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内方向一望无际的金色田野中,有一条从西南方向直通归云关的直道,这条驰道宽有二十丈,路面用土夯实,十分的平坦坚硬,哪怕此时吹起的寒风也没能让这条道路变得尘土飞扬。道路两侧每三丈便栽种有一棵树,而在这条道路上浩浩荡荡行进的便是秦、玉两州行军大总管借着年度教(校)阅动员的三万大军。
直道是这个古老国度的一种十分特殊的交通体系,在前朝直道与驰道一样是圣人的车辇,或是圣人亲征的时候才能走的专用道路。这样的道路在前朝有九横六纵,皆以京畿为中心点,确保了圣人可以方便快捷地巡游整个帝国西北与北方关内的疆土。
在经历了长达百年的九王、九胡乱政之后,这个新生的朝廷还保有的直道仅剩下了三横两纵,而驰道则被完全废弃。在新朝廷建立之后直道就变成了谁都能走的一条道路,只是在调兵的时候百姓不允许再走了。
在新朝廷建立之后至今的三十多年里,直道不仅仅被官府所维护保养,更是有不少地方郡县出钱出人修筑以自己的行政中心为起点连接直道的支路。
一条能通向直道的路,往往会让一个地方的特有物产能更快更便捷,乃至更安全地贩卖到全国各地,而这样的便捷首先受益的便是朝廷。朝廷对于这些离乡贩卖特产的商贾和农人收取定额的税款,虽然朝廷定下的税率不高,但是极大地丰富了国库的收入。国库收入的增加让朝廷对农民的施加的税赋降低,降低的税赋让农民提高了生活水平。地方的文、武两方面的教育也日益完善,让府兵更容易培养和训练。同时这些商品也让行商者获利颇丰。伴随着朝廷新政不断地将地主豪强的农田通过赎买和赐予官爵收为国家所有,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种田是让你不被饿死,想要吃得饱还要想点其他正经的营生。对于这个时代的农民来说,能吃饱那就是升入极乐世界一般的享受了。
望着在直道上以千卫为基本行军队列前进,周边轻骑、游骑不断在田野小道中巡视的玉州军。郑芸的喜悦溢于言表,而石正则显得镇定许多。陆续上了城头的军官与郑芸的亲兵们喜出望外地看着,他们恨不得现在就向着远方的友军欢呼。可是石正没下令,他们也不敢做些什么来庆祝,毕竟石正这个人治军还是很严格的。
就这样,一众人一直看着远方的军队渐渐走近,当这支军队的模样渐渐清晰的时候,石正看清了最前方骑着西域战马的旗手擎着的大纛,顺着大纛石正望向后方的三辰旗,以及紧随的两面一眼就能辨识的玉州卫军特色的营旗说道:“城主,汝从戎之所近在眼前。”
听到石正的话,郑芸明白援军之中有玉州卫军的陷阵营,以及她在陷阵营时所结识的世家阀族女子-文姬所率领的玉州骁骑营。
看着自己曾经奋战过的部队,郑芸知道归云关有救了。援兵已至的消息传遍了归云关全军,归云关的将士们听到援兵抵达倍受鼓舞,本就不低的士气变得更加高昂,不少士兵之间已经开始传播要出城决战的消息。要知道此时的归云关从石正到兵士都以为敌人此时尚有七万。虽然他们不知道敌人此时已经只剩下六万了,但是不管怎么说现在的敌我兵力比依旧是悬殊的。
当镇国公主的行军队列抵达城下的时候,石正与郑芸早已率一众军官在城外等候。由于是迎接公主,郑芸作为城主站在了最前列,而后在她的右手边是石正,左手边是徐贲,而阿图克则站在了郑芸的后面。骑着战马的镇国公主率领着她的军队走到了归云关的一众人面前,众人看到的是一位英姿飒爽的美人。镇国公主年方二十,是太祖皇帝花甲之年所得之女。
赤衣戎装画金凤,
臂鞲游龙尤胜雄。
白驹锦鞍六师前,
桃李佳人须眉勇。
看到镇国公主归云关的一众人立即行礼并说道:“参见公主殿下。”
看到眼前的一众人,镇国公主笑了,她的笑宛如天女一般,她有一张堪称完美的瓜子脸,她的五官十分的标志,仿佛是传说中的仙女一般看上去让人觉得她是那样的一尘不染,纯洁无瑕。她明眸中泛着一种能给予人无限勇气的光,她的朱唇上的笑容给予他人一种亲近感。
