领已经去世,新首领继任,这个组织都没有太大变化,甚至越来越好。想来想去,从头到尾变了的,只有自己。

“也罢……做错了事就得承担责任。”小畑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小畑姐的觉悟这么高啊。”白川掏出了手枪,正在给子弹上膛。“说真的,我还有些不忍心送你上路。除你之外,恐怕整个组织都找不到第二个像你这样,能把财务管理得井井有条的人了。”

小畑从这句话中嗅出了一线生机。那颗已经被这片旧地涤荡得差不多了的心,在此刻又开始变得浑浊了。

“白川君,没想到你居然会……”小畑故作哽咽。“请不要杀我,麻烦你在首领面前美言两句,如果我官复原职了,定不会忘了你。”

“哦?小畑姐这是打算和我做交易?”

“很划算吧?如果我能够活命,那么……”

还不等小畑说完,白川便朝她的心脏开了枪。

“抱歉啊,小畑姐。我可不像你那样冥顽不灵。明知道是一条死路,却还要走,没必要吧?”

他看着尚未断气的小畑痛苦的样子,又朝她的脑门开了两枪。

“小老大让我多关照关照你,这下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长痛不如短痛,安息吧,下辈子别再撞南墙了。”

他吩咐手下将尸体毁容后,便抛入了大海中。这是组织中的最高葬礼。上到首领,下到不起眼的小弟,凡是死了,都必须被毁容、抛弃。葬山也好,葬海也好,能够保存尸体完整的,便算是对死者的尊敬了。

“其实你开出的条件确实挺不错,但如果代价是这条命的话,那还是算了吧。”

白川耸了耸肩,自言自语了两句,便回到车上,准备回总部。

……

“首领,这就是目前各部门的全部报告。”

在大家汇报完成后,天野总结性地说了这样一句。十人众的每一个人都清楚这个小首领和天野的关系,相互尊敬却又不失亲昵,如同小少爷与老管家一样。

“嗯,大家都辛苦了。至于以后的发展方针,我觉得维持现状就好。这样继续努力下去也没什么不妥。”

秋也伸了个懒腰,随即站了起来。

“那么,我也该把最后一个需要改动的事情告诉大家了。”他双手撑在桌子上,神情突然严肃了起来。

“从今天开始,我将隐退一段时间。期间的大事小事,均由天野先生做主。以后在街上或哪里遇见我,也别叫首领了,叫佐仓啊,黑木啊,秋也啊,随便你们。”

此言一出,满座又是一惊。虽然这孩子不贪恋权势这事众人皆知,但大家怎么都不会想到,这孩子会任性到随口把首领的权力拱手让人。

“首……佐仓君……为什么?”纪田忍不住站了起来,激动地问道。

“因为我学业繁忙。”秋也像开玩笑一样说出了这样一句。当然,根本原因并非如此。

“那……以后我们该怎么办……”

“刚刚不是说过了吗?这半年你们怎么做,以后就怎么做。”

说得轻松,要是遇上今天这样的大事,如果不是首领本人,谁又能够除去这么大一个毒瘤?要知道,除了这个小首领,竟没有一个人知道这颗毒瘤有多致命。

“安心啦。”秋也对着大家笑了笑。“如果有突发状况,还请天野先生立刻联系我。不过现在来看,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再闹出什么大的事件了。”

秋也给他们吃了颗定心丸,但依旧有人不放心。但不放心又能如何?他想走,就没人留得下他。

“就这样,散会吧。大家辛苦了。”

说完这句话,秋也便独自离开了会议室,留下面面相觑的众人。就连侍奉了三代首领的老前辈天野正贤,也不明白秋也这弄的是哪出。但他毕竟是明白人,不理解就不必理解。至少,这孩子和前两任首领一样,令人捉摸不透,却对未来有着十分的把握。而他这次的隐退,也并非心血来潮。如果仔细想想,便会发现这次的会议上,他的所做所为正是为了确保自己不在时,这个组织也能够正常运转。毕竟,在前任首领突然死亡、新任首领失踪的两年间,整个黑木组看似正常,内部却早已腐朽不堪。若非天野的鞠躬尽瘁,恐怕这个几近百年的大组织会在某夜轰然崩塌,等不到自己的新主人。换而言之,除了黑木家的继承人,没有任何人能够完美管理这个组织。听起来就像诅咒一样令人难以置信,但事实就是如此。

