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迪德与灵姬被扣押在归云关一晃已是两月有余,郑芸与石正对待他们也礼遇有加,甚至对艾迪德的许多享乐要求都予以了准许。虽然这两个月艾迪德终日寻欢作乐好不快活,但后来回忆起这段往事,艾迪德却无比地后悔。而一切的原罪皆是他作为一个神之子嗣,但他并不具备担当一方封疆大吏的才能与责任感。
一开始的艾迪德是想要做一锤子买卖的,他打算让石正随便开口,要多少就给多少。但灵姬及时制止了艾迪德这种在谈判中会让对方无限抬高要价的行为,毕竟如果弱势一方不表现出抗拒,只是一味地顺从,强势一方最终会将对方吃干抹净。
在灵姬的指导和帮助下,艾迪德与石正开始了相互的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几番讨价还价,石正允许了艾迪德与自己的将领进行信件往来,艾迪德写了书信与自己麾下的将军们历经了数次的沟通来商讨割地和赎金的问题。
一开始,正如灵姬的观点一样,这些将军们对赎回奴籍军户表现出了极大的反感,对于九云郡周边那些荒无人烟的土地更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甚至有的将军很是直白地说道:“总督直辖土地,我等不便干预。”
这些说出如此的话,就好像他们的父辈祖辈没有为了这个庞大的政教合一帝国奉献过,他们的先祖没有在这片土地上战斗过一样,这多少让艾迪德觉得他们对自己的先辈缺少尊重。要知道沙宛国每一个行省分封的刹赫利骑士们,很多都是当年开拓那一片土地的骑士们的后裔,这些在沙宛国足足有三十多万的骑士们都是凭借祖辈、父辈在当地的奋战才获得分封的。这些行省虽然教义上归属于神,属于神之子嗣,神之子嗣可以予取予夺。但毕竟这些土地是他们的先辈浴血拼杀换来的,虽然他们残暴,但他们为了子孙流的血却是实实在在的。这些土地理应是一个行省的刹赫利骑士们的共同财产,是大家的祖辈与父辈的心血,是他们这一代应该继承的荣耀的遗产。
而他们却对国家、行省的土地减少漠不关心就算了,还劝谏总督决定国土是否割让于他人这种事情自己决定就可以了,这不得不说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也许这就是分封的坏处吧,所有的人都只关心自己的哪一点土地,却不关心别人的土地乃至国家的兴亡。
出于宗教地位的考量,这些将军力劝艾迪德要以自己是神之子嗣为尊,绝不能自贬身价以赎金换那些奴籍军户俘虏,哪怕二十万金币只换那几个刹赫利骑士也可以,但唯独不能去换那些奴籍军户。并且他们还直言:“改信者与奴籍军户不必赎回,异教徒奴役其亦是神的旨意。”
艾迪德好奢淫靡胸无韬略,以教义为名纵容麾下兵士盘剥或截杀商旅。可艾迪德本质并不是冷血奸邪,他缺少的是一个正直的人生导师。可悲的是现在的艾迪德身边没有人会教他怎么做人,倒是有一个沦为了奴婢,却一直站在奴隶主的立场上看待问题的女人。
对于麾下将军们的力劝,艾迪德决定晓之以情动之以情,同时以自身政、教方面的地位无形中施压让这些将军们听从了石正的要求。
名义上只是一个旗督,但实际上却代管了整个秦州军政事务的石正虽然提出的要求没有全部满足,但几番讨价还价中石正还是得到了最初预想的那些东西,最终艾迪德承诺:割让自拂云城始,向南及西南各百里之内城廓旧址,其城所辖荒废村镇所属土地亦归秦州所有。并附赠二十万金币以换艾迪德与全部俘虏。
艾迪德同意割地的原因是在他与他的将军们看来,石正索要的百里之地皆是荒地。这些地方百年前虽然因为兴修水利而成功地开垦了大片农田,但这里的土壤本来也并不怎么肥沃,断其沟渠水源抛荒不出一两年便会寸草不生。加之百年的荒废,此地部分区域已经是黄沙漫漫,虽然有一些并不隶属于奴籍的沙宛人开拓了一些田地,但那些贫瘠的土地只能让他们勉强自给自足,若是有天灾人祸他们可能就要自生自灭了。
若想恢复曾经的农田不但需要将曾经废弃已久的人工开凿的河流重新疏通,堵死的坎井重新挖掘,更要很长的时间改良土地并进行大规模的人口迁移,所以对于艾迪德来说这里的价值并不高。
但艾迪德承诺的百里之地真到了掌握他们生死的人拿走的时候,实际上拿走多少就不是艾迪德自己所能决定的了。
从一开始,石正与郑芸就将扣押了艾迪德的事情告知了林晔的父亲林总管,在林总管回复之前,石正反复试探了艾迪德,发现其根本不通兵法,不谙政务,甚至生活琐事亦不晓得如何应对。
而在玉州行军的衙署,林总管与林晔商议了一番决定先给朝廷上一个八百里加急,以艾迪德混入归云关一事借题发挥,结合去年的战事,直接污蔑艾迪德带假商队是要袭取归云关,图谋中原富庶之地云云,然后夸赞了一番郑芸与石正有勇有谋及时发现了敌人的诡计。
朝廷几乎是在接到八百里加急的当天就派出了快马传达诏令,朝廷给予秦、玉两州行军下达的命令很简单:一切皆由玉州行军总管和都尉石正全权负责。
接到命令之后,林家父子二人快马加鞭地赶到了归云关,他们既不是来抢功劳的,也不是横加阻拦的,而是送来了前朝的九云郡的详细舆图以及曾经的人口、耕地记录。
虽然石正看过如今的归云关外的地区舆图,但那些多数都是根据如今的情况绘制的,曾经什么样他并不知晓。因此石正听了林总管讲述的前朝关于九云郡的一些记载之后,向林总管阐述了自己的观点。林总管丝毫未加以指正或是否定,直接认可了石正的想法,决定向艾迪德索要被荒废了近百年的惊云城与飞云城还有前朝两城所辖村庄、集镇。
虽然两城及周边村庄早已荒废百年,昔日阡陌如今皆是黄土,旧日坎渠如今已成土坑。但石正还是对这个结果很满意的,因为石正看上的不是简单的百里土地这种地区概念,而是这两座城的位置让艾迪德的割地实质上失去的不仅仅是两座城,而是五座城。
为何艾迪德实际上失去了五座城?因为九云郡是出了归云关通往整个西域一十八州的道路上地形最复杂的区域,虽然不像函玉郡那般可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九云郡那从北到南将整个郡一分为二的山脉在南部的两个山口却成为兵家必争地。只要控制住九云郡南部的两个山口,那么整个九云郡的东面五座城就全部成了控制者的囊中之物,而石正要求艾迪德割让的飞云城旧日治下的领土中便有两座位于山口处的障城。
对于东面的中原人来说,这两座障城是重要的堡垒。防御时可以抵挡千军万马,进攻的时候,他们将是桥头堡。
石正索要的所谓百里之地最终敲定方案的时候,艾迪德并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麾下的将军们不知道九云郡的区划,但他们倒是知道九云郡所处的这片区域对于军事上有多重要,可是他们却完全不在乎,毕竟那片土地不是他们的封地,丢不丢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对于这些将军而言,就算把整个九云郡割让出去又如何?不过是一片南北五百五十百里,东西不过两百多里的荒芜土地罢了。最重要的是即便中原人能占据整个九云郡所处的地区,他们依旧有信心挡住他们。九云郡的西面有三条可以继续向西的道路,但这三条路要是想守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在这三条九云郡出西域道路不远处,便是这些贵族们实际控制,并且拥有相当人口和驻军的城镇。这些城镇是建立在前朝各种堡垒与障城之上的,他们可以抵御中原人的进攻。如果中原人想要绕过这些城池,那么他们将要承担极大的,被偷袭粮道的风险。他们的想法是没错的,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城镇,朝廷克复西域一十八州的历次西征中的这里都是反复争夺的重要区域。但一群看着自己的国土被割让,却漠不关心的统治者们,能继续统治这片土地多久呢?