公主微笑着打算翻身下马,此时一名骑在马上的,身穿轻甲女奴火急火燎地翻身下马,她的动作太急了,以至于她几乎是跌落下马的。她就像是田地中的猹一样刺溜一下就窜到了公主的脚下跪在地上,双手扶着地要给她做下马石。
看到这一幕,公主身后的亲兵的脸上露出了鄙夷的目光,尤其是其中两个金发碧眼的异族亲兵。
两位女亲兵相貌不能说是美女,但看上去也并不显得丑陋,她们都拥有一双大眼睛,眼眶略深,鼻梁略高,一个人是瓜子脸,但脸型偏瘦;一个脸形略圆但也说不上是圆脸。两个人的皮肤不是很白,而且还有点不仔细观察便难以发现的雀斑。两个人皆在脸上眼睛部位画上了三指宽的蓝色条纹,这是她们家乡的战士的传统。在她们的家乡之中,参加战争的女子被称之为盾女,她们普遍被训练为手持长剑与盾牌的战士,她们依靠在战争中获得地位与男人的尊敬。她们只有拿起武器的时候,才能和男人拥有相同的权利甚至成为君主。在她们的家乡一众王国里,女王都是城邦或是村落中最强大的盾女。虽然这些所谓的王国无论男女全家老小一起上阵也凑不出超过两三千人的军队,但是他们能征善战是不争的事实。
两个人即便是坐在战马上依旧能看出她们之间身高相差甚大,瘦脸束发的亲兵明显要比披发的亲兵矮,不过她和其他的亲兵一比就不矮了。而那位脸略圆身材较为高挑的亲兵身高与壮硕的成年男子无异。
两个人的甲胄披膊都不是对称的,皆只佩戴一侧。只是矮个子的披膊佩戴于左臂,右臂上则套上了普通卫军经常佩戴于小臂的臂甲。高个子的披膊佩戴于右臂。两个人身甲皆为轻骑之甲,衣物非中原人服饰,脚下穿戴的靴子也并非军中制式的乌皮靴。
她们二人都带着横刀与弓箭,不过矮个子的亲兵却带了两柄,一柄是大横刀,一柄是仪刀,不过她的仪刀是铁的,并非木质的。她们在携带这些武器的同时还携带了源自她们家乡的武器-阿奎罗尼斯战斧。这是一种单手便可持握的锋利战斧,在这两位亲兵的故乡,遥远的极西之地北方群岛中,她们的父辈就是凭借着这样的战斧与圆盾征战四方,劫掠这片大陆极西之地的一切。或是充当那些盛极一时的国家的宫廷卫队来获得荣耀与财富,用鲜血来取悦他们的众神。
她们虽然胸前挂有写着她们名字和隶属关系的号牌,但腰间还有表示她们为奴婢的奴牌。虽然是奴婢,但她们明显不像那个人肉下马石的女奴那般自甘下贱。事实上也是如此,就没人把她们当作奴婢。除了周遭的人的善意之外,还有一层关系便是她们不输于男子的武艺。
两位金发碧眼的亲兵右手边是一位相貌平平,目光犀利看上去甚为剽悍的女子。她一头黑发并不长,但至少能束起垂到颈部的马尾辫,面庞乍看虽显白嫩,但仔细看这白并不是健康和肌肤的白嫩,而是缺乏血色的白。穿的甲胄相比两位异族奴婢来说更少,仅仅只有一件轻骑的身甲。相较于府兵几乎是人均拥有一把弓与横刀的基础配置,这位女子的武器就显得格外寒酸,她只有一对挂在腰间的短刀。但是她胯马立在前方的样子可不像是一个只有短刀的弱女子,反而像是一个率领千军万马,手持丈八银槊的将军。她是镇国公主的女官,同时也是镇国公主私人豢养的两千亲军的统帅。
这位女官看着那个飞一样蹿下马跑到公主脚边的奴婢冷笑一声,看了一眼两位异族的奴婢腰间的奴牌低声说道:“两位卖身契有名无实,这厮,无名有实,一营妓竟妄图攀附镇国公主。”
矮个子的异族奴婢听后莞尔一笑看着女官说道:“的确,罪人之女,有何可同情耶。”
高个子的异族女婢则冷笑一声说道:“其一族只为一点钱财,害了多少良家子。活该这厮全家男丁枭首,女子送教坊做了那娼妓。”
这个时候女官话锋一转对她说道:“人莫要自甘下贱。”说着,女官看向了她的主人。
见到自己的奴婢这般行事,公主心领神会,但她并没有这么做,她用脚尖点了点这位奴婢,而后说道:“本宫尚能行走,何须他人为垫脚石耶。”说着,公主就驱马往前走了两步。这名奴婢站起来低着头回到了队伍之中,公主这才翻身下马。
看到回到队伍中的穿着身甲,还外罩半臂的奴婢低着头羞臊着脸卑微的模样,女官对两位异族奴婢说道:“两位备受世家公子青睐,今后若与世家子弟结为连理,锦衣玉食也未必不可能。只是某人要令人忧心了,此等自甘轻贱之人又有何人愿意迎娶呢?”
