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读的某市立高中建在一座小山丘上。每天早上我都要爬坡才能抵达学校。
不知情的人听到这儿肯定会觉得好像挺好玩的,搞不好还会抱有一些浪漫的幻想。我通常听到的回应都是“好棒啊”。可惜大家都错了。
事实上,“山丘上的高中”除了容易蒙受水灾,或是让你因为上学而拥有健硕的大腿以外,再没什么优点,反而可以说给生活增添了不少麻烦。就拿早上来说吧。在分秒必争的入校计时赛中,终点近在眼前,眼前却出现个大上坡,简直太残酷了。夏天搞得大汗淋漓自不必说,到了冬天,教室里开着暖风,热意融融,当你装备齐全地跑进教室又免不了一身臭汗。放学后,如果要从学校正门回家,就要经过一个大约十二度的斜坡,大家都叫它“市立坡”,篮球部的同学经常在这里挥汗如雨,练习阵形。如果选择穿过操场从后门回去,就要经过几百级的台阶,俗称“地狱的阶梯”,在这里八成会遇到浑身大汗的棒球部在练习冲刺之类的。也就是说,“山丘上的高中”等于“浑身是汗”的形容再恰当不过,至少要比牵强附会地说“清爽”要更准确。
而且我读的这所市立高中有一栋“艺术楼”。作为美术部的成员,我要在这栋楼的画室里参加社团活动。
不知情的人听到这儿八成会产生一些优雅的幻想。事实上还是错的。要说错在何处,只要实地考察一番就一目了然。建筑本身毫无艺术性可言。玄关显然没有经过设计师的设计,更不要说有什么摆设了。大楼的外观是灰色的正方体,没有任何装饰,但又看不出一点儿包豪斯(①)调调的功能美。如果硬要问它像什么,恐怕我只能说它就像建了三十五年的公共住宅(②)二十五号楼。不止如此,这栋楼在已经建校七十周年的母校中,其污秽和阴气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建筑本身残破不堪不说,地理位置也是“得天独厚”。继游泳池副楼武道场之后,学校又毫无计划地增建了艺术楼,导致艺术楼恰好被南侧主楼西侧的副楼和第二副楼东侧的体育馆给包围起来,一天到晚都笼罩在其他大楼的阴影之中。因为这栋楼不用来上课,管理者是谁也搞不清楚,用途不明,所以文化类社团的各位同仁就将这栋楼合理地分割了,既然这栋楼已经盖好了,现在这样也算是物尽其用。也就是说,这栋多余的建筑被文化类社团给占领了,因此被称为“艺术楼”,如此而已。
现实情况大致如此。不过我也不会跟别人提起。因为这栋楼的氛围很难用言语说明,如果不来亲身体验一番是怎么也解释不清的,既然说不清道不明,那又何苦去破坏人家的想象呢。
时间过了下午三点。六个小时的课程上完,扫除也搞定了,受到约束的这半天时间已经结束,后边就是自由愉悦的放学时光。从时针下解放的这段时间简直爽快非凡,幸福不已。
美术部基本上不会约束部员。什么时候想来参加部门活动是我们的自由,所以有时候我就会在教室陪朋友东拉西扯,有时甚至会直接就跑出去玩,然后不露面就回家了,这种情况每周都有一次,不会有谁责备我。但我还是会在每天下午四点左右的时候去艺术楼。眼下对我来说,创作可比闲聊,或跟一群人去轧马路有意思多了。
跟“放学回家部”的朋友打完招呼,我走出了教室。曾经有段时间我很困惑,这些家伙放学后都会干什么打发时间呢,好像一点儿也不得闲。
小菅竹和中山田都忙着打工,佐和野似乎在一个业余管弦乐团里拉小提琴,所以也很忙碌,这些情况我直到秋天才搞清楚,也终于放下心来。为什么我会放心呢?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可能是因为在他们面前我多少有些傲慢,这让我微微有点儿内疚。
因为艺术楼与第二副楼是相连的,只要顺次穿过第二副楼和连接处的走廊,不用出屋就能到达目的地。不过连接走廊下午五点会上锁,到时就过不去了,如果直接穿着室内鞋去艺术楼,五点之前若是不回来取鞋,就要绕着副楼和主楼转上一大圈,从教职员工通道回去。教职员工通道五点后也开放,但刚入学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当时心想“完蛋了,被锁里面了”,不过转念一想,也无所谓,反正室内鞋也算是鞋子的一种嘛,那天我就直接穿着室内鞋回家了。当时把我妈吓坏了,一个劲儿地追问我是不是有人把我的鞋拿走了,还是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了。就连妹妹都向我投来关切的眼神。现在想起来简直蠢到家了。就像个孩子一样。从那以后,再去艺术楼的时候我都会换上室外鞋,从内庭穿过去。
