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海鸥飞来时,那双修长的银翼不断变换姿态,滑行于黑白交错排列的海面。

不久浪潮忽然升起,纤细双手轻轻扭转,翅膀便逆转方向,越过更高的云层。在它冲击苍蓝世界的同时,奏鸣的旋律跃动于殿堂之中。

一曲终了,钢琴前的你面容青涩地站起,在响亮的掌声中向观众与评委们致以感谢。

亲爱的阿狄丽娜。我很久没有唤起你的名字了。

很久以后,坐在办公桌前的我抬起头,一只翱翔空中的海鸥便映入眼帘。

写字楼五楼的窗户正开着,海鸥便像你弟的轰炸机玩具,咆哮着掠过总经理的头顶,他那时正在外本月的业绩发愁不已。

肮脏的粪便像炸弹一样一颗颗丢下,把办公桌上的文件堆变成了公共厕所。

这只海鸥比我以前看到的海鸥要大上好多。所有员工都急了,他们惊叫着乱跑,用尽一切办法把这不速之客赶走,海鸥屹立在总经理办公桌的中央,摇动翅膀高声鸣叫,像极了三分钟前大叫着要把我们科全炒掉鱿鱼的总经理。总经理本人则像刚进职场的小女生,一溜烟躲进厕所里去了。

忽然,我那个家里搞戏班的科长急中生智,抄起角落里一把没人用过的全新扫帚,狠命击打那只长翅膀的山大王,嘴上还像唱戏一样大喊道,呜哇哇——滚出去——终于把这只大鸟赶出了房间。事后他还得到了三天带薪休假的奖励。

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只在海滨广场上活动的海鸥,居然穿越钢筋水泥的冰冷世界,飞进了我们公司的写字楼里。我至今也没有思考出一个定论。

但我却看到了,海鸥眼神中直射出一束倔强的闪光。那时我们和这只海鸥一样,被扫帚打得遍体鳞伤了,却又痴又拼命地挣扎。挣扎。挣扎到最后有什么用呢?我们那时不会想那么多吧。

夏季刚开始的学期末,当我们在备战期末考试,为立体几何和柯西公式发愁的时分,我从做过的试卷上抬起了头。在一念之间,我从教室里消失了。

下一刻,我站在苍海市海滨广场的边缘,抬起头,熟悉而壮观的景象映入眼帘。深红与蔚蓝所交织渲染的天空之下,将低空海平线完全占据的大片鸥群,如同数千张飞落而下的未完成的试卷,要激烈地将天空撕开一条巨大的裂缝。

与它们同行的海风呼啸着,朝下方的地面俯冲而来,强烈地将远方带来的冰冷空气扑打在我的脸庞上。

每年夏天海鸥群都会准时造访苍海市。它们的生物学名是白翅浮鸥。而白翅浮鸥真正的归处在遥远的东南亚,严冬过后,它们便一路北上而去。四月底至五月中旬,是它们迁徙过境顺带路过苍海市的时间。

虽然这属于生物学的范畴,可是我那个总是满脸失魂落魄的作家父亲,总在阳台狮子般怒吼道:“命运啊,是命运把苍海市和海鸥联系到了一起!”

难得一见的海鸥群奇景,每年都吸引着许多游人来到苍海市游玩。在市中学生钢琴大赛开始的前一天晚上,你挽起我的手,一同漫步在广场沿海的通道。你像是感慨一样对我说道:海鸥越来越少了,以后可能会消失吧。我笑着说:那不会呢,一切都会变好的。你低着头没有说话。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了,那时候你到底在想什么。

钢琴比赛的结果出来了,你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你赢了。为了得到第一名,你付出了多少多少的努力。你的孪生姐姐,父母还有你的弟弟都为你感到骄傲。可我向你表达祝贺的时候,你却用比以往更平静的语气说道:谢谢你。

在我短暂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取得过这样荣誉的经历。我衷心地向你表示祝福,可是你最后却哭了,哭得比孩子失去了她的玩具还要痛心。我只能轻轻拥抱你,让你在我的怀中哭泣。

高中毕业典礼的那天晚上,是任何人都会相拥欢呼赠予,最真切告别的时刻,在我们欢笑悲伤三年的教室里,站在阴暗灯光下的你露出我从未见过的神色。你是在哭吗?你问我:你说过时间会改变一切,但时间会磨平这一切吗?如果这一切被时间磨平了,你还会记得吗?