高个子的异族奴婢没有笑,想了想之后回答:“是啊。”
下马之后公主大步流星地走向郑芸,这个时候郑芸心怀感激,十分诚恳地说道:“公主亲自领兵救援,此等大恩吾等没齿难忘。”
这时候公主已经走到了郑芸的身前,她握住郑芸的双臂,扶起郑芸并对她说道:“城主不必多礼,守土报国本是吾等从戎之人的本分。”
扶着郑芸的双臂,公主突然将头凑近过来在她的耳边说道:“不必多礼,熙玥姑娘与圣人相仿又有金兰之谊。我不喜繁文缛节,自当以寻常人家之礼视你为家中小辈,你也大可将我当作阿姑。”
说完,公主松开手看着郑芸身边的两人,先开口对石正说道:“石校尉,这几日辛苦你了。”
“谢殿下关怀,我等战锋营将士就算战至一兵一卒也定要将贼寇抵御在天朝疆域之外。”石正恭敬地说着,他可没看到公主此时的表情和眼神的变化,此时公主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仿佛是情窦初开少女看到了心仪的情郎那般,既想表达自己的爱意,又有些害羞。
公主看着此时正低着头站在那里行叉手礼的石正点点头说道:“石校尉忠勇可嘉。堪为本朝武人典范。”
随后公主将目光转向了郑芸身旁左侧的那个男人,在官服外面套了一副甲,腰悬横刀的县尉徐贲。看着他右脸的伤疤,镇国公主微笑着说道:“想必这位便是当年于八百农人破十万蛮兵的徐县尉是也?这来西北边塞不满一年,便有十万大军扣关,想必县尉大人定是命犯十万。”
听到镇国公主的话,徐贲拧起眉头,咬着牙紧闭着嘴仿佛吃了酸果子那般看着公主脸上写满了无奈,而在郑芸身后的白羽千卫的统帅阿图克则憋着笑意说道:“启禀公主,县尉确实命犯十万。”
阿图克这般插话着实没有礼数,但是公主与阿塔图克并不生分,他们很早就相识,早些年尚未及笄的镇国公主便跟随白羽千卫保卫商路有小半年的时间。而且阿塔图克的妻子正是公主曾经的婢女。
听到阿图克的话,公主保持着她迷人的微笑说道:“届时,还望徐县尉能领八百骑,立不世之功了。”
公主话音刚落,所有的人有笑了,因为大家都明白,这是在调侃徐贲。而徐贲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避不开十万敌军与领兵八百这件事了。
为了尽快解决战事,繁文缛节被公主尽可能地省略掉了,公主率领的三万大军开始进入归云关。说是三万,实际上公主率领的其实有三万八千多人,而这多出来的八千人中六千是民夫,还有两千是镇国公主的亲军。
宗室若无封地不得豢养亲兵,宗室就藩者亲兵依祖制为一旅,违者以谋逆论处。
在这个拥有悠久历史的国度中,镇国公主显然是严重逾制的,换作别的宗室或贵胄早就以谋逆论处了。但她却可以明目张胆地这么做,因为这是先帝与当今圣人亲自颁布圣旨许可的。
宗室其他拥有封国的人亲兵也不过一旅两百六七十人而已,而她却拥有两千亲军。镇国公主虽然拥有封国,但是她的封国多大呢?仅仅只有一个县,先帝分封给她的县城及其周边几个乡、里总共不到五万人罢了。这么点人口要养两千亲兵,若是用农闲时的庶民在重大场充当门面还好,也用不了多少钱财。而镇国公主的这两千亲军可是一直在西北边陲之地参与各种战事的精锐。这两千亲军多为家境较为宽裕的封国内登记造册的府兵,以及一些外出闯荡的世家子弟-游侠。少部分是祖上显赫,今日家族衰败的胡人或是渡来人。这些人不说全部,至少九成都是身体壮硕武艺高强的,在他们之中,一些人跟随镇国公主的目的是家族的政治投资,一些人则是为了重振家族选择追随公主换取军功。还有一些人,单纯只是为了报效国家。