将艾迪德不通天文,不识地理,不明政务的老底儿摸透之后。石正结合偷拆的艾迪德与麾下将领的信件看到的内容,想好了怎么算计这个不配身居高位的沙宛的‘神之子嗣’。他十分阴险地将一张修改过的舆图展示给了灵姬与艾迪德。石正将前朝九云郡的许多山川都予以隐去,刻意给艾迪德造成一种要割让的土地无险可守,这些土地被割让之后不会阻断艾迪德某些领土之间联系的假象。
这样也就造成了没有什么韬略的艾迪德与不熟悉此地的灵姬产生了误判,进而让本就对领土的重要性没有概念的艾迪德放松了警惕。
己方的漠不关心,敌人的阴险狡诈,自己的不通兵法,灵姬对详情的一无所知。多方合力之下,艾迪德仿佛是命运使然那般轻易地便给了这个古老的中原国度打开了收复西域的大门的钥匙。
石正是一名治军严格的藩将,虽然他不是什么天纵英才,但他至少懂得看天时地利人和。与被扣押的艾迪德长达两个月的谈判过程中,他充分地利用阿米娜与娜娜来探查情报。石正让阿米娜探查的不仅仅是军事情报,而是从军事、制度、宗教、生活等等多方面的情报,他要深入了解这个中原之地并不了解的国度。至于娜娜的作用,石正做得多少有些不甚正人君子了。他与娜娜商议,并且以给郑芸及其自身军功为相诱,使其加入被收买的前往西域的商队,让其扮作游娼以美色贿赂沿途各地官吏,从其口中套出行省诸多事物。最后将两人所获情报汇总。
结合这些情报,石正了解了沙宛人因为宗教而病态且扭曲的性格,以及宗教影响下极致的当婊子还要立牌坊的行事风格。利用这些敌人的特性,他明确了谈判底线。
索要惊云城与飞云城不仅仅是因为吃透了艾迪德这群沙宛人的秉性,更重要的是石正知道控制了这两城址除了军事上还能带给中原之地什么利益,那便是经济上的利益。
在艾迪德看来九云郡山脉以东的另外三座没有被割让的城都是荒废的残垣断瓦罢了,甚至一开始艾迪德就主动想要割让这三座城来表达诚意,若不是灵姬拦着,恐怕九云郡的九城早就被石正顺理成章拿下五座了。但灵姬是否阻拦又有什么意义呢?艾迪德的能力与他麾下将领们的态度注定了艾迪德会被石正算计,签下那写作割让两城,实则割让五城的土地的一纸契约。
对于艾迪德来说,被割让的土地中那些勉强耕种自给自足的人口不过三千而已,丢了这里又能如何?在沙宛人的社会体系中,这种所谓的‘自由民’若不能安身于城中,那么这些人世俗中的社会地位或是经济地位实际上并不比那些奴籍军户好多少。甚至给这些奴隶当佃农的也比比皆是,这种人艾迪德根本不会在乎,而且这么一点人口,其中没有任何刹赫利,也没有奴籍军户的家属,不能成为兵员的人口失去了有何可惜的呢,而且艾迪德天真地觉得中原人不会把他们怎样,甚至还会善待他们,理由是他们礼遇了自己和战俘。
艾迪德的天真若放在前朝那真是害惨了那三千百姓,可对于现在呢?没有害了他们,但也等于害了他们。在艾迪德的治下,他们可以自给自足,慢慢发展,自己开垦多少土地,就是多少土地。他们都是一个信仰,不会有别的信仰的人在身边定居甚至是包围他们。
而现在艾迪德割地了,虽然没有把那三座城割让,但实际上和割让没什么区别,毕竟石正要求的那些土地正好将那三座城所辖的土地与艾迪德的行省彻底分开成为飞地。而在那三座城所辖的区域内,还有两千多沙宛人在定居。他们的命运会如何呢?