而此刻的秋也,却觉得无比轻松。对他而言,黑木组的确是他唯一的归宿。但他累了,倦了。他毕竟不同于那个几乎毫无感情的父亲,需要时间喘息,释放被自己压抑的本性。纵然在能力上不输父亲,但他的抗压能力,就连正常人都不及,更别说与前任首领相媲美了。

他离开了黑木组,坐着电车来到了秋叶原的一栋偏僻公寓里。这里,便是他在失踪期间,与养母共同居住的地方。虽然狭小,两个房间加起来还不及10畳,但它所承载的情感,远非面积所能衡量。

“妈,我回来了。”

秋也自顾自地说了一句。要是他的养母还在世,此刻,饭桌上应该早已摆满了饭菜。而在养母自杀之后,温馨的公寓瞬间变成了囚禁这段记忆的牢笼。

秋也不再说话,打量着冰箱里已经腐败了的菜,无奈地关上了门。只能去超市买菜了。这样想着,秋也决定去楼下的生鲜超市看一看。

随后,便是柴米油盐的生活。或许在外行人看来,黑社会组织的首领,再怎么寒酸也不会做买菜下厨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事,但秋也并不在意这些。毕竟,这套公寓不久之后就要被房东收回了。在养母离世后,秋也便多次恳求房东,希望能够买下这套公寓,没想到房东死活不肯,但房东看秋也可怜,于是同意再租给他一年。毕竟,在良民看来,秋也不过是个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高中生罢了。虽然在银座,秋也有着父亲留下的豪宅,但这套公寓的价值,远比那个豪宅高多了。至于为什么不动用自己的第二身份,一是秋也不想让自己和黑木组太过张扬,二是他不希望自己破坏普通人的生活。

“妈,对不起,从明天开始,我就要走了。”秋也对着桌子那端的相片喃喃自语。“这两年来,谢谢您。但是,我也该走了。您说得对,我不能再沉溺于过去,停滞不前。或许我还是太过天真了吧,误以为我能够像其他孩子一样,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如果我能够早一点发现您的病,如果我能够有能力改变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留下我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相片中,是一个年轻女子和秋也的合照。女子的相貌普普通通,身高还不及秋也的肩膀。但与普通相称的,便是她散发着女性特有的温柔。

“对不起……对不起……”秋也有些哽咽了。他把脸埋在了双臂之间,不停地道歉。他知道这样做什么也不会改变,但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深思熟虑的首领,而是一个没有任何羁绊的孩子。

……

“喂,你这家伙,怎么交到小泉那样的美女的啊?”

“可恶……昨晚差点就通关了!”

班上的吵闹声此起彼伏,但秋也只是独自趴在桌子上,显得疲惫不堪。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度过前一晚的,也没人会关心。秋也从小因为年龄和成绩被孤立,所以到了如今,有人前来嘘寒问暖才是怪事。

但同学的孤立并不代表着老师也不作为。不管怎么样,因为年龄比同级生小,成绩又名列前茅,“佐仓秋也”这个名字成为了老师之间指代优秀学生的流行词。当然,秋也作为本人对此有些反感。本就无亲无故的他,在这个称号的风靡下,与周围人更显得格格不入。

但这也造成了秋也任性的性格特点。不论自己怎么做,同学不会关心,老师也不会问责。只要保持成绩,翘课、逃学也无可厚非。但样子还是得做的,好歹也高三了,马上就要考大学了,要是自己的综合素质评分不达标,可就太不划算了。

那么,放学后去那里看看吧……

在学校熬到了放学之后,秋也不紧不慢地搭乘电车来到了这家精神病院前。他来这里,一是为了复诊,二是为了探望自己为数不多的朋友。

“黑泽先生。”

“啊,秋也君来了啊。”

秋也进入了诊室,坐在了这个名为黑泽的医生对面。

“最近感觉怎么样?有好些吗?”

秋也摇了摇头。

“昨晚又失眠了。”

“是吗……”黑泽的眉头紧锁着。“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你真的不打算考虑住院治疗?”