这些亲军甲胄、资装是自备的,兵器是军府发的,军饷一半吃的是朝廷的,另外一半吃的是公主从爵位俸禄与封地税收中分给他们的。最后一部分则是历次战事结束后他们优先分配战利品的权利所获得的。
六千协助运送粮草资装的民夫虽然大部分都是登记造册的府兵,但作为民夫随军出征的他们是领钱只做杂事的,最重要的是他们之中有甲的不过一两百人而已。
公主率领的军队之中陷阵营和骁骑营是常年卫戍玉州的部队,这两支部队是精兵,他们有近九千人,而余下的这两万一千多人则是参加秋季校阅的府兵。理论上玉州能紧急招募全部折冲府的三万多府兵,可是考虑到玉州的防务压力很大,所以公主才带领了这三万多人中的两万一千人出征。但即便是留下了一部分,玉州的行军总管依旧很不高兴。虽然公主名义上是秦、玉两州的行军大总管,但实际上所谓的秦州是前朝的行政区划,曾经的秦州六郡之中关外三郡已是异国之地,关内三郡只有函玉郡复设,另外两郡则是玉州与寰州各领一郡。说白了,公主的职务就是管着当地最高长官的人,某种意义上就是冗官。而且公主为了出征抽光了玉州军地精锐和后备力量这件事也着实让玉州的行军总管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在自己地盘上的话语权。
大军入城之后,公主与众人直奔县衙开始了军议。公主命自己的亲兵使用立牌、木板在县衙的大堂中央摆了一张桌,周围安排了几十个蒲团,看着大堂中的布置,徐贲皱起眉头问道石正:“营主,公主这是何意?”
站在一旁的阿图克笑了笑说道:“镇国公主,能镇守一国,当然天赋异禀。”
听到阿图克的话,石正追问道:“你这是何意?”
“稍等片刻你便知晓。”
没过多久,军议的场所就布置好了,大堂内一张临时搭起来的木桌上摆着展现了归云关和周边地形的沙盘。蒲团整整齐齐地围绕在这沙盘周围,看着眼前的布置,石正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难道要各营千卫和旅帅都来军议?这成何体统?”
跟随镇国公主前来的营主们也在场,他们纷纷表现出了不满和异议,仿佛让下级军官来参加军议就和让他们这些出身世家阀族的子弟与贱籍同桌用膳一般。
恰巧公主从石正的身后走过来,她听到了石正的话,公主微笑着对石正说道:“石营主,这是本公主统军之法,每逢临近交战之时,排兵布阵诸事宜,我必要知会全军诸千卫、旅帅,全军诸将校皆要知晓我军选择阵法是为何,进退事宜如何决断。”
听到这里,石正转身,态度很恭敬,但还是质疑道:“行军布阵我军皆可用旗语,金鼓传达指令,何必嘱咐下面居于品级末流之人?”
“公主何必知会低贱庶民黔首?我等世家子弟莫非不知兵耶?”一名营主开口劝说公主。公主看了一眼这位世家阀族子弟出身的营主,眼神表示她知道了,而后公主看着石正笑着回答道:“然也,若贼军破阵袭我军本阵,旗语金鼓难以传达该如何是好?地势不利于我军传达指令又该如何?若是战局有变,兵士来不及禀报又该如何?”