中原朝廷按照每户几丁,男女几何分配田地。被割让的土地上,那些沙宛人超出均田令额定的土地若是遇到了讲理的官吏则土地会被赎买,若是不讲理的,直接夺了去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依这个中原朝廷的作风,迁民实边也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了。将国家内部的人口不断调剂以保证耕地与人口的平衡是这个古老国度玩了几百年的手段,甚至还一度有人不用杀戮,不用驱赶,不见半点暴政便维持了一地人口的平衡。
一旦朝廷进行了迁民,那么这五座城所辖土地上的五千人便是活在了几万乃至十几万‘异教徒’之中。从宗教的角度上看,这不就是一种折磨,一种悲哀吗?可是艾迪德不在乎,不关心。虽然他本质不坏,但他的无知,以及在宗教的影响下对是非理解的扭曲却是一种罪恶。
对于这五座城所辖的土地乃至整个九云郡而言,只要修复了所辖地域的坎井,重新疏通那些从山脉中穿凿引流的人工河与灌溉水渠,那么这五座城所辖地域的土地皆可以在一两年内重新进行耕种,虽然土地的改良是漫长的过程,但有人去耕种总好过无人过问。
虽然荒废百年,但原来的人工开凿的河流与灌溉水渠的遗址尚能修复或重建,这意味着什么呢?对于善于农耕,与生俱来就生怕农田收成不足的中原人而言是人尽皆知的。
只可惜发明了坎井的沙宛人的先祖们万万想不到,他们的后裔不但忘记了如何让荒原重新变成绿洲的坎井,还以妖技诡术为名毁掉并荒废了这些先祖的智慧结晶。
艾迪德对于自己领地各处重要性的轻视将是他日后失去一切的重要原因,可被扣押期间他的心思并不在这些上。被扣押的两个月中,他则是纵情地享乐,就仿佛翌日就会死去那般日日狂欢,一日便要与灵姬交欢三四次,搞得灵姬几乎天天都于房中赤身裸体以待其临幸。他与灵姬日日交欢也就算了,整个长乐坊里所有的优伶娼妓都没被他落下的挨个享受了一番。以至于艾迪德在这两个月中生生把石正与郑芸等共同谋划此事的人的财力皆消耗一空。长乐坊的那些风月场所则是赚得盆满钵盈,郑芸因为财力被消耗一空,不得不重新体验了几天当年还是流民时候的饥饿生活。好在这些花费事后都是可以由朝廷补偿给她的,不然她真就要成为这个中原国度中的传奇了——在自己的封地上穷到饿肚子的县公。
最让郑芸他们不知如何评价的是,他竟然委托了被放回去送信的随从告诉他的行省各级官员不要停止贸易。作为一个被扣押的人,他不但不用贸易的中断作为要挟,反而要更加开放的商贸,这种行为着实让众人摸不着头脑,甚至让石正觉得他可能有疯症。
但艾迪德自己清楚,贸易是整个沙宛国经济重要的一环,虽然商人低贱,但没有商人,整个国家是没法维系的。而且艾迪德也知道,若是因为自己被扣为人质而中断贸易,那么他被扣为人质这件事将会传得更远。进而让自己被抓的丑事传扬到整个沙宛国。而到了那个时候,他的合法性便要受到他人质疑了,一旦受到他人的质疑,那么危机就会随之而来。毕竟先知一句话,就能掀起沙宛人对一个总督的反抗。这是先知对各个总督最大的威慑,也是沙宛国建立至今中央权力唯一的对地方的威慑。
像艾迪德这样的胸无大略,贪图享乐的封疆大吏,在石正的家乡不需要很长时间就会被家臣谋反所杀掉的。毕竟连石正自己的父亲那样的差点统一渡来国的人都死于谋反,一个暗弱昏庸的主公的统治又怎能长久呢?可在这里,石正不得不接受了现实:只要百姓足够臣服,一头蠢猪都能如君王一般统治一片土地,而宗教还真是最好的让百姓臣服的工具。
此时的郑云他们实在是搞不懂,沙宛人的脑子到底有多么的精神分裂,一边叫嚷着女人下贱,女人脏,女人是不洁之物。可在和女人行床笫之欢的时候他们却是最积极的。喊着商人如何如何坏,异教徒如何如何的可恶,可是他们对于行商和与异教徒交流的好处倒是一点都没落下全想要。
看到艾迪德的行为,郑云不禁开始质疑:“这些人所虔诚崇信之宗教,莫非仅仅是贵胄愚弄百姓之用具?”
在完成谈判之后,沙宛贵族们与秦州的官吏立刻开始了勘界,说是双方一同勘界,但实际上就是秦州官吏们单方面的索要与宣称。那些贵族对秦州官吏的宣称毫不质疑,原因无外乎别的,就是因为那些要被割让的土地不是他们的封地,更不是他们麾下其他刹赫利或是奴籍军户的土地。虽然有人质疑如此的割地会让一部分土地成为飞地,但很快这种警惕的声音就被淹没在了所有人漠不关心地,只在乎当晚寻几个奴隶享乐的笑声之中。
领土顺利交接完毕之后,石正他们先将那些俘虏都释放了回去。确认了俘虏安全返回后,也就到了归云关要释放艾迪德与灵姬来换取赎金了。
准备释放艾迪德与灵姬的当天,一名沙宛的将军骑着高头大马,金盔金甲,头巾覆面带着五百金甲白马的骑士,护卫着载满二十万金币的马车队来到了归云关城下,他仰着头望着高耸的归云关,不自觉地握紧了缰绳自言自语道:“我定要破此关,为我父兄报仇。”
这位将军就是曾经与可韦一同列席参加了艾迪德的宴会,但却始终没有一个笑脸的沙宛武士。对于可韦心中充满厌恶的他,此时对于要迎接的人中有可韦亲信这件事也多少带有一些抵触。但毕竟要交换的人中有自己的总督,所以他也就不得不来了。
为了交换艾迪德与灵姬,当天的归云关并没有按时打开城关,并且在城门附近进行了戒严。许多要入关的商旅都被安排在了拂云城等待。
待缴纳赎金的沙宛军队抵达之后,石正才允许了打开归云关的城门。伴随着重达千斤的新营造的闸门缓缓升起,郑芸、石正二人带着兵士们,将艾迪德与灵姬围在中间,把他们送出了城门。
金盔金甲的将军心中既有愤怒,又有几分钦佩,愤怒在于艾迪德被俘了,是沙宛国的耻辱,是愧对真神与众神的教诲。钦佩是在于他在接回俘虏的时候看到了这些不幸被俘的战士们并没有遭受虐待,虽然他也知道不少同胞沦为了中原人的奴隶,但他也或多或少从商旅口中探知到中原人对待奴隶的方式与他们有很大的不同。甚至他觉得,中原人的所谓贱籍根本不是他眼中的奴隶,只不过是终身雇佣契约罢了。
面对一直以来被自己视为十恶不赦的异教徒的中原人,这位将军也不禁觉得,己方一直以来的杀戮与毁灭更像是坏人,或是说自己更像是个野蛮人,如今的他开始怀疑起至真教经典对异教徒的描述是否为刻意的贬低与抹黑。也许这就是文化与认知的差异,如果阿巴斯了解了这个中原国度前朝的模样,恐怕他只能说如今的中原人是文明的,以前的他们与自己一丘之貉。
走出城门,石正与郑芸他们便停下了脚步,让艾迪德自己走到沙宛的将军面前。看到红光满面的艾迪德走到面前,他的内心其实是很复杂的,他忠诚,但是他也觉得耻辱,可是他没有半点怨言。
将军下马单膝跪地,虔诚地问候艾迪德:“尊敬的总督,这两个月以来让您受苦了,我敬爱的神之子嗣啊,我等的无能让您遭受了异教徒的摧残,请降罪于我吧。”
艾迪德看着眼前的将军,带着几分歉意低头将他扶起来说道:“谢谢你,阿巴斯将军。”
跟在艾迪德将军身后灵姬也十分恭敬地感谢道:“感谢阿巴斯将军的相救。”
阿巴斯看着灵姬眼神变得有些奇怪,说是可怜倒也不像,若说是敌意也不知道有什么缘由。阿巴斯皱着眉头,歪着脑袋看着灵姬说道:“你的前主人可韦他不辞而别了,听闻路过商旅讲述,他可能是去圣城了。”
听到阿巴斯的话,艾迪德心中一阵欣喜,他说道:“可韦一定是去朝圣了,赞美真神,我们又多了一个找到了正确道路的兄弟。”听过爱姬的讲述,了解可韦的为人,明知道可韦来到他这里的目的艾迪德此时还是天真地觉得这个人是要皈依了。
听到这里,灵姬心底一阵惊叹:“我已告知你可韦其卑劣本性,你又怎能相信其人愿皈依至真教?”