“不打算。只要我还活着,就没什么不可能。”

“话虽如此,但你应该知道吧,你内心深处那份求死的欲望变得越来越强烈了。就算用药物抑制,也难以保证它会在某天完全占据你的身体。”

“住院难道不也是药物治疗吗?难不成你们打算实施冰锥手术?”

“也对……”黑泽叹了口气。秋也说得没错,住院也不过是药物治疗,最多再加上一个MECT,而冰锥手术也被明令禁止了。他知道,眼前这个病得不轻的男孩并非普通患者。他为了自救,学了不少专业知识。虽然和正式的精神科医生还有点差距,但只要这孩子想,五年内成为专家级的医生也不是不可能。只可惜天妒英才,偏偏让这个天才得了难以彻底治愈的病。

“令人头疼的孩子啊……重度抑郁症,伴有严重的强迫、精神分裂症状,之后又因为你养母的事得了PTSD……要是我能够治好你,恐怕我都会在业内扬名内外了。”

“如果那样的话,第二作者请务必写上我的名字。”

“开玩笑就先放一放吧。关于你的药物……”黑泽正在电脑前确认着库存。“就继续用舍曲林吧,依旧是最大剂量。”

“不打算换药吗?”

“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啊……”黑泽有些哭笑不得。“你连帕罗西汀都耐受不了,还想换更强力的药?除非你能向我证明舍曲林疗效不佳……”

“我觉得我可能是双相躁郁症。”

秋也打断了黑泽,一字一句地说了这样一句话。黑泽先是吃惊,但两秒后便冷静了下来。

“你要是双相的话,那全天下的抑郁症患者都是双相了。”

“我是认真的。我有躁狂的倾向。”

“哦?那你说一下,你当时的症状是什么?”

“就是,特别容易发怒,烦躁不安,做什么都很冲动,思维跨越性很大……”

“持续了多久?”

“最长半天,最短一个小时左右,然后抑郁就会发作。”

“得。”黑泽放下心来。“这是你这些病的综合症状,还算不上躁狂。”

“但是……”

“医学上要想确诊双相,患者的躁狂症状至少得有四天。你还没到那种程度,最多只能算是舍曲林的副作用。”

舍曲林的副作用?并不是。秋也明白,在就诊之前,他几乎天天被这种反复无常的心境折磨。这不是简单的一句“副作用”就能解释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业内标准是这样……你也知道,抑郁症患者中,女性比例比男性大得多,但往往自杀成功的都是男性。为什么?因为不同性别的人的主要症状有差异。而男性的焦躁、易怒、酒精依赖与女性的意志消退、负罪感,你恰恰都占全了。”

这确实是当下最合理的解释,可秋也还是对这个说法半信半疑。没办法的是,医生都这么说了,自己这个患者再怎么担心,也都无济于事。

“我知道了……那我就先走了。”

“祝你早日康复。”

看完医生取完药,秋也径直向住院部走去。但就在他准备乘电梯探望朋友时,一位身材高挑、丰满,并留着短发的年轻女性让秋也停滞不前。

“为什么?”

女子带着一丝悲伤与遗憾,直直地盯着秋也。

“没想到你居然会在这里等我啊,睿乃。”秋也苦笑着说。“走吧,去楼梯间说,这里不方便。”

二人瞬间移动到了死寂的安全通道处。在这里,只要躲过摄像头和保洁员,便不会有任何人发现两人的行踪,更无法窃听两人的交谈。

“首领,为什么?”

“啊,别叫我首领,你不在十人众可能不知道这个新规……”

“我知道。纪田大哥已经说过了。如果不能用下属的身份询问,那么,秋也君,告诉我这个友人林睿乃,也不合适吗?”

“这……”

林睿乃是秋也在组内少有的朋友。两人已经远非上级与下属的关系了,但也是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关系。从某种程度来说,睿乃更像是秋也的姐姐,而睿乃则把秋也当成了可靠的至交。

“唉……说来话长……”

秋也把自己的病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睿乃。而睿乃只是听着,没有任何评价。直到秋也说完,睿乃才准备开口说两句。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组内的事我也交代得差不多了,就算全身而退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想走?”