听到这里,石正虽然不是很认同,但至少石正明白,公主的意思是:授予下面的部队更多权限,让他们学会自己判断战局,在整体的战术指导下寻找胜机。
陆陆续续各个营的千卫与旅帅来到了县衙,很快县衙大堂内就挤满了各营的军官。再往后人数实在是太多了,迫不得已,公主只好退而求其次,她命各千卫的旅帅二选一留下。最终大堂内勉强塞下了将近两百名军官,这些军官来得早地坐在沙盘周围,来得晚地站在前面坐着的人后面,还有一些人为了看到沙盘,找来了石块或是桌子站了上去。而在这些围成一圈的军官外,还有一群人,他们便是郑芸的亲兵以及归云关的斥候队。
因为是公主的命令,各营的营主与副营不得不与平日里他们漠视鄙夷的庶民黔首出身的小军官们挤在一起围在沙盘前,他们脸上的厌恶表情明显的让公主都觉得他们这样是影响军心,很过分。不过公主并未点他们的名字说这件事,因为对于那些底层的军人来说,能和世家子弟平等地站在沙盘前召开军议已经是很受宠若惊的一件事了。现在这个时候,纠结世家子弟的表情和态度是没意义的。况且公主觉得偶尔的微小的施舍好过经常的慷慨赠予。
石正站在沙盘前指着表示归云关外的敌军的黑色棋子说道:“贼军兵锋临城下首日即攻城,蓄意折损一万奴隶为计策,但当夜我军挫之。数日后,我军夜袭贼军大营,大破贼军粗略统计我军斩杀敌军至少两万余。敌军目前约有七万大军,而我军战兵不过四万。此外,敌军有十万大军在数日之内将抵达。”
石正喘了口气继续说道“论兵士之骁勇,我军虽胜于贼之奴籍军户,但远不及贼之贵胄甲骑。论装备之精良,我军虽皆为披甲之士,但敌军奴籍军户中的艾哈马克与贵胄甲骑刹赫利强于我军。论粮草,我军据关隘,后方有稷菽丰收。可子军亦有后方城中数不尽之粮草。”
石正说完看了一眼在场的下级军官们,此时他看到了这些下级军官在认真地看着沙盘,听着石正的话,一些人还若有所思。这个时候石正明白公主的用意了,而那些世家子弟的营主和副营呢?竟然还在纠结哪位旅帅碰了他一下,这个千卫怎么身上有一丝异味。石正意识到,公主的决定是正确的,他看到眼前的一幕也明白,基层军官或许身份相对来说低贱,但他们绝对不是愚蠢的莽夫或是懦夫。
喘口气,石正继续说道:“末将认为,我军虽处于不利之境,但依旧应尽快出城决战,我军需在贼军后续大军抵达之前重创当前之敌。一旦贼军后续十万大军与当前七万大军会合,我军将难以据守归云关。若是继续调西北州郡卫军来援,届时北疆守备空虚被胡人发现,恐怕北方胡人借机南下劫掠。”
在听取了石正对敌我双方的情况介绍和分析之后,镇国公主满意地对石正说道:“石校尉所言与本宫所想甚合,汝有何对策能速破贼寇?”
这一问,石正可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公主刚刚夸完自己,现在就要他说出对策,可是石正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毕竟别人夸是别人的事情,自己用兵如何,自己的才华有多少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看着石正脸上露出的尴尬,镇国公主甜甜地笑着说道:“校尉想言即刻出城决战?”