听到艾迪德的话,阿巴斯不以为然地叹了口气,他没有对艾迪德有什么抱怨,但他却对灵姬说道:“但愿你曾经的主人可以得到真神的庇护吧,愿阿维拉伊蒙特的灾祸能到此为止。”
灵姬听出的阿巴斯的意思,于是她低下头微微的一欠身表示歉意。这个时候,石正带着阿米娜走过来说道:“今日我等将汝释放,望汝今后莫要再兴兵戈。”在一旁的阿米娜充当石正的翻译将这句话告诉了艾迪德,艾迪德回头看着石正十分客气地,带着几分诚恳地说道:“感谢诸位今日信守承诺放我归去,他日我定会报答诸位。”
听到艾迪德的话,石正微微一笑说道:“我等已甚是满意,若再向汝索取那便是贪得无厌,我等断不会再强汝所难。”
阿米娜继续给艾迪德翻译了石正的话,听完阿米娜的翻译,艾迪德点点头说道:“那就此别过,希望我等今后能不再兴兵戈,在下亦会力保商路畅通无阻。”
听到艾迪德的话,石正不禁将一句调侃脱口而出:“那是甚好,但莫要以‘非我族类之名义’不认他人商旅也。”
说着石正笑了,阿米娜将这句话转述给了他们,艾迪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而阿巴斯看着石正则心中涌上一阵怒火,他此时觉得自己与真神都受到了侮辱,因为石正的话在他看来就是要求他们违背教义,违背神的教导,要把异教徒也当做兄弟来看待。这在他所学到的神的教诲之中这是绝不允许的,这是背叛神的旨意的。对于大部分的沙宛国人,尤其是他这样的沙宛统治集团中间阶层的人来说这无异于背叛神的教诲,无异于是玷污神的圣洁。
眼看自己的行省总督,神之子嗣不好意思了,阿巴斯这个时候挺身而出,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说道:“神之教诲我等时刻谨记,异教之徒非人也,此等悖逆神之玉音,不尊神之规制者定是不得神之庇佑,亦不得人之善念恩惠。”
阿米娜迟疑了一下,随后还是翻译了,听到阿米娜翻译的阿巴斯的话,石正冷笑一声问道:“这位将军何出此言?我等皆为人也,我等为何要以崇信之神明不同而与他人交恶耶?我中原之地一山一川百姓皆有所信仰之神灵,皆有神灵庇佑。若要以异教为名区分彼此,州府相抗,里坊相恶,村镇倾轧岂不是天下战火连绵不绝?若如此,天下何来天下平兴旺乎?”
阿米娜翻译完,阿巴斯愤怒地说道:“世间唯有真神一人,众神皆俯首于真神座前。尔等那些神祇皆为异端邪魔幻化,尔等崇信邪魔鬼怪,来日定会遭真神降罪,汝等皆要入那十八层地狱!”
石正听完阿米娜的翻译后不以为然地说道:“据我所闻,世间诸信仰之神明皆劝人向善,引人行善,唯有那坏事做尽者才入那十八层地狱。你我崇信不同神祇,但却皆言十八层地狱。为何汝等所崇信之教义乃唆使他人相恶,以刀剑相戮?莫非汝等神明盼汝等入那十八层地狱耶?”
石正说完看了一眼三人,艾迪德倒是没什么表情变化,他也觉得整天一口一个异教徒的称呼他人敌对他人不如乐见双方商旅贸易,截杀或是收税都是不错的事情,而灵姬则根本不信至真教。至于阿巴斯,此时他已经气得多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握着腰间战刀的手已经无数次想要抽出刀来砍向石正了。
看出了阿巴斯情绪已经失控的石正倒是不害怕,他很有信心能在决斗中击杀阿巴斯,但是今天是要送还俘虏,如果在这里发生了冲突,今后石正的信誉和人品可就真的被败掉了。所以他没再多说什么。
这个时候,艾迪德开口说道:“石都尉,有一事我想请你答应在下。”
“何事?”石正听完阿米娜的翻译之后笑着问道艾迪德。
艾迪德听完翻译也笑了笑以示礼貌,然后开口说道:“在下所割土地之上有三千沙宛百姓,这些百姓非奴籍军户亦非刹赫利骑士,于此耕种自给自足,不识兵戈,还请都尉能善待他们。”
阿米娜听完擅自夹了一些措辞,表现得十分诚恳翻译给了石正。听完,石正一挺胸,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对艾迪德说道:“阁下尽可放心,在下只要一日还在秦州,便会善待这些百姓,绝不加害。”
艾迪德听到石正肯定的回答,看到诚恳的态度也开心地做出承诺:“都尉善待百姓,我等必不会再兴兵灾,愿我等广开商贸,互通有无,统辖之地人人富足。”
阿米娜翻译完,石正回答道:“谢阁下祝福。”
简单地与他们拜别之后石正命一队兵士护送他们离开,直至送出拂云城所控制区域的边界,而负责送人的正是林峰。
归云关高耸的城墙渐渐远去没于地平线上,林峰与艾迪德并肩而行。一开始阿巴斯还误以为林峰是将军,对他礼遇有加,直到艾迪德称呼他为队正,并给他解释队正这一职务的时候,他的脸色刷一下就变得难看起来。
此时阿巴斯看着林峰眼神中充满了愤怒与鄙夷,他对于林峰这种下级军官就和看瘟神一样厌恶。自己好歹也是沙宛国的贵族,而林峰这种统帅不过百人的穿着和普通士兵一般的小军官在沙宛很多都是奴隶,这种人竟然和总督与自己骑马并肩而行,这在他看来着实是玷污了自己高贵的血统。
但是林峰并不在乎,艾迪德更不在乎。因为他们相对于阿巴斯都更了解对方,林峰看着艾迪德玩笑道:“总督这两月甚是尽兴啊,我阿妹可是快要家徒四壁啦。”
灵姬给艾迪德翻译了林峰的话,艾迪德听后多少有些无奈地说道:“无事可做,只好如此。”
林峰用不是很熟练的沙宛语继续问道:“但不知今后总督还想来我归云关游玩否?”