你紧紧攥住那本精装版的《红与黑》,我没记错的话,扉页还被你的弟弟撕去了一角。这是高二下学期我攒下零花钱,送给你的读书节礼物。它的封面装帧是与书名同样的红黑相间,在灰暗的夜晚中折射出独特的光影。

很奇怪吧,平时一直夹在鼻梁上的黑色方框眼镜让你显得呆板又文静,但你并非喜欢阅读的女生,为了保存我的赠书,你却细心地为它套上一层细薄的保护套。或许别人也收到过同样的礼物,但你却真切地保存起来。

那时的我早早知道,留给我们两个人的时间已经非常有限了。现在我们以毕业生的身份同样地站在这间没有第三个人的教室里,十年以后呢,二十年以后,擦身而过的我们,或许已经失去了言语。

下班回家后,我打开家门,看见父亲的手中正握着一副有许多半裸女郎的写真杂志,他的鬓角生出了白发,在陈旧的蓝色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神色姿态还是和以前一样不正经。

小子,你妈要是还活着的话,肯定不会让我看 的。

父亲见到我来了把写真集卷成卷轴的形状,用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瞅了一眼柜台上母亲的黑白照片,她是在我高中毕业后不久辞世的。但是父亲总是在表面上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还经常社交场合经常跟年轻女子开黄腔。母亲若是天上有知,一定会像她活着的时候说的一样:唉,你爸啊,他写了半辈子文章,就是嘴上说不出真话来。

爸,你知道我高中时候写的信都放哪里了吗?我问道。

哦,那个啊,我可帮你收藏好了!放在储藏室柜子的第二层里呢!

这个时候,我爸忽然满脸自豪地说道。

我们搞写作的最懂得怜香惜玉!虽然你是个跟文不搭边的理科生,可是做高中生时,情诗倒是写的有你爹爹当年的风范。

我向他表示感谢,接着便转身向储藏室走去,这时候我爸又说道:

有件事情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她那段时间以后到咱家找过你,只不过那时候你不在家,我是在家的。不过她最后还是走了,消失在人海车海里了。我跑到楼下一看,咱们家的信箱里多了一封信。从此我也没再见过她。

似乎是为了缓解悲伤的气氛,父亲又用俏皮的语气补充性说明道。

我打窗台望去——她穿连衣裙老好看了,皮肤白嫩,玲珑有致的,放在大街上,那不是妥妥的女神级别!

现在一提到女人,父亲就会特别激动。

那封信也给你放里头了,就在最顶上。

他的话闸子被打开了,又继续说道:

你知道吗,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最为伟大,伟大到其他所有一切都特别渺小。

什么事。我问道。

爱。

作家父亲不再插科打诨,而是以字正腔圆的语气,缓缓说出这个字。

我打开柜门,终于发现了被气泡膜打包放好的那叠书信。最上方的信封的颜色和样式还跟下面的其他信封一致,署着“阿狄丽娜写给皮格马利翁的最后一封信”。

你为情书这件事感到不妥,害怕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于是我们便在信上署上假名。在高中三年的时光里,算上第三个知道的人,没有第四个人知道这两个名字的含义。

你钟爱《水边的阿狄丽娜》这首曲子,于是我们就用了希腊神话里阿狄丽娜这个典故的名字。我是皮格马利翁,仰望着阿狄丽娜的国王。你是阿狄丽娜,俯视着皮格马利翁的雕塑。

我想起来了,在钢琴比赛之后到来的高考结束后,你还欠着我的一封回信。那是我用尽年少的所有真心,赠予你的礼物。而这封信,是你对我的回应。

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中,我把这些承载着回忆的信件整理好,从最底下的第一封信,开始慢慢看起。

恍然间,那架放在光芒万丈的礼堂中央,珍珠般闪耀的钢琴,再次于我心间弹奏。

是啊,你就存在于这美妙的旋律里。

可你现在还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我抚摸起信纸最开端的部分,然后为你缓缓地讲述起,一名从浅眠中睁开双眸的少女,沉默许久又静静苏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