注视着公主的笑脸,听着公主的话语,石正作为一个中级军官,他自然把官场中为人处世必备的对上级需要逢迎附和的那一套照搬用在了此时此刻的情况,他误以为公主是要他顺着她,要他自己说出公主想要说的话。石正的解读是:镇国公主想要他承担责任,提出要出城决战这一作战行动。
石正对于公主话语的理解既对了又错了,对的是公主确实想让他提出要出城决战,错的是公主可没那么多狡诈的心思去算计同一个阵营的任何人。
在稍加思索之后,石正机智地回答道:“启禀公主,属下并非大军统帅,虽有此想法,再也不敢如此僭越,若公主也有此意,属下甘为先锋率先破阵。”
听到石正的话,站在公主一旁的文姬听后笑了,她低声对公主说道:“此人可否为大将之才尚不可知,但此人懂如何明哲保身。”
听到文姬的话,公主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把简单的事情给弄复杂了,她没想用官场那一套搞什么推卸责任或是借别人之口替自己表达什么。她只是想多扶持一下这个她心中有些许爱慕的军官。
在感叹于自己把事情弄复杂的同时,公主立刻开始了自己补救的方式,她对石正说道:“石大人莫要误会,我军出城与敌决战乃我心中之想,只是我军尚未选定何人可做率先破阵之矢。”
这个时候,站在公主另一旁的玉州陷阵营的营主林晔,面无表情地说道:“前朝因何而亡?姑且不论庙堂之腌臜,只论三军:对上逢迎拍马,行贿谎报,对下盘剥吃空,推责欺压。”
林晔的话语意思很明显是在讽刺公主与石正此时的对话搞出来的乌龙,而且他的话语也让公主明白,林晔此时对石正有了不好的印象。
听出林晔话语内在含义的文姬看着林晔小声警告:“此乃公主面驾前,不是你阿爷玉州行军总管军府之中。”
林晔瞟了一眼文姬之后,态度甚是傲慢地说道:“我林家世代从军,不懂何为做圆滑处世,更不懂朝堂之上那无用腌臜,我只知晓圣人命我等出征,我等便出征,圣人命我等听命于两州行军大总管,我等就听了行军大总管。”
林晔的声音越说越大,此时郑芸傻傻地看着他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而石正看着三人听得明明白白,但是他不介意。而徐贲呢?他心里则在无奈:为何高权重之人如此醉心于权术耶?
在一番郑芸看着一头雾水的对话之后,公主把话题拉回到了军议本应讨论的事情上。
公主看着沙盘说道:“贼蓄意折损万余奴婢,我军夜袭粗略计阵斩敌军两万,伤者未计……若将无法列阵伤者去除,依诸位所述贼军制,恐怕贼军能营造攻城器械兼辎重辅兵之阿哈马克已损失大半。”
公主继续说道:“依照诸位所述,贼军刹赫利为一万精骑,艾哈马克为步骑皆备四万余人,其余皆为奴人及下级奴籍军户之阿哈马克。依当前敌军的折损来看,我军若是出城决战,贼军应是战兵尽出,已无辅兵。”
听到这里,林晔看着沙盘皱起眉头说道:“乾武二年西征,我军与沙宛精兵数战,沙宛国刹赫利骑兵甚为骁勇,若不是我军强弩与步槊合力制敌,恐怕我军西征难以将式邑灭国。”
听到林晔的话,公主点点头对文姬发问:“此战恐怕骁骑营也需步战,我军兵力未占优势,若要抗衡贼军,我军应以强弩、步槊拒敌,待战局生变以铁骑定乾坤。不知文校尉意下如何?”
文姬听后回答道:“公主殿下之命,属下定当遵守。”
公主微微一笑说道:“那明日我军便与贼军决战。”说着,公主环视周围的一众军官。一众人也注视着公主那自信的笑容。
公主指着沙盘上归云关外敌军扎营的地方说道:“明日卯时,我军全军出城列阵与贼军决战。我军兵寡,因此我军布阵于归云关前南侧支城与北侧山体之间,避免两翼遭敌军铁骑突袭。
本宫行军第一、第二、第三营为中军,第二、第三营布阵于正面,第一营布于阵后为驻队;骑营下马步战与第四营为左军;陷阵营、骁骑营为右军;战锋营、白羽千卫为驻队布于右军后,归云关斥候队随战锋营,归云关募人不分胡汉皆编为队,与本公主亲军一样随战锋营归石校尉调用。”
随后,公主将诸千卫和旅队的作战部署细节交由林晔阐述,在部署完各个营之后,公主笑着看了一眼依旧在纠结身边旅帅千卫如何如何“侵犯”他们权威的营主们继续说道:“明日之战,我军要凭借弓弩之利,尽可能射杀贼军兵卒或打乱其军阵、队列,二十步之内诸队兵士结阵拒敌。我军兵士远少于贼军,因此诸营之千卫、旅队切记要坚守各自战位保持军阵齐整。与敌交战后,诸旅阵前敌军若有异动,或有战机可寻,诸旅帅可派通传骑直往我中军大营通秉,亦可上禀千卫,由千卫判断,千卫再报备于中军即可。无需依旧军制逐级报至营队、旗队,再待军令逐级下达。”
公主的话还没说完,这些临时征召的部队营主与副营们集体被公主的指示震惊并骚动了起来。
在这些营主、副营当中不知道是谁起头说道:“此乃违背祖制,庶民黔首岂可如此僭越脏了公主的眼?”