林峰话音未落,阿巴斯粗暴地打断了林峰的话恫吓道:“尔乃下贱一兵卒,领兵不过百余,怎能恬不知耻与我神之子嗣如此攀谈。尔若再不敬,休怪我斩尔头颅!”
灵姬正准备给林峰翻译,林峰却拦住了灵姬抢先说道:“此话我懂,无需译之。”
随后林峰看着此时愤怒的阿巴斯慢条斯理地说道:“在下贵贱无需汝评判。在下领百人之兵不假,但若在下想求,朝廷命我为营主,晋为校尉提领数千兵马未尝不可。”
听到林峰的回击,阿巴斯嘲讽道:“尔真是白日做梦,尔这般下贱之人竟能求官?莫非尔口中之营主不过领兵两百尔?”
听到这里,艾迪德善意地提醒阿巴斯:“中原人有制,曰朝廷,其政事、军伍皆与我等制度截然不同,将军莫要以我等度量他人。”
气头上的阿巴斯没想太多,继续说道:“尔等竟然派一下贱步卒护送我神之子嗣离开,真是欺辱我等太甚。本将军今日在此发誓,吾定要破尔等归云关,将尔等异教徒焚灭殆尽,将中原之地献于真神,有违此言堕入地狱!”
就在阿巴斯诅咒发誓的时候,艾迪德眼见阿巴斯此时根本不听劝,于是说道:“将军,林峰......林文敬乃是中原人玉州行军总管之子,行军总管与我可视为同等。林队正非下贱也。”
听到艾迪德的话,林峰得意地看着阿巴斯,而阿巴斯却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因为他刚才谩骂挑衅的可是一个在沙宛人看来身份可以等同为神之子嗣后代的人。不过这也算是一种文化的差异吧,毕竟真正能和艾迪德对位的身份应该是宗室那些亲王,而林峰的兄长林晔才是和阿巴斯对位的。
就在林峰为艾迪德送行的时候,石正凝望着东方皱起了眉头。近来有两件事令他甚是担忧,第一件事是那些留在函玉郡的式邑人近来的动向。因为朝廷采用了怀柔政策安抚他们,所以留在函玉郡的式邑人,还有迁过来的其他族裔的人数量也不算少。对于这些外族,朝廷为这些人均田,对于那些田地多的则进行赎买。
虽然朝廷的举动是好的,但对方接受不接受就是两回事了,毕竟式邑人并不善于耕种。许多式邑人以自己不善耕种为由在这近一年来频频向官府退还了土地,转而开始经商或是进入到了手工业。
这些异族有很多涌入了归云关,另外一些则出关跟随商队向沙宛国或是西域更遥远的地方进发。对于这些人,石正也不可能毫无警惕性,他悄悄地安排兵士和官吏对进出归云关的商旅或是个人都严加盘查,但始终都没查出什么问题。
但石正很清楚,一旦这些人出了关,他们到底去做什么,他们也就管不了,更不得而知了,甚至石正一度怀疑他们也会参与到假扮劫匪,抢劫商旅的勾当之中。
还有一件事相对于第一件事来说其实更重要,半月前他便收到了兵部与户部所发的文牒,在文牒中清楚地记录了将有一批募兵以及迁移的流民、罪人女眷,在一名刘姓营主以及一名王姓千卫的带领下要来到拂云城充实边地,可现在已经过了约定的抵达时间足足有两天了。这些人去哪了?路上发生了什么?此时的石正心中有不少的担忧。按理说这样一支庞大的队伍,不可能没有快马传讯告知为何会迟到的。就算不会迟到,也会有快马沿途提前通报,可这支队伍根本没有这么做。
为了维持这些迁民与兵士的用度,依照朝廷的命令,提前从玉州府库调来的大量的物资都堆积在了归云关外的支城与关内的分城之中。这些物资管理本身就是需要耗费极大成本的。在石正麾下的兵士与官吏监守自盗的事情基本上是不存在的,甚至他们还会相互监视。但只要是粮草、木料,就会有虫吃鼠咬,即便归云关所处的西北之地少雨干旱,司仓也做好了相应的措施,可腐败霉变依旧是防不胜防的。就在最近,还有兵士因为粮食保管不善挨了军棍,要不是石正心软了,那个兵士或许就会被打死了。
此时的石正在归云关的衙署正堂中来回踱步,自言自语道:“为何迟迟不至?此非百人,乃是近三万。若这三万人有何闪失,那可是滔天大祸,莫非沿途州府有祸事?”
此时的郑云正揪着那位曾经气得徐县尉火冒三丈的胡人姑娘的衣领回来,石正看到他们二人立刻问道:“城主现在可有要事去办?”
看到石正,郑芸深施一礼,就在郑芸松开手的一瞬间,胡人姑娘嗖的一下就冲出了衙署,结果直接被杨玉珠撂倒在地死死地压住她说道:“城主,如何处置?”
郑芸无奈地一笑说道:“那便让她在监牢中静心几日吧,她这般顽劣,南市怎能安稳?”
杨玉珠点点头回答道:“是城主。”
说着,杨玉珠把这个胡人姑娘就是像揪小鸡一样提溜起来就要去大牢,而那个姑娘却一再求饶:“别别别,小女子我只是好戏弄他人而已,又没偷盗打砸,罪不至此啊。”
胡人姑娘如此地说着,而杨玉珠则呵斥道:“汝这般顽劣真如恶少年一般,汝来年将出嫁,何时能有闺秀举止耶?”