“我的确想,但我还会再撑一段时间。放心吧。”

睿乃沉默了。她是个不善表达情感的人,但这并不代表着她的内心情感不丰富。不论是作为友人还是首领,她都害怕秋也会突然离开,就像自己的母亲在十年前那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之所以二人关系非比寻常,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过往的相似性。

“那……祝你学业有成。”

“嗯,谢谢。话说你弟弟现在怎么样?”

“他啊……在美国留学,成绩不错,但状态好像也不大好……”睿乃从口袋中掏出了一支烟。

“抽烟的话就免了吧。”

“啊,抱歉……”她差点忘记了这个孩子的呼吸系统也比常人脆弱。在秋也劝阻过后,她把叼在嘴上的烟又放回了口袋里。

“虽然我跟他说过很多次了,但慎介还是没去看医生。可能是他的自尊心太强了吧。”

“嗯,我明白。”秋也点点头。“虽然美国那里,对精神疾病的知识普及率比日本高,但有了这样一个病史,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好看。”

“是啊……”

“对了,你不打算回中国看看吗?如果你想要假期回去探亲,就跟纪田申请吧。”

“回去……是啊,好久没回中国了。”睿乃叹了口气。作为中日混血,尤其是女性,不论是在中国社会,还是日本社会,都难以很好地混下去。日本社会的性别偏见更大,而在中国社会又会由于历史原因被人们指指点点……反正成绩也不好,反正从小就不善于交际,索性加入一个地下组织养活自己好了。这便是睿乃加入黑木组的原因。

“但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这个答案倒是出乎了秋也的预料。

“我爸来日本留学认识我妈,两人结婚后,中国那边的亲戚全都骂骂咧咧的。虽然现在我爸在中国的公司发展得还不错,但他背后的名声不怎么样。要是我再回去,他不得完蛋?”

秋也点了点头。他明白,每个人都有着每个人的苦衷。没有处在对方的境地,就根本没有评判对方的资格。

“啊,差不多到时间了,我得走了。”秋也看了看手表,打算就此结束两人的闲聊。

“嗯,我也该回家了。”睿乃了个懒腰。“我等你回来。”

……

“抱歉,我来晚了。”

在申请探视之后,秋也被带到了一间病房的探视区。而病房的铁栅栏的另一侧,一个长发少女正呆滞地看着秋也。

“小樱……是你吗……”

“是我……我来了,椛。”

少女想从床上下来,想和秋也双手十指相扣,但她手上正打着点滴,只能举起空着的手,向秋也比划着什么。

少女名叫白鸟椛,虽然与秋也同龄,但却是他的学妹。她本是政府议员家的千金,却不料家族内斗,她与胞弟塚原桂连夜逃出家门,才幸免于难。为了自保,她让弟弟改姓,而自己独自顶着这份荣誉与威胁,从而转移想要二人性命的人的注意力。她与桂在一家福利院住下了,但突然放松绷紧了很久的弦的椛,就在这个时刻垮了。

椛陷入了幻觉之中。在她的世界里,学长佐仓变成了师弟樱,囚禁自己的病院变成了鬼的住所。而幻觉中唯一不变的,便是自己的弟弟,桂。

突然间,探视区的门被打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秋也面前。

“小桂,你也来了啊。”

“秋也哥?”

听到桂的声音,另一头的椛也变得有些激动。

“小桂……是你吗……”

“嗯。姐,我来了。”

在椛与桂寒暄的时候,秋也翻了翻挂在探视区墙边的病情记录。但病情不容乐观,甚至,越来越严重了。

桂注意到了秋也紧锁着的眉头,不禁叹了口气。

“秋也哥,姐的病情已经成这样了……你说,她真的能够康复吗?”

“会的。”

秋也咬着嘴唇,轻轻说出这几个字。之所以自己还不能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最重要的原因便是椛的存在。

对,他爱椛,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爱上的。为了不伤害至爱之人,活着又算什么?但如果椛永远无法康复,那么他就永远没有机会向她表达被压抑许久了的心声。而以秋也的性格,他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从今天开始,我每天都来看她吧。如果有熟人陪陪她,说不定有助于她的恢复。”

秋也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让桂吃惊不已。

“那……黑木组怎么办?”

