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街以北五十里,就是万人敬仰的神法山。

相传女娲补天之时,此地洪水汹汹,却漏了三团胶着滚腻的五色巨石坠在水底之下。待到苍天补,四极立,三辰归乾,百川注海,大地逐显神州之形。

是以北方玄老天君划九洲,安社稷,而经了女娲之手的五色巨石灵气丰足,广延数万里,毒妖兽物盘踞各方,民不聊生。玄老天君布下八卦坎阵,重重封了那灵脉,尔后捉杀各方妖物,唯独饶了与人结成良缘的妖族。

自此,万年以来,妖族与人共生共存,一众血脉广遍神州。

然而妖究竟是妖,虽不伤人,爪牙依旧。念此祸患犹存,玄老天君在山上坎卦浓郁处,设了个正正经经的小庵,名曰镇妖司,尔后愈壮愈大,渐成当今之样式:覆山以半,竟成山势,仰目不能彻其极顶。

然而后来却有说书人贯下醒木,说这镇妖司实是天君老头某日多吃了仙家几杯清竹酒,闲来无事来了灵感,入凡挎起梁板筑的,却还还了谆谆劝告的辈代儿孙各人一个栗凿,倒也不怕损了那仙筋仙骨,实是愈老愈顽。

每每说到这里,周遭都会崩出数声大笑来,都知道这是个和蔼可亲的玩笑话;不过,假若那拍醒木的拿缘分开起了玩笑话,那就是遭斥骂、掀书台的下场。无论人或仙,那辈辈的炎黄血脉中自始至终融着缘分的羁绊,不容许他人玷污。而这也是玄老天君饶过那与人相恋的妖族的缘由。

且不论异族相恋是否合那伦常道理,单凭遇到那命中注定之人,就已穷尽了凝满不知几辈子的期盼。

尔后镇妖司既立,像是成了玄老天君命中最后一件事般,短短百年后,仙寿逝尽,天君驾鹤。

那年,风调雨顺,百无灾祸。百万先民立于平川一望无际,皆缚绫额前,哭声震撼天地;云有游龙,盘逆其中;川潮千丈,其声恸然;晴天霹雳,彻日弗绝;日月星辰,共映九天。一派天地上下,皆在悼念那治妖平乱安世的好神仙。

却说天君留下的镇妖司,徨徨万年来,铁护着九州大地,名虽镇妖,有时也顺道惩治惩治恶人,也算是应了天君的遗念,在人间落下了一笔好名声。

然而天数有变,量谁也没有想到,那镇五色巨石的根基,约约的松动了!

时任镇妖总仙司的张琮衡,纵然平日里待人接物俱是一副事不关己的高高面孔,办事却是实打实地令人放一百颗心。那日寅夜,云掩血月,星辰俱黯,他与副仙司宋楠各手捧一大卷还未开化的白符,途经那盈着坎阵的九尺八卦玉台,目光之余瞥见那高台之上有金光迸出,势如瀑池,隐约间还夹杂虎啸龙吟之轻鸣:坎阵岌岌可危,飞溅的灵气四下蔓延,如灵物般一路飞驰,碎裂那用云霄落下的星石凝成的星砖!

宋楠大急,睛明穴处一紧,鼻血横流,并非肝火旺盛,只是奇特的毛病。他双膝跪地作法封住朝他们涌来的汹汹灵气,而张琮衡在刹那间散了余生的命数以换得今生最快的迅疾,尽破数指以血代墨,霎时叠满了九千道凝气符,泱泱地如蝗群般尖啸着封向那九尺玉台!

刹那间的配合如行云流水般顺畅,毫无艰难晦涩之感。相识千年的两人可谓是天作之合,命中的搭档。

此时坎阵震了三下,灵气蹿动,崩出焕焕三大道金色气环,九千道符皆碎裂成千百片无用的纸屑;张琮衡的周身气脉也被震得稀烂倒地不起,宋楠因跪地作法,只伤了半身经脉逃过一劫,但元气大伤;强烈的撼动震得镇妖司轰鸣着往下深坠了一尺,震出齐腰深的灰屑来。奔逃至神法山下的各阶仙员讶讶地望着那神法山顶崩裂,却炸出一个生着龙角的覆鳞蛇头来!