杨玉珠话音未落,胡人姑娘反问:“汝于南军单骑持铩对南蛮战象冲阵时可记得汝为大家闺秀乎?”
听到胡人姑娘扒出了自己曾经的丢人事,杨玉珠第一时间想的不是谁将她过去的丑事告诉她,而是一只手揪着胡人姑娘的脖领子,另外一只手对着她的屁股就一顿打,将之打得怪叫连连。可是郑芸却丝毫不去阻拦,而是在一旁说道:“先前我曾劝阻县尉莫要苛责于你,可如今南市百姓频频诉状于我,要我管束于你,今后你若再肆意妄为,可休怪朝廷法度无情也。”
胡人姑娘委屈地玩命躲闪,而杨玉珠则使劲地一巴掌又一巴掌地打在胡人姑娘的屁股上,她哪有时间去回应郑芸。就这样,胡人姑娘被杨玉珠给薅到了大牢里,而石正也要和郑芸说正事了。
石正交代了朝廷迁移到此的流民已经迟到两天的事情,郑芸心领神会,听完立刻召集了自己的亲兵一起出城向着关内方向出发,沿着驰道开始沿途寻找。路过十里处的马铺的时候,他们询问了前往归云关的商人可否看到近三万人的队伍。路人给了郑芸想要的答案,但同时也给了郑芸一些疑问。
询问完马铺歇脚的商旅之后,郑芸凝眉思索良久,问道跟随在身边的阿米娜:“听闻要迁至归云关外之流民三日前还在两百里之外,恐怕现在距离此地少说也要有五六十里。我等是应寻了去,还是回城禀报石都尉?”
阿米娜思虑了一番之后看了一眼娜娜说道:“属下愚见,一人回城禀报便可,我等可继续沿驰道寻之。”
听到阿米娜的话,郑芸满意地一笑,看着娜娜说道:“那便辛苦姐姐你了。”
“是城主。”娜娜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立刻施礼告别然后去了马厩,不一会儿她便向着归云关疾驰而去。
继续休息了片刻之后,郑芸带着自己的亲兵继续沿着驰道前进。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她们入住了距离归云关外三十多里的马铺当中。
一夜无话,翌日清晨,趁着天气还凉爽的时候,郑芸她们就做好准备骑上了战马要继续向东走去。
也就在这个时候,郑芸看到了东方的地平线上渐渐出现的一面旗,看着那面旗帜渐渐升上地平线,擎着旗子的人的身影渐渐明晰,郑芸与亲兵们都笑了,她们立刻快马加鞭迎了上去。
远方浩浩荡荡的队伍出现在了她眼前,但这支队伍和她们想象的差距却很大。她们以为朝廷有兵士护卫迁移流民的队伍,流民不成行伍那是必然,可兵士不管怎么说也应该有一点秩序和精气神儿。可此时郑芸眼中的这近三万人的队伍却都狼狈不堪。他们满身污垢扶老携幼,甚至一些兵士也像个老黄牛一样拉着载有羸老妇孺的车。那些应该在战场上驰骋的战马则被小孩子们骑着,明显衣着和身材要好于普通步行兵士的骑士们则在战马旁边扶着孩子,以防止他们坠马,同时肩头上还骑着一个甚至两个孩子。
在队伍的最前方,一个杵着拐棍的年轻人一瘸一拐地,在两个差不多同龄人的搀扶之下领着大家前进。他虽然满身泥土,额头与面颊上有淤青,但郑芸看到这位年轻人的时候依旧感受到了他身上的一种难以言说的气质,不自觉地想要膜拜。
看到领头的年轻人的身影渐渐清晰,郑芸凝视着他,毫无意识地就下了战马,将自己仪容整理了一番之后开始牵着战马缓缓地走上前。
当郑芸走到那位年轻人面前的时候,她发现眼前的这位年轻人目生重瞳,虽然身上有伤,衣着不甚整洁。但在郑芸眼中这位年轻人的衣着和相貌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气质让郑芸明白此人定是非凡之人。
不禁肃然起敬的郑芸上前深施一礼问候道:“在下归云关县公,秦州卫旅帅,郑芸,郑熙玥拜见刘营主。”
这时候,扶着年轻人的另一位年轻人-姬五看着郑芸说道:“此乃天子之叔辈,太祖第九子,秦王也,刘营主为救殿下已身故。”
看着眼前的秦王,郑芸一时间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扶着秦王的姬平给郑芸讲述道:“数天前,我等于寰州逢天降暴雨步履维艰,又遇走山,粮草物资失了大半,且走山困住数十百姓,殿下与刘营主为救一孩童不幸遭泥石掩埋......万幸殿下遭吞没后,走山既停,暴雨骤歇,殿下被埋甚浅才得以获救,刘营主......”
这时候,秦王另一旁的姬五则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那刘营主乃是刘御史之堂弟,为人刚正不阿,如今......”
听到是刘御史的堂弟,郑芸一时间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悲伤,毕竟刘御史为她主持过公道。而这个时候,发现问题的杨玉珠斗胆问道秦王:“路遇暴雨,逢走山至逾期情有可原,无须苛责,但文牒所述牧民者为刘营主,而非秦王殿下,还请秦王殿下说明缘由,再者,殿下为何不派快马告知沿途马铺、驿站?”