“我已经交给下面人打理了。”

“那秋也哥的学业呢?”

“学习就不用你操心了。”他对桂笑了笑。

“那姐姐的事……就拜托了。我也该回去了,不然院长该担心了……”

“嗯。快回去吧。”

但令秋也感到奇怪的是,桂作为小学生,放学应该比作为高中生的自己早不少,再加上自己方才和睿乃聊了一段时间……如果他没有回去过的话,那这段时间他去了哪里。

在桂转身的时候,敏锐的秋也找到了问题的答案。他特意抓住了那个伤口刚刚结痂的肩膀。

“痛……”

“先别急着回去,告诉我怎么回事?”

“啊,这……这是我不小心摔的……”桂的眼睛正打着转。

“小桂,别瞒着了……告诉我和小樱吧。”

这时,病房那头的椛突然插了一句。虽然她正被幻觉折磨着,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已经完全与现实脱节,失去了所有能力。

“是啊,没什么好隐瞒的。说出来吧。”

桂在犹豫。虽然威胁他的不过是一群孩子,完全可以让秋也教训他们,但就算如此,他也给别人添麻烦。

“我知道了。你不愿说也没办法。不过,我也猜出了一二,欺凌者的话,稍微调查一下也能够知道。”

“秋也哥,算了吧……”

“算了?”秋也冷笑一声。“我可不希望有后辈重蹈我的覆辙。那些孩子既然敢拿人命威胁别人,谁敢保证他们在长大后不杀人放火?未成年人渣保护法是时候该修改修改了。”

桂沉默了。他知道,一旦秋也被激怒了,那么无论是谁,无论说什么,都没法劝阻他。

“放心,不会闹出人命,不过是几个小鬼罢了。”秋也在心里列出了计划。“明天我就去吧。”

“等等……明天?!而且……您自己去?!”

在桂的印象中,秋也一直是只擅谋略、体弱多病的少年,而当他说去自己去的时候,桂根本无法想象他如何与一帮精力旺盛的孩子对峙。

“这件事就不用你管了,交给我吧。”秋也仿佛看穿了桂的内心。“明天,你直接绕道回家就好。我解决完那帮混蛋,就会来你姐姐这里。”

“可是……”

“小桂,就听小樱的吧……”椛再一次发声了。虽然她不理解他们所谈何事,但她清楚的是,自己的弟弟遇上了困难,而“师弟”能够解决这一问题。

“我知道了……万分感谢……”

“别这样,好歹也是朋友一场嘛。好了,快回去吧,椛这里有我,没事的。”

……

睿乃打开了家门,不禁叹了口气。每天,她都要独自面对这份冷清。母亲逝世后,她就再也没感受过任何温情。有的,只是三人分着承担的无尽悲哀。父亲想要逃离过往,离开了这个压抑的国度;弟弟却在过去中沉湎,就算自己尽力拉扯也无济于事;至于她自己,也是一个劲地逃避着,即使有时候,她也会故意触碰那份痛楚,使自己清醒。

“我回来了。”

虽然这样说了一句,但睿乃知道,没有任何人会回应她。

本该是这样才对。

“欢迎回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本在千里之外的慎介回来了,并且窝在了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

“阿慎?!你怎么回来了?!”

“因为我毕业了。”慎介若无其事地说着。“学分都修满了,论文也写了一大堆。喏,我的毕业证书也在这里。”

睿乃惊讶着看着这张毕业证书,虽然上面的英文她认不全,但正中间那两个用拉丁字母写着的名字,正是慎介的名字。

的确,慎介不同于姐姐睿乃,他很聪明,从小就是老师的掌中宝。他在9岁时便进入了初中,11岁进入高中,13岁便参加大学入学考试,结果被常春藤联盟录取。现在,他19岁,却已获得双博士学位了。如果说17岁便能考入大学的秋也是天才的话,那么想找合适的词来形容慎介,无疑是极其困难的事。

“那么,你接下来打算干什么?”睿乃点了一根烟,坐在了慎介边上。“去各个大学应聘教师?”

