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似乎自记事以来,埃琉子就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无言地,只将目光汇聚在我一个人身上。然而,那视线里却包涵不了任何感情。
大人告诉我,她只是一具人偶,是机械,充其量不过是坏了就能换的道具。
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拥有如此美貌的少女,让我魂牵梦绕的女孩,我亲爱的初恋——她,埃琉子……只是市场上随处可见的“记忆人偶”。
▽
“小少爷,这就是您以后的贴身女仆了!”
“好……好漂亮。”
第一次见到埃琉子时,我就被那副无可挑剔,匀称如艺术品的身姿所吸引。
她的脸庞精致到能看见细小的毛孔,如白纸般吹弹可破的水嫩肌肤,叫人无法相信是人工材料合成的。
充满空洞的眼眸以三秒为周期,规律性地扑闪着;光鲜靓丽的乌发宛若金刚石,柔顺却又透露出坚毅的质感。黑白相间的女仆装将纤细而苗条的身体遮得严严实实,但又不失地展现出如东方妖精般的神秘色彩。
光是是盯着她,我的内心就被无形的大手所紧紧攥住,开始喘不过气来。也因此,我只能用居高临下的态度来掩饰心中的慌张。
“咳咳。喂,你叫什么名字!”
“.……”
“为什么不回话!”
“.……”
她深邃的靛蓝双眸中倒映着我稚气未脱的面容,就那样什么都不说的盯着我。没错,她樱桃般艳丽的红唇从未动过,至今我也没听过她的声音。
是如银铃般清脆,还是如夜莺啼转般动听呢?我不知道,我能做到的只有无止境地遐想。
“小少爷,您以后要是有什么需要,只需叫她的名字,随后再下达命令就行了。”
“可是她叫什么?她又不说话。”
“名字需要您来取,至于具体叫什么,这个就随小少爷喜欢了。”
“哦,我知道了。你走吧!”
女仆长朝我温和地笑了笑,行以屈膝礼后便离开了我的房间。
“玛利亚·冯·埃琉子!这就是你以后的名字了!”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仅仅是由于我曾经的宠物猫也叫这个名字罢了。
没错,她只是人偶,是我的玩具,所以就算与宠物同名也不失偏颇。当时的我,是如此思考的……
“埃琉子,给我蹲下。”
正如女仆长所说,埃琉子真的动了起来。
原本我还以为埃琉子只是外表近似真人,其内部构造一定和外边丑陋的机器一样,达不到真人的效果,只能僵硬地扭动膝关节的零件而已吧。
但令我意外的是,她如同真的女仆一般,流畅而优雅地提起了裙角,朝我半蹲了下来。
“挺,挺不错的嘛。看来不是什么破铜烂铁。”
我像是嘴硬般地不愿意夸赞半分。
蹲下身的埃琉子视线几乎与我平齐,尽管我明知她不是真人,却也害羞地不敢与之对视。只得半侧着脑袋,偷偷将视线分散到她身上。
洗发水的气息如同香偶素般撩拨着我的感官,渐渐地,我甚至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回过头,盯着埃琉子许久了。
“对不起!”
我条件反射地低下头道歉,但很快便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蠢的事。
哈——这也未免太像真人了吧。
当一个事物与自然且鲜活的生物十分相似,但又不完全相似的时候,它会在一些人中产生反感厌恶的情绪反应。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恐怖谷效应。
可是,当我端详起埃琉子的脸庞时,却完全生不出半点负面的情绪。相反,我觉得她十分美丽,美丽到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无法抵挡住她的魅力。
这么想的话,还好她只是一具听话的人偶,要不然就太危险了。
“记住,埃琉子。我是你唯一的主人,要是没有我的命令就擅自离开我的身边,那我就要惩罚你了哦!”
惩罚对于人偶来说构不成半点威胁,就算是当时七岁的我也懂得这个道理。可不知为何地,我还是那样说了。
“……”
没有半点犹豫,埃琉子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咕隆。
我不禁咽了一口唾沫。
“嘛,这不是很正常吗!毕竟是机械,反应速度快是当然的。”
我像是说给自己听般地解释着。
“跟我走,埃琉子!”
说罢,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埃琉子的平跟鞋踏在大理石上发出的清脆响声不禁让我感到一阵说不上来的安心。
“赛巴斯!”
我大声叫喊着管家的名字,可是大厅空荡地如同夜晚的街区般寂静,甚至于能听见自己的回声。
“哈、哈、哈、哈。”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女性的喘息。还来不及多想,赛巴斯就用洪亮的声音回应了我,那奇怪的声音也忽地戛然而止了。
“少——爷——”
赛巴斯从书房的方向跑了出来,衣襟有些凌乱,额头上也残留着汗珠,更主要的是,他身上还有股如同消毒液的怪味。
“赛巴斯,你到底多久没洗澡了。”
“哈哈,抱歉。最近一直在整理书架,有些过于操劳了,忙到来不及洗澡,。”
我挑了挑眉,一向严于律己,追求整洁的他真的会忙到来不及吗?虽然十分可疑但我仍旧没有多加在意。
“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尤塞少爷。”
“爸……父亲他们还没有回来吗?”
“抱歉,少爷。他们今天也很忙,请您谅解。”
“哦……”
这样的借口,到底听过多少回了。我已记不清,只知道当时的我对此早已麻木。
“走,埃琉子,我们自己去玩吧。”
不断酝酿,沉淀在心头的某种感情推动着我牵起了埃琉子柔软而又冰凉的手。
在离开赛巴斯的视线前,我回望了一眼走廊,只看见不知从何时出现的女仆长正在和他攀谈什么。
我心中升起了一丝疑虑,但很快便甩甩脑袋,将其打消了。
算了,他们怎么样都和我无关,只不过是拿着我父母薪水的下人罢了。
“我想想,玩什么好呢~啊,不如玩成语接龙吧!”