“甚是僭越!”
“卑贱黔首于我等封国之内仰面直视国主车马行列便要被凿目剜眼。如今竟能将军情直接禀报于镇国公主?此与谋反何异?”
“黔首有何军情可报,黔首可懂行军作战耶?不过恰巧为旅帅之贱下愚民也,其才也不过领百余乌合之众袭掠一村庄尔。”
这个人话音未落,林晔突然抄起自己的横刀重重地拍在放着沙盘,充当桌面的立牌上怒斥:“庶民黔首僭越?尔等又如何?殿下军令已下,尔等不谈排兵布阵,却纠结于诸旅帅可直接禀报公主军情有违祖制?尔等在这里议论殿下军令,如此这般与尔等口中的黔首有何异耶?”
林晔说完。文姬对在场对林晔的话语十分认可,但她还是投以善意目光对诸千卫与旅帅说道:“旅帅直接禀报营主、旗督、军将之法我亦试行过,沙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旅帅派通传直秉将帅,虽有因旅帅才能参差而致误判发生,然不失为一种加快军情传递之法。须知逐级禀报,逐级下传,战机或许早已失之,亦有可能局势无法挽回。自九胡乱政以来,兵法古籍焚毁甚多,因此金鼓、旗帜传令之法遗失甚多尚有许多研习精进之地,如此这般也不过是一时之便尔。”
这个时候,一位旅帅小声说道:“征式邑国之时,我营便因逐级通禀、下传,进而导致军令至我等之时,等前方之队几尽全军覆没。”
这位在教阅结束后被征召,重新披挂上阵的旅帅说的话郑芸听到了,旋即郑芸回想起了自己曾经的那位队正-冯天骏。这位旅帅所说的正是郑芸当时所在的百人队。那一日的攻城,郑芸所在的百人队一众同袍死伤大半,队正也战死。而她却意外地俘虏了敌军的公主,获得了圣人的封赏。
同样听到这位旅帅话语的公主看着众人说道:“逐级传递军情甚是延误战机,因此诸位旅帅请谨记,切莫误报、谎报、夸大军情、战机。若有此行为,我必严惩不贷。诸位若能谨慎上报军情定能助我军大获全胜,反之的我军将一败涂地,函玉郡将门户洞开。”
再次看了一眼与会的诸千卫、旅帅公主告诫道:“诸位旅帅,本次军议召集千卫之目的亦是为了更加便于尔等统帅各部,与敌交战时,诸位切记莫要慌乱,诸旅帅军情亦要细心判断。小事可禀千卫,紧急军情方可直派通传直禀本宫。本宫治军虽严格,但不会恣意刑罚,若有旅帅传与我非要紧之军情,只要不是误报、谎报,我亦不会怪罪。但请诸位谨记,我等敌人是乃邪神狂信之徒,而非一般犯边寇匪也。一旦我军兵败,我与诸位定死无葬身之地,二十余万胡汉戎狄之百姓将血染函玉郡,中原亦生灵涂炭鸡犬不存。因此,诸位定要明辨战事之变化,谨慎决策,本公主愿与诸位一同向前奋击,守我疆土,灭敌虎狼。”
说完公主看着诸位旅帅们微笑着说道:“大战在即,言尽于此,愿诸位与我勠力同心,共守国土!”
“遵命!”
旅帅们高声回答了公主,而那几位营主与副营则一脸嫌弃,仿佛旅帅们的高声吓到他们的小心脏那般五官几乎都缩在了一起。
这场军议就这样结束了,这场军议真就是这么简单吗?很显然不是这样的。当那些镇国公主并不怎么熟悉的军官都离去之后,公主留下了她所信任的诸位军官笑着对大家说道:“诸位,我因何如此,汝等可知否?”
