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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的女人。
实际上,她已经无法从记忆中找到上一次是何时见过这种可以用「狠毒」来形容的日光了。
她不得不放慢脚步,找路旁的一张桌坐下。
邻桌上,两个当地男人,手边两盏水烟壶。边抽边小声聊着:
「看见了吗?又下来告示了,下午4点办『惩戒大会』。」
「怎么又提前了一个小时?又抓住一个?」
「不是一个!好几个!叛国的、造反的、宣传邪教的…什么都有!」
「一下就抓了那么多?」
「听说是『205』混进城来了。」
「『205』?就是那个『205』?」
「这次是外边跑进来的。前几天教会刚发的告示,准错不了!」
「那可不得了…可得防范着点儿…」
「遇见那些进城的生面孔可都得小心着点,搞不好就是『205』…」
突然,大道上传来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注意注意!『惩戒大会』提前召开!地点在中央广场苏神雕像!请注意…」
那种从警用扩音器里吼出来的合成音,即使只是一瞬也相当刺耳。
其中一个男人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把玻璃杯砸在桌面上,响声整个酒馆都听得到:
「他娘的,又提前。看来是有人顶风作案啊…」
「还好离得不远…这回你可带够了钱再去!『恩典』钱我可再不帮你垫了!」
「行了行了…赶紧走吧…」
客人纷纷离席,座渐渐空了。
她的头脑也空了。
实际上,在他们说出「205」时,她的思绪就已经被打乱了。
她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广场。
外围,人们早早地在售卖带「圣印」的「恩典」的摊位前排起长队——这次依然是刻着神辞的唱片,还附赠了一些小饰品之类的。
商人完全不担心自己的货物会滞销。每个维族人都知道,「接受神明的恩赐也是一种对灵魂的救赎」——多接受一些总归没有坏处。所以只要上面的圣印是真的,他们都货物永远供不应求。
当然,也只有圣印是真的时,他们的货物才不至于砸在手里。
她没有闲逛,也没有买东西的意思,只是待在最边缘处。
总有人看不下去:
「你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排队啊!」
「为什么。」
「为什么?那可是那位大人的恩典!不买个几十份和那群叛徒有区别吗!」
「为什么。」
「怎么这么多为什么!我看你是有毛病!」
这样的的情况不止发生了一遍。
中央,一座巨大的铜像立在广场中央——那是一个俊俏的少年一只脚踩在圆形巨石之上,一手持长剑,一手高举莲花。
那是维努穆族(Vinum)人心中法律与真理之神、万神之主——苏神,罗屠苏特尔(Lotuster)。
电网环绕着铜像,一圈一圈。
几台高高的处刑架,高傲地立着。架上,那些需要神明「惩戒」的罪人男女吊挂其上,一览无遗——虽然离得很远,但她能看到,上午那个质疑她姓名的守门人也在上面。
因为这些罪人都被割掉了舌头,不能再大喊大叫。
台下也不会有人质疑审判结果。甚至偶尔还会有人把烂番茄之类的东西扔到他们身上或脸上——原则上当然是不允许的,但也根本没人在乎。
因为所有人都在等待那最终狂欢时刻降临。
很奇怪,只有最大的那一架覆盖着一层不透光的黑布。
暮日西垂。城市银白色的屋顶,无知觉中连成了狭长的一线,将那余晖的太阳平直地割去了一弧。
一个瘦削的老人,缓缓走上台去。他头上一锥几乎和他的脸一样长的帽子,红得如海龙虾一般——不过在这种内陆城市,恐怕有些人一辈子都不知道海龙虾是什么。
是神父。
喧嚣瞬间回归寂静。
那神父站在了最高、最大的那台处刑架下,揭开上面遮蔽的黑布——只见那上面吊挂着一位褴褛着衣衫的少女。十二、三岁。四尺有余的茶色长发垂到脚踝,跟人群当中的妇女烫着卷的中长发与女学生们清一色的齐耳短发对比鲜明。
「居然连打理都不会吗…」
「蛮族就是野蛮啊…」
「果然是恶魔才会一直那么做吗…」
台下一片唏嘘,指指点点。
神父似乎很满意。他转向人群,清了清嗓,提高了声音:
「苏神庇佑下的人民啊!
野蛮的魔鬼和被她魅惑的蛮族信徒妄图破坏我们的国家、违叛我们的信仰。
但他们的恶行被我们再一次阻止,我们将斩断魔鬼的触手,在此清算她和她信徒的罪孽!」
实际上根本没人在乎他宣告这些架上的罪人到底叫什么,到底犯了什么罪。
在这种地方出现的人,只可能是那么两条罪状:参与邪教,侮辱苏神,亦或者如他们口中的恶魔,本身就是邪教。
「神使」双手为神父递上银刀。如神父本人所言,「斩断魔鬼的触手」。
神父高举银刀,熟练地一把抓过、一刀斩断:
「…在此,我们将用神圣的火光将杀死魔鬼,将他们化作那位大人的养料,照亮我们共同的未来!
神父本人亲自点燃那最大的处刑架——燃料引导之下所有架子瞬间同时燃烧起来,火光冲天,如巨蟹挥起大螯,撕裂、吞吃着夜晚的黑暗;条条火蛇纵横穿梭在黑烟之中,穿梭游走。
「…邪恶的魔鬼终有一日会被我们全部消灭,苏神庇佑下的世界终将得到救赎!」
人群再度沸腾了。震耳的狂热欢呼随着火焰上下翻滚飞腾。
那位大人的雕像在这道激烈的光环之下反射着金色的炽热光芒,格外璀璨夺目——仿佛它真正是那降临于凡、泽被世人的万神之神。
今夜的光景必然比白昼更加刺眼。
但她感觉有些反胃。
虽然她已经预想到事情的走向,但她没有预想到事情会达到这种程度。
「疯了…」
她尽力不去看那几乎癫狂的祭典,悄悄穿过人群离开了。
奏响的圣歌,「神使」吟诵的神辞,罪人燃烬时发出最后的呻吟,还有人群发了狂一般的欢呼万岁;
全部的全部,今夜在此交糅一片,在她身后鸣奏着这曲疯狂的交响乐。
只不过这疯狂是他们的,不是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