背后运动部的诸位正畅爽地顶着酷暑在操场上挥洒青春,前面就是艺术楼的玄关。车鸣声,乌鸦的叫声,棒球部传出“batter(③) 来吧!”(这句话啥意思呢)。西斜的夕阳下,这些效果音混杂在一起,可谓每天都不曾缺席的背景音。当然,能有如此感想的只有旁观的我。
那些当事人每天都全力以赴地跟分秒不断、接踵而至的杂事做斗争。有时候我也会觉得老是呆呆想着这些事的自己,真是老气横秋,可这种性格从我懂事起就已经定型了,根本改变不了。当我穿过操场之后,通常会响起一阵铃声。是三点半的铃声,可我至今不知这个铃声是要宣告什么到来。
操场上悠闲的喧嚣声渐渐远去,笼罩在阴影下的艺术楼四层建筑就出现在眼前了。艺术楼的墙面就像崩坏前夕的柏林墙。具体情况不详,有传闻说这里早就过了使用期限,仔细观察外墙就会发现上面布满了龟裂。一些暴走族还在上面留下了涂鸦,净是些“SEX”“FUCK”“杀”“φ”“Ω”之类的字样,不能给观者带来一丝一毫艺术上的感动,这让我反过来开始崇拜凯斯·哈林(④)和让·米切尔·巴斯奎特(⑤)的才华。艺术楼的钥匙由特定的老师随身携带保管,所以很难入侵。暴走族只是在这一带出没,在墙壁上留下涂鸦,还没到打破玻璃窗闯进屋子里那么暴虐,虽然附近居民有些担心,不过一直也算相安无事。
墙面大部分都是灰色的混凝土,上面开着小得不能再小的窗户。普通住宅至少会在一侧墙壁装上玻璃窗作为阳面,而这座房子都是阴面。要是在阴天的背景下,就会透着一股子夹带着湿气的闭塞感,活脱脱一副“罪恶研究所”的味道。事实上关于这栋楼还有一个传说,说这里有一个秘密的地下室,教生物的田村老师在这里进行着人体实验,体育老师梨本就是从这里诞生的人造人。身板像冰箱,老是套着一件紧巴巴的T 恤。除了上课以外从不开口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这位梨本老师在人类与金属制品之间,显然更贴近后者,不过也无所谓啦。
只有一楼的房间不知道为什么开了很大的窗户,显得敞亮一些,要是朝着里面偷看,不小心与正在练习的吹奏乐部的女生们撞上视线可就麻烦了,所以我走到这儿都会别开视线。
快步走过去。至于“撞上视线的麻烦”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我想了半天也没结果,就懒得去想了。窗户上的窗帘有时会拉上,这是因为里面有女孩子在换衣服。因为我曾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偷看过一次,当时吓个半死,马上用最快的速度逃到了一个再也看不到艺术楼的位置。当时不知为何我非常愤怒,吹奏乐部搞什么鬼啊,练习前为什么要换衣服呢,这下好了,让我看见了吧。当然,应该生气的其实是被看到的那一方。这段经历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要是知道能偷看到女孩们换衣服,有些朋友搞不好可要乐坏了。
注释:
①包豪斯,德国魏玛市的“公立包豪斯学校”(Staatliches Bauhaus)的简称。它的成立标志着现代设计教育的诞生,对世界现代设计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包豪斯也是世界上第一所完全为发展现代设计教育而建立的学院。“包豪斯”一词是瓦尔特·格罗皮乌斯(格罗佩斯)创造出来的,是德语Bauhaus的译音,由德语Hausbau(房屋建筑)一词倒置而成。
②公共住宅,国家提供部分资金,修建后出售的非营利性房屋。
③batter,译为棒球和垒球等运动中的击球员或是击球手。
④凯斯·哈林,原名Keith Haring,1980年代美国街头绘画艺术家和社会运动者。他的涂鸦在今天已经成为流行文化中的一部分,在日常生活中几乎随处可见。
⑤让·米切尔·巴斯奎特,Jean-Michel Basquiat是一位美国艺术家,先是以纽约涂鸦艺术家的身份获得大众认识,后来成为一位成功的80年代新表现主义(Neo-expressionist)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