天雷滚滚,黑云翻涛,数道百尺半径的巨雷劈落四方,所及之处,焦黑遍布。此刻,似乎连天命也站在了妖之一方。

它爆出数声凄惨虎鸣,却与坎阵碎裂前发出的吟鸣,竟是同种。

人群之中有广博古书的人,认出了这似龙似蛇之诡物,颤颤地说道:

“竟,竟是虎蛟!”

众仙口舌纷扰,大抵都是“为何此种上古妖物会在镇妖司基底”云云,横袖瞠目,似乎忘了那远处渐渐拔出巨体的虎蛟,三五成群分成辩论小组激烈地讨论,渐成白热化之趋势,还差点因意见不合而薅头发打起架来。

许是镇压五色石时,遗了一条小虎蛇在那阵法之下,吸那灼灼灵气万年,终于破开坎阵,见了这天日。

只是,九洲大地自此怕是要遭了殃。

倒也难为这帮神仙,万年以来,太平盛世,一帮文仙,只会耍耍口舌之技,哪里有解决上古妖变之大能?

却有一少年冲出攒攒人群,白袍疾影,躲着那飞坠而下的屋梁、石基、卷轴,直奔那山后北部供着坎阵的玉台。要问他为什么知道?只因他平日做着转送山下乡民贡品的闲职,久而久之也就熟了整座镇妖司。避着断壁残桓,迅步迢迢,半个时辰后才抵达玉台。

一进门,只见宋楠苦苦续着法,困住那灵气;总仙司寂寂躺在地上,此刻的他四肢皆断,气脉尽毁,眼神毫无生气,此刻的他已丧了全部命数,只剩下那缈缈的零头供他喘息,回忆过往。

也只能在这个时候,身居繁职的他才能松口气。

也算是一种解脱罢。

少年无心顾及。坎阵既碎,无力回天,在来时的路上,他已想好了应对的唯一一种方法。虽然只有十五岁,但天资聪慧,精通卦法,三年前修了破灭七情六欲之法,断了与尘间的渊源,也算成了半个小神仙。彼时被副仙司宋楠相中了,就破格将他添进了仙名册内。

他急急顺过那一旁还未开化的白符,却不捡那从梁上坠落的木块,只怕那坎卦吞了为水而生的木。拾起碎玉块蘸了灵气,摹那坎阵的八卦之形,尔后迅疾地破指沾血,在上面结了五行法印,将符远远地甩向残破不堪的玉台后,就听得神法山顶雷鸣大震,虎蛟长啸。

以卦之形,借其灵力,封其妖法。有用,有用!

宋楠吃惊地看着他,眼中逐渐冒出了一点希望。

符上灵气运转,透出流动的金色霞光,坎阵竟微微地收合,他赶忙接着临摹下一张,以致越摹越熟,到后半,甚至可以蒙起眼睛来同摹数张。

直到摹了两百张,甩在玉台上,坎阵终于勉强收合,那惊天动地的蛟鸣凄然,随后消散弥去。经历了刚才那番躁动,此刻的宁静显得有些可怕。

万事既定,他这才步至张琮衡和宋楠的身旁。总仙司偏头看着他,似乎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各路众仙也在这时候漫漫地聚在这里,肃穆一片萧萧然。

“咳......九千凝气符都成不了......你,两百符就成了......后生可畏,可畏也......”

张琮衡浮起一点笑。仙法尽失,此刻终于可以不受仙家的怒哀忧愁所困,尝着点喜悦的味道了。

“你......叫什么名字?”宛若长辈似的亲切询问。

“回仙司的话,在下姓凉,凉竹笑。”七情六欲尽失的他面无表情。

“竹笑......咳......是个雅名。”他咳出点点血滴,融在了他散落在地的层层盘发间。

“你,有镇妖之大能......这妖司同万民,皆由你们来管了。”

凉竹笑默不作声。张琮衡望向一旁的副仙司,他微微点了点头。

众仙无能,而当下能胜这副仙司职位的,也只有他了。

一股飘渺游丝自齿间游出,绕梁数周,依依不舍像是在告别,而后消散,泯于消散血色的皓月辰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