听到杨玉珠的话,姬平和姬五心中一阵不悦,因为杨玉珠的态度一点都不客气,完全是上级对下级公事公办下命令的态度,最重要的是杨玉珠现在的身份是亲兵,不是军官,她的行为是僭越的。
但秦王却并没有生气,他十分礼貌地回答道:“未曾告知归云关诸位将校本王来访,此事过错在我,只因马匹不足,羸老甚多,所以我等马匹具予百姓所用。迁民之事乃是本王所奏请圣人御准,然,启程前夜本王顿悟些许事情,便辞了工部尚书之职,与圣人请旨来归云关戍边以报效国家。”
听到秦王的话,杨玉珠凝视着秦王半天没说话,这个时候郑芸带头单膝跪地施礼说道:“殿下卫国戍边之心我等甚是感佩。”
听到郑云的话,杨玉珠与其他亲兵也急忙跟着跪了下来行礼。此时杨玉珠的心里对秦王的行为是持怀疑态度的,她怀疑秦王能不能吃苦,能不能受得了边疆的军队生活。她并不知道秦王只是辞了工部尚书的职务,现在的他还有龙骧卫、鹰扬卫、龙武卫三卫及凉州的正、副行军总管之职,以及朝廷禁军的左、右翊卫将军的头衔。
随后秦王亲自讲述了自己一路上的经历,听完秦王的讲述,郑芸才知道秦王这一路上有多么不容易。郑芸对秦王投以敬佩的目光的同时说道:“殿下能率近三万饥寒交迫之人跋涉三千里来此,还不落队一人,真是不可多得将帅之才。”
听到郑云的夸赞,秦王更正道:“并非饥寒交迫之人,而是三千兵士、五千流人及两万迁民。”
秦王说完转身看向身后那些扶老携幼的贫苦之人说道:“迁民既非难事,却又难如登天,易于百姓信于汝,自会相随于汝。难于百姓为何信于汝,百姓为何相随于汝。”
听到秦王的话,杨玉珠眨眨眼表示自己完全没明白,而郑云呢?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噢”了一声。
至于琳儿与兰儿,那就是完全不明白了,阿米娜则歪着头,用脸上的表情表示:“和我们说这些作甚?”
这个时候,秦王简单地解释道:“若想与民共谋一事,必先取信于民。”
听到秦王的话,杨玉珠质疑道:“为何定要取信于民?朝廷法度、官府政令,兵甲号令不足以驭民耶?”
杨玉珠的话姬平与姬五听后表情很是微妙,他们似乎是想嘲笑杨玉珠,但碍于礼节,他们还是选择隐忍。
秦王见杨玉珠完全没有明白,于是也就不多说什么了,毕竟对于秦王来说,与一个小卒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郑芸很懂事地让渡出了自己的马,随后琳儿与兰儿一起也让出来自己的马去给队伍中那些腿脚不便的人。而杨玉珠则没有这么做,她牵着自己的马不肯让于他人。
眼见大家都让出马匹了,杨玉珠沉不住气了,她对郑芸等人说道:“我等军伍之人,岂能随便度让战马?”说着,杨玉珠看了一眼队伍中那些骑在战马上的羸老孩童十分严肃地说道:“黔首岂能于战马之上,骑士又怎能步行任孩童骑与脖颈之上。”
听到杨玉珠的话,郑芸赶紧劝道:“碧嬛姐姐莫要如此,扶助羸老乃是人之常情也。”
听到郑芸的劝说,秦王本以为杨玉珠会就此不再言语,可谁料她说道:“朝廷育一骑士靡费几何?以嗟来之食畜一流民又是几何?我等军伍之人,尤是骑士岂能如此这般负朝廷栽培,不爱惜战马耶?”
听到杨玉珠的话,秦王笑着说道:“这位亲兵所说甚是有理,那么便请汝下令羸老、孩童即刻下马。我授权于汝,一切皆是汝任意行事,若有不从,汝可任意行事。”
听到秦王的话,自以为得到秦王背书的杨玉珠看着眼前这些骑在马上的老百姓呵斥道:“战马乃与骑士同生死共患难,岂能于黔首胯下空耗体力,尔等黔首速速下马!”
杨玉珠的话说出口了,但是完全没人听她的,任谁都能看出秦王是在调侃她,故意让她出丑,毕竟在外人看来,她只不过是一个亲兵。说得更难听点,她不过是一领主的狗腿子罢了。可是偏偏杨玉珠自己没看出来,还得意地命令那些受苦受难的老百姓下马。
在一旁的秦王看着颐指气使的杨玉珠没说话,嘴角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而那些老百姓则就像是没听到那般完全没有任何动作。
自己的命令下达了,但此刻除了安静什么也没有,甚至连回声都没有。杨玉珠抬高了嗓音说道:“尔等速速下马,将战马还了诸军士!”
杨玉珠的话依旧没人去理会,就在杨玉珠越发生气的时候,一名脖子上骑着孩童,怀里抱着两个婴孩的骑士轻蔑地质疑道:“汝命羸老下马,汝又有何办法让其免于路途劳苦?”
听到这名骑士的质疑,杨玉珠有些生气了,她开口便要斥责对方,她想标榜自己是队正职位的军官,可谁料到另外一名骑士却讽刺道:“汝乃何人?此时非沙场之上,又无十万火急军情,让战马予羸老,使其不至过于劳累有何不可?汝至多不过一亲兵尔,有何权柄于此耀武扬威!”
听到对方的话,杨玉珠愤怒了,她怒斥对方:“吾虽为亲兵,但也是队正之职,享从九品薪俸!吾乃杨氏也,主家乃兵部尚书杨广庭,尔一小卒岂可对我无礼!”上了脾气的杨玉珠到底还是耍起了世家阀族的威风,摆起了权贵的谱。可问题是她不过是一个旁支,却为了面子忘记了该如何正确地对待他人,与他人如何交流。
在一旁看着的玲儿与兰儿心中暗暗说道:“世家阀族就是这般,先前不受那斩将之功,美其名曰替城主争一个公正,原来不过是鄙夷我等黔首罢了。”
听到杨玉珠的话,那个被杨玉珠呵斥的骑士则冷笑一声回敬她:“吾原为京师镇戍队正,东海王氏家主嫡出三子,论世家吾为嫡出亦贵于汝一旁支。若论军职,吾将赴任秦州卫军正八品副尉,乃是千卫。试问汝一亲兵何以如此大胆斥责我等让渡马匹于百姓?”
听到这名骑士的反击,杨玉珠当场就无言以对了,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骑士:
皂衣满秽目光炯,
剑眉阔口面如铜。
身壮如牛声如雷,
悍军骁将立如松。
看着眼前的骑士他无法理解,为何这样的一个军官,一个世家阀族的人扮相能如此普通,若不是他自报家门,杨玉珠怎么也不相信这样一个人是世家大族。在知道对方身份之前,杨玉珠眼里看到的他就是个靠蛮力打仗的步卒,不过是穿着骑士的戎衣的一个莽夫而已。
但是现在她闭嘴了,她无言以对了,因为对方从家世、军职、道理上全方位地碾压了她。
而这个时候,秦王多少带点幸灾乐祸的表情说道:“法度、政令、号令此时可有用乎?”
