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露娜治疗后的第三天晚上，艾奇和赛斯正在图书馆里阅读着书籍。赛斯的书桌上铺张开两本《境界线》，她正纠结着一个大难题，虽然她很想向艾奇请教，但每次一看到艾奇认真研读的样子，便又放弃了这个念想，此时的她，一会看着书，一会看着艾奇，内心变得浮躁了起来。
最终，赛斯还是鼓起了勇气，决定向艾奇请教这个难题。不久，艾奇留意到了赛斯的到来，看着她犹豫的姿态，双手紧紧地怀抱着一本书，大致猜到了她的意图，于是，抢先一步说道。
“赛斯，拿椅子坐到这里来吧。”
“是！”赛斯礼貌地鞠了一躬。
赛斯激动地回复了艾奇，这一刻，她感觉之前的慌张和犹豫完全是多余的，她的内心轻快了很多。随后，赛斯将椅子搬到了艾奇的旁边，她看见艾奇正收拾着桌面，并准备了一支笔和一张纸，气氛显得如此自然。
“我想向艾奇小姐请教一个问题，生与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在我很久以前就想过，我们活着是为了努力学习、好好工作、建立家庭、实现理想，过上美好的生活，直到这里，我都觉得很顺利。可是之后呢，我们总有一天会死亡，死亡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就连存在也消失了，那么我们之前努力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又或者说，我们最开始的出生又有什么意义？每一次思考的结果，都停留在了这里。即便是现在，我也找不到这个问题的正解，所以，我想向艾奇小姐请教。”
“对于这个问题，我们首先需要意识到一点，生与死应该被拆分为生、死两个模块，单独进行讨论，否则，在思考的最后必定会产生生死悖论(Paradox of Death Life)”
“生死悖论？”赛斯有点疑惑。
“嗯，实际上，我们之所以能作出思考、判断，是因为我们还处在活着的状态，如果我们以活着作为前提，去假设我们当前已经死亡，而死亡是生命的终结，这样便会产生前后矛盾，一步步否认我们还活着的这个事实，从而将思考的结论指向死亡、无意识。”
“也就是说，我一直在用一个不可能的假设结果来否定事实，难怪每次深入思考到死亡的时候，很多事情都慢慢地被我推翻了。”赛斯认真了起来。
相比于境界线书籍，赛斯感觉艾奇的解释意外地亲切，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生涩难懂，仿佛是在刻意降低理解的门槛。
“赛斯，还记得阶级需求(Hierarchy of Needs)模型吗？”
“记得的，从下往上的话，首先是第一层，生理需求：空气、食物、水分、睡眠、繁衍；安全需求：一个长期稳定的庇护所；归属需求：建立情感、社交关系；尊重需求：自尊和希望被尊重；自我实现需求：自我能力的实现，并完善化。自下而上一共五层，呈现出一个三角模型。”
“其实，这个模型不仅是属于社会学范畴，我们还可以通过经济学、生物学、心理学，甚至是哲学角度来进行阐述，在这里，我们选择生物学来展开讨论。”
“自从生物诞生的那刻起，它们就懂得了趋利避害、进食、呼吸、排泄、繁衍，就像是系统所赠予的一样，这类行为我们称为生物本能(Instinct)，其目的都是为了满足第一阶级需求，保证自身能在世界上存活，这也是生物之间的共性，即使是人类也不例外。”艾奇继续说道。
“确实是这样，无论是虫子、马、黑豹，还是人，都必须要有吃喝才能活下来。”赛斯思考着。
“当第一需求满足时，部分生物开始需要一个稳定的居住场所，用来削弱周围环境带来的恐惧和焦虑，由此，我们可以推出一个重要信息，你和我之所以能坐在这里一起讨论问题，是因为我们的生活已经建立在第二需求上，而这，也是人类进行思考的大前提。”
“食物、水源、家……原来如此，正是因为道尔莫斯古堡、欧若拉、艾纳基，我们才能在这片丛林中生活，一起思考。”
“对的，试想一下，如果没有古堡的庇护，我们恐怕早已被野兽袭击，又或者是过着不断逃亡的生活。”
“嗯！感谢道尔莫斯古堡。”赛斯做了一个祈祷的姿势。
“第三需求，情感与交际，生物在这个阶层发生了一些变化，因为生物间有了交流和情感联系，便开始组成家庭、组织与部落，基于此，人类的行为也会变得更为复杂，在基础的吃喝住之外，我们还需要考虑个人与集体、社会中建立的规则，约束自身的行为。”
赛斯点了点头。
“而人类与其他生物的真正分界线，则是体现在第四阶级需求上——自尊和尊重，从这一阶段起，人们开始建立起独有的荣辱观、审美观、道德观，逐渐形成批判、辩证的思维，此时，我们可以发现，除了人类以外，便再也没有其他生物能达到这一需求了。”
“这么说的话，人在成长的过程中，的确会渴望得到他人的夸奖和认可，做错了事会羞愧，拿到好看的衣服会很开心，被呵斥的话会难受、会生气，或者是哭泣，毕竟这样才是人嘛。”赛斯笑了笑。
“相对来说，第五需求就比较抽象了，在这个阶层里，人类就很难再找到固定的评价标准，在通常情况下，人们会忠于职业技能的完善化，实现个人理想，并将顶层聚集到的资源重新反馈到前四个需求，进一步去巩固、强化这个阶级三角，从而形成一个内循环。”