埃琉子闭上眼,沉闷地摇了摇头。
“哦,对啊。你不能说话来着。我再想想,嗯……捉迷藏怎么样?”
她点了点头,但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慌忙地摇起了脑袋。我对此感到有些不悦。
“搞什么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真无趣。”
埃琉子仍旧无言,双目无神,表情也不为所动,但却突然间像是焦急似的握紧了我的手。
现在想起来,那时埃琉子的反应也许只是我的妄想,也许根本没发生过。但无论怎么说,那时的我就像是与她心灵相通了般理解了她的举动。
“啊!原来如此。放心吧,我暂时允许你离开我的身边。来,石头剪子布!”
“……”
“哈哈哈,你当鬼,别偷看哦!”
就这样,在接下来的数年里,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仍旧和平日里一样,由于工作的缘故很少露面。而且由于身份的关系,在学校里要么被阿谀奉承、要么被讨厌、最后甚至是被疏远,似乎没有一个人打算走进我的内心。
对于那样的学校生活我开始唾弃,因此就干脆不再去了。反正学习什么的,靠我自己也行。于是乎,我便一心泡在了家里的大图书馆里,偶尔想要放松或是感到无聊时,埃琉子也可以陪我消磨那段时间。
不知不觉间,记忆里似乎就只有埃琉子一个人的身影了。
或许是我总是孤身一人,又或是埃琉子的举动太接近真人了,再加上她闭月羞花的美貌,我感到自己对她萌生了情愫。
很可笑吧,喜欢上机械,爱上人偶什么的,真是荒唐至极。
可是那段时光里,她是我唯一的伙伴啊。不论我说什么,她都一定会照做,不论我发多少的脾气,她都一定会接受。
就是如此沉默而又温柔地呆在我的身旁……
即便是由0和1组成又何妨,我就是喜欢她——当时的我,桀骜不驯地如此想着,仿佛可以为了她什么都不在乎。
不断彷徨,不断踌躇。心想着反正埃琉子是人偶,就算我优柔寡断一点也没有关系。
但上天就像是对这样的我感到了厌倦,最终在1782年的冬天降下了神罚。
那一年,我十二岁。起先,明明是值得庆祝的事,那段时间里,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终于愿意回家了。
尽管他们仍旧埋头于工作之中,但至少每天都能看见他们。偶尔,我们之间还能有些温情的互动,像是围坐在壁炉边询问彼此的近况,又或是在床边祝我好梦。
现在想起来,那几天的经历既像是在梦境般虚幻,又如同泡沫般朦胧。到头来,也许和对埃琉子的妄想一样,这些美好的记忆都是假的吧?
毕竟那之后没多久,嘈杂的声响就将我仅有的安宁击碎了。
咚咚咚——
低沉而激烈的的敲门声从未停止过。
“销毁人偶!还我公道!”
来自四面八方的陌生面孔,自发成了某种组织,成天在我们的屋子外高声地喧哗着什么口号。
我曾尝试着问母亲大人,他们为什么要聚集在我们家门口。可是……无论是母亲大人还是父亲大人,记忆里的他们,半张脸都沉在了阴影当中,唯一能想起来的只有和煦的微笑。
“尤塞,回房间好吗?这边的事,你爸爸和我会处理的。”
“嗯……”
我不再多嘴,争取在他们面前做个好孩子,于是默不作声地回到了房间。
“喂,我说。埃琉子,你知道吗?虽然爸爸他们总是不回家,但我也没有过半点怨言。”
埃琉子如同往日一样,用那漂亮的靛蓝色眼眸凝视着我。
“你真的不能说话吗?一次也好,我是真的想听听你的声音。”
“……”
“算了,你过来吧。”
我明知这只是徒劳,于是便下达了其他的命令。
埃琉子的乌黑长发总是半透着某种吸引我的香气,让我不由得想要抚摸。
“好滑……”
我不禁轻声赞叹道。
说起来,我还从未尝试过观察她被抚摸时的表情呢——尽管我知道不会有任何变化。
这么想着,我一边继续手上的动作,一边偷偷向她的脸看去。
“!”
埃琉子双眼紧闭,眼角挂着的泪光如同繁星般闪烁,从未改变过的雪白脸颊也染上了一层红晕,嘴角扬起的弧度极小,可也能清楚地察觉到如同人类般真切的喜悦之情。
我惊呆了,着急地想要将眼前的画面镌刻在脑海里。
可仅仅是眨眼间,那副可爱的面容就消失不见,又回到了谁也无法撼动的冰冷表情。
“嘁……又是错觉吗?”
我停止了抚摸,心中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般令我隐隐作痛。
那样的埃琉子,我好想、好想……再见到一次。
笑起来的埃琉子,生气起来的埃琉子,伤心起来的埃琉子,我都好想好想……
“唔、呜嗯。”
我不禁啜泣起来。一想到心爱的女孩只是人偶,就感到止不住得可悲。我好恨,恨埃琉子不是人类——亦或是,恨自己不是人偶。
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而我只能捂着脸,背对埃琉子失声痛哭。
意识逐渐被绝望般的伤感占领,身体如同坠进深海,被浓稠的黑暗吞噬殆尽。
“嗯……”
恍惚间,我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可是脖子却重地像是拷上了锁链,甚至连抬头的动作都做不到。
筋疲力尽的我,最后合拢了双眼。
“主人……”
就在意识即将断开时,我感到有一双手温柔地抱住了我。在漆黑一片的世界里,我仿若听见了天使的声音。
我呼唤道:
“埃……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