杨玉珠彻底无话可说了,她羞臊得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埋进土里,恨不得自己能立刻消失。就在这个时候郑芸笑着给了她一个台阶下,她说道:“姐姐之举并非全无道理,只是此时如此这般不妥罢了,姐姐莫要有所难堪,谁人不会有过失耶?”
秦王也微笑着对杨玉珠说道:“不久之前我亦不知晓这些,汝之今日,亦如吾之昨日。但求你我能将此牢记心间,为万民谋太平。”
听到秦王的话,杨玉珠低着头,草草地一施礼,而后说道:“卑职牢记。”
此时郑芸呆呆地看着王千卫,脑海中浮现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还是步卒的时候,战锋营那位身先士卒,善待兵士的王千卫,王氏嫡出的二子。眼前,有恩于自己的王千卫的弟弟如今也成了千卫立于眼前,这让郑芸不由得感慨冥冥中是否有天意在指引呢?
注意到了郑芸的目光,王千卫会心一笑,点点头表达了善意。此时秦王说道:“那便请城主引我等入归云关。”
郑芸开心地说道:“卑职这就派人告知石都尉,以备酒席迎殿下入城。”
这个时候,秦王说道:“不必如此,就这样直接入城便可。”
“可是......”杨玉珠想要说这样不符合礼制,如此怠慢以为亲王爵位之人,这明显就等同于是羞辱朝廷,羞辱皇家。
秦王看出了杨玉珠觉得犯难,于是他说道:“吾未告知汝等,汝等何来怠慢之说?若如此苛责诸位,不是失了宗室体面?”
这个时候,王千卫说道:“诸位,莫要耽搁了,我等还是尽快抵达归云关,让秦王殿下歇息吧,以便殿下伤势能早日康复。”
郑芸点点头说道:“好,请殿下上马。”
“还是让给羸老吧。”秦王微笑着谢绝了郑芸的好意,此时的秦王这些爱民的举动都是出于自己的善良本性的下意识使然,此时的他并不会想到几个月后他的良善给予百姓的点点滴滴能汇聚一眼源源不断的甘泉。
当日宵禁前一刻,三万军民扶老携幼地终于到了归云关外十里处。此时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石正率领的,携带了两百车干粮肉脯的数百兵士,一身戎衣的石正与兵士们面露喜悦地向着出现在视野中的三万军民招手。
看到有人来迎接,一路走了三千里的军民顿时没了疲惫,相互鼓励不禁加快了脚步,一瘸一拐地秦王也忘记了伤痛走路开始变得越来越快。
在夕阳下渐渐走近,看清了石正欣喜热情的模样,秦王感觉到石正对于他们的到来是真心欢迎的,不禁觉得石正也是一个爱民之人。可秦王所想乃是大错特错,石正可不是因为爱民而喜悦,而是因为这三万军民的到来可以消耗玉州府库给予归云关的粮食、资装、农具等等物资,避免白白的损耗。同时这些迁民若编户,除去兵士,进行编籍可以让秦州九云郡立刻增加数千户,这对于实边来说是巨大的助力,而且这么多人,对于耕地、水利的恢复也是巨大人力资源。
与石正见面,姬平与姬五为了减少无用的礼节与客套,直接说明了秦王的伤势和百姓们的需求,石正也很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他命兵士与姬平姬五一起护卫着秦王先回归云关,然后命兵士们开始给前来的军民分发干粮与肉脯。
石正让前来的军民先吃饱,然后再领着他们在夜色中向着归云关内的分城进发。一路无话,在近三万军民休养期间内,秦王在养伤,而石正则一刻也不停歇地忙碌着,他要与官吏们确认应该怎么分配这些迁徙的百姓。
石正首先考虑的是先让他们吃饱,不仅仅是米粮果腹,还要提供一些少量肉食尽快让面黄肌瘦的他们恢复健康。其次是他们应该以什么样的规模,在什么地方定居合适。随后便是应该分配多少农具、牲畜、木料来保障他们在聚居区内基础设施的营造。最后便是如何重新疏通那些坎儿井和沟渠。
无论是石正还是归云关的官吏都有一个特点:他们都是专业的官吏。即便是那些依靠血缘为官的人,也都是靠实打实的政绩来获得拔擢的。换而言之这些人对于安置百姓这件事,只存在想不想做的问题,不存在会不会的问题。虽然细节不可能尽善尽美,但整体上是不会有问题的。
石正与这些官吏们在结合抵达的这些军民的情况之后重新商议了一番,最终石正决定让前来的兵卒编为秦州卫第二营,在拂云城就地驻扎先翻修城内建筑,然后再办法重新修筑灌溉系统。
至于那些迁徙的百姓和流人女眷,石正先要求那些女眷与迁民中未有婚娶或是丧偶的男性尽快配对,石正给予这些人的要求是未及笄者由府衙管理善待。及笄女子可嫁弱冠或加冠不满一年者,二八女子可寻未及不惑之年者,年老者则不予强迫,稍有家资者亦不可强迫女子为其妻。最后石正还给予这些流人女眷承诺,婚嫁者,接下来一年内可每月供给一家两口三人量米粮,每月可供鲜肉十斤。
还有其他一些关乎生计的东西,比如营造房舍的木料石材,生活用度吃穿所需的钱帛等等石正都考虑到了。而且玉州府库给予归云关的资财那么多,石正也不必吝啬,毕竟朝廷给多少,是朝廷的事情。用少了,朝廷就会觉得下次可以少给,用太多了,朝廷会觉得挥霍无度。
按照石正自己的盘算,玉州运抵归云关府库的物资他们也用不了那么多。石正治军严格,看守管理这些物资的人是不会偷盗贪墨的,他唯一要担心的是这些人会不会有疏漏导致别人的偷盗或是不可抗力的损耗。
那些老人和小孩,石正的想法很简单,哪些老人是膝下无子女的,哪些孩童是没有父母的,都集中起来供养。然后石正从这些老者中挑选了身体尚健壮的,以及年龄已过十四的弱冠总计有两千余人一同编入了秦州卫军的第二营之中。
此时的石正既要操心迁民,又要费心卫军。虽然他没有怨言,但这种做着行军总管和封疆大吏的工作,却领着一个小小都尉俸禄的情况多少显得石正有些吃亏。但石正不在乎,因为石正心中这些都是他应该做且做好的。究其原因还是他是一名藩将,一名来自群雄割据,由武士来统治的国度,在那样的国度之中文官是不存在的,只有懂治理的武士和不同治理的武士这一区别。石正将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可是一切都会如他所愿不出意外地施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