郑芸与石正等人自然是不解的,而营主林晔则说道:“殿下之意,这次征行我行军之中的诸位营主、副营具无领兵之才?在下自幼在玉州军中,这些营主、副营名号我竟一概不知。若他们为南军还情有可原,但这些人军籍竟是我北军玉州的府兵将校。玉州千卫以上诸将校,于玉州宿卫参加征行者,哪怕是解甲归田迁至玉州之将校我亦知晓,有所拜访,怎么就凭空冒出来了他们!?”
听完林晔的话公主看向了石正,分析了林晔的话石正突然明白了,他说道:“恐是这些将校行贿于北军大都督府,将其名号挂玉州折冲府军之下,方才有人言之有封国,那便是错不了,八成这些将校乃是关中贵族或是东海贵族。偌大的朝廷,只有这些世家阀族能于封国之中作威作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些将校不过是来玉州将战阵厮杀做玩乐,积攒军功罢了。”
听到这里,郑芸好奇地发问:“折冲府军籍管理如此严格,岂能轻易行贿之?”
听到郑芸的话,公主十分和蔼地笑了,但是她没给郑芸解释。文姬见状给郑芸解释道:“的确,折冲府管理甚是严格,但那是之于普通兵士。若是你我这般有爵位之人,哪怕女子亦可凭权势、资财于南北军都督府之长史处讨要千卫甚至营主之职位。”
听到文姬的话,郑芸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不过文姬没继续解释什么,只是简单地说道:“朝廷新政予黔首一龙门,却未说世家阀族便不可一步登天也。”
听到文姬的话,在场的郑芸亲兵和跟随公主的奴婢们脸上的表情都很是复杂。然而爱姬则不以为然,石正将爱姬的表情看在眼里,他与爱姬此时的想法其实是差不多的。
庶民黔首就是庶民黔首,虽然他们可以善待他们,平等地对待他们。可是当看到这群黔首可以实现阶层跃迁的时候,他们的心情还是很复杂的。或许,他们的善意和平等仅仅是一种道德优越感吧?一种统治者的傲慢与施舍的态度。
众人商讨了一阵之后就准备散去了,当就在留在县衙的众人要散去的时候,斥候队的名兵士进入了县衙禀报:“诸位上官,方才库房值守兵士发现遗留于库中拆解之巢车,司库命我前来询问,可否把巢车,木料砍碎充作滚木用于城头。”
听到兵士的话,徐贲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归云关的仓库里有一辆没有组装的巢车,那是一年前攻城后遗留在这里并被拆开的。
公主听闻脸上表现出了欣喜,她对石正说道:“莫要如此,明日我将登上巢车,于阵前领兵。”
石正听到这话很是吃惊,他说道:“公主何必亲临阵前,在城头或本阵督战便可,何须用攻城军械巢车于阵前冒险?”
公主摇摇头说道:“今夜便将巢车运出城,卯时之前组装完成,既然是去年攻城之用,应是有四丈高。出城迎敌用以观敌阵不需如此之高,两丈足矣,有巢车于阵前,观贼军阵之变化甚好,况且本宫于阵前可激励士气。”
林晔不等石正劝阻便抢先说道:“属下这就安排。”
“甚好。”
寅时,归云关的斥候队悄悄地出了城。此时节天边还未有光亮,寒冷的西北风吹得人瑟瑟发抖。黑暗笼罩在归云关的每一个角落。在爱姬等什长伍长的带领之下,他们依靠步行无声无息地解决了敌军在强弩射程之外设置的,用以监视归云关动向的岗哨。在大约三刻时间过后,斥候队的队正与副队返回了城下,向镇国公主奏报,听到斥候队的奏报,镇国公主下令全军出城列阵。最先出城的便是郑芸所在的战锋队。郑芸与她的袍泽一样都穿着漆黑的铠甲,跟在轻骑与游骑的后面,伴随着旗手们高举的旗帜步伐整齐但悄无声息。郑芸随着这支玄甲之军一起走出了归云关的城门。这一次,郑芸的身边没有她的亲兵,她的亲兵被命令跟随镇国公主。
当天边有了微弱的光亮之时,归云关的守军已经完成了列队,当战鼓敲响的时候,正是卯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