“不。我想去当男公关。”

“哈?”睿乃被慎介的话吓到了,不由得咳了几声。“一个天才留学生,双博士学位,去当男公关,你疯了?”

“我没疯。”慎介坐了起来,看着睿乃。“我想趁着年轻,做一些不那么无聊的事。”

“看来知识已经无法满足你了……”睿乃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我就好奇了,你原来说过,知识是无尽的,你不会感到无聊,但现在怎么又变了?”

“知识本身确实是无尽的,但获取知识的方式是有限的。总是重复着一个动作,当然会无聊。”慎介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好比一个热爱宝石的人,知道眼前这个矿洞有着种类繁多且无穷无尽的宝石,但总有一日,他也会对挖矿这一行为本身感到疲倦。”

“大致懂了。”睿乃在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所以说,这样下去,你也会对这条命本身感到厌倦?”

“实不相瞒,我早就厌倦了。”慎介把头别了过去,看着路灯钻过用百叶窗遮着的玻璃,投射在冰冷的地板上。他不希望姐姐和自己一样,在某一天会突然厌倦一切。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初中。”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是怕你担心嘛……”慎介无奈地笑了笑。“所以我才去当心理学博士。”

“然后,你这个心理学博士连自己都救不了?”

慎介沉默了。他知道,就算跟姐姐解释自己研究的课题和自己的悲观厌世是八竿子打不着边的,她也不会听。

“我把话撂到这,你小子要是敢死,等我死了一定不会让你好过。”

“放心,我没有那么急不可耐。”慎介笑了笑。“毕竟这个世间还有很多我没有体验过的事,现在就走了确实有些遗憾。”

“你明白就好……”睿乃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说起来,你和我那个上司真的很像。”

“就是你原来提过的小首领?”

“对。”

“怎么个像法?”

“同样是天才,同样对生命感到厌倦,光是这两点就足以把你们归类在一起了。”

“那孩子,叫什么?”

“秋也。虽然他本名姓黑木,但他本人执意改姓为佐仓。”

“樱(日语里,樱与佐仓同音)……日本姓氏里有这个姓吗?”

“看来你这个博士读书读傻了。”睿乃又好气又好笑地拍了一下慎介的头,随即用汉语解释道,“是佐仓,辅佐的佐,仓库的仓,不是樱花的樱。”

“哦哦。”慎介揉了揉被姐姐拍过的地方,索性跟着姐姐切换成汉语交流。“秋也……有机会的话,我想和他见一面。”

“恐怕没机会了。”睿乃灭了烟蒂,直接躺倒在沙发上。“我们的小老大,准备全身而退了。”

“为什么?”

“他的病已经不允许他兼顾学习与组织了。”

“也是……如果要我像他那样,那可能我早就疯了吧。”慎介抬头望着天花板,他清楚留学时的每一天,自己都是如何度过的。别说是管理黑木组那种大规模的组织了,可能就连三五个人的小团队,自己恐怕都会弄得一团糟。想到这里,他就不由得佩服这位素未谋面的少年。

“对了,你吃过了吗?”

“没有,我刚下飞机。”

“那你去弄吃的,我饿了。”

“姐,你可怜可怜时差党吧……”虽然这样说着,慎介还是起了身,准备前往厨房。“想吃什么?”

“火锅鳗鱼饭。”

“……那是什么?”

“那就重庆小面吧。好久没吃你做的了。”

身为混血的二人,不论是中国的美食还是日本的料理,对他们而言都是家乡的味道。但很久没有回中国的两人,能吃到正宗的中国菜的机会少之又少,所以慎介从父亲那里学会了家乡最经典的美食之一。至于睿乃,还是别让她下厨比较好。

当慎介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从厨房出来时,睿乃已经睡着了。他把沙发上的被褥盖在了睿乃身上,随即打开了餐厅的灯。

“我开动了。”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用筷子搅拌着碗里的佐料。虽然他在留学期间,一个人解决一日三餐已是常态,但当他回到家,看到偌大的公寓内只有姐姐一个人生活的痕迹,心里不禁酸了一下。

毕竟,这条命可是母亲最后的遗物,自己怎么可能轻易丢弃呢?傻的不是我,是你才对吧,姐姐?

慎介看着睿乃,不由得在心中对她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