“如果将以上五个需求综合起来，便构成了人的一生，这也是人出生以来，花费一生所追求的生命轨迹，同时也是生的意义。”艾奇继续解释道。
赛斯皱起了眉头，思考着，对于这个答案，她不仅觉得不够完善，心里还莫名地有一种封闭感，尤其是艾奇的层层论证，仿佛在一步步地压迫着她，最终将她逼迫在一个狭小空间内。
“虽然艾奇小姐的推导很正确，逻辑也很清晰，我找不出什么问题，但我还是觉得这个答案还缺了什么，并且是缺了很大一块东西，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可我就是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
赛斯激动地说完了一段话后，有迅速地低沉了下来，而艾奇看着赛斯，轻微地笑了一下。
“恭喜你，赛斯，你正在突破对生命的固有认知。”
“唉……？”赛斯有些不知所措。
“从过去到现在，无论科技、时代如何发展，无数人的生命轨迹都被拘束在了这个狭小三角形中，但也有一些人像你一样，他们也注意到这个三角并不能代表生命的全部，而这部分人，便是我们常说的哲学家。”
“哲学家吗……”
“嗯，一旦自身有意识地认识到了这个观念，你的生命便从这张纸面上的平面三角，扩张为图书馆、古堡，甚至是这个世界，随后，你就会发现，这个阶级三角将不再会对你产生任何束缚，同时，它也不再具有意义，而接下来的一切，全都由你自己来定义，包括生的意义。”艾奇用笔在三角形上画了很大一个X。
赛斯看着这个大X，她心中尽是感慨，在这次交谈中她学到了许多，尤其是对生的方面，就像是得到一个不曾有过的新概念。同时，一个问题也激发了赛斯的好奇心。
“那艾奇小姐的生的意义是……”
赛斯捂上了嘴，她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非常失礼的私人问题。而艾奇也没有立即回复，等待了一段时间，她才慢慢说道。
“大概是成为一个最像人类的人类吧。”
…
…
“赛斯，集中精神，我们的话题才进行到一半。”
赛斯从思考状态回过神来，晃了晃头，立刻回复了艾奇。
“对，还有死亡。”
“正如你之前所思考的那样，个体一旦死亡，其存在意义就会完全消失，如果继续沿着个体这个方向思考下去，得到的结果自然也是无意义的，所以，我们要将话题稍微变换一下。”
艾奇将纸面翻转了过来，并用笔写下“人在死前做出的行为，会对周围产生怎么样的影响？”
“这个问题的意思是，将问题的角度扩散到他人，而不是自己吗。”赛斯皱起了眉头。
“对的，而解释这个问题的最核心要素，便是奉献(Devotion)与牺牲(Sacrifice)，一旦人们出于自我意识做出以上行为，一场生物性革命便开始了，这在人类和其他生物之间划上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沟壑。”
“是第三方价值吗…好像明白了一些。”
“嗯，没错，再结合这一点，便构成了个体死亡的意义。”
赛斯点了点头。也许是因为不久前的经历，赛斯觉得这个结论意外地好理解，并且，她也没感觉到任何的不适感。
“不过，赛斯，你有想过人类为什么会产生第三方价值吗？”艾奇继续说道。
“没深入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感觉有些东西很重要，失去的话会难受。”
“在我们深入讨论之前，我们还需要引入一个新概念——熵理论(Theory of Entropy)，它反映了物体当前的秩序(Order)和混乱(Chaos)状态的程度。”
“秩序和混乱吗？不是很明白。”赛斯挠了挠头。
“以我们坐的椅子为例，如果我们从零开始，还想再得到一把同样的椅子的话，那我们必须完成它的原料采集、样式设计、工序、运输分配等一序列步骤后，才能得到这把椅子，而整个过程，需要许多职业参与其中，包括伐木工、架构师、设计师、雕刻师、运输司机，而他们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的结果，也只是得到一把椅子而已。”
“没想到椅子的创造过程会这么复杂。”赛斯感叹道。
“相反，如果我们用大锤砸向它，第一锤，椅子的结构溃散，但是通过简单地修补之后，椅子还能正常使用；再次反复捶打的话，椅子就变成了一堆木块、木条和木屑，此时，它便失去了椅子的功能，不过，残余的木块还可以为下一把椅子提供原料；如果我们继续摧毁剩下的木头残骸，那它的结局便是化作一堆粉尘。这时候我们可以发现，椅子拥有的剩余价值几乎完全消失了。”
“这个例子我理解了一些，也就是说，椅子的建造过程就是秩序形成的过程，所以椅子的本身就是一种秩序；当椅子被毁坏的时候，我感觉到构建好的秩序在崩塌，向着混乱状态靠拢，这时候，椅子最初拥有功能也在不断地削弱，尤其是变成粉尘之后，除了丢到铁炉里助燃，我想不到其他的作用了。”赛斯严肃地说道。
“很棒的理解，不过，还需要再补充两点，即便是物体处在自然状态下，它也会自发地向混乱状态靠拢，例如，铁器会生锈、树木会枯朽、生命会消亡，然而，构成秩序所花费的资源、能量都要远远超过混乱状态。”
“真是个神奇的理论，我感觉世界上很多东西都能用这个理论来解释。”赛斯点了点头后说道。
“嗯，而我们常说的尊严、友情、家庭、宗教、社会、国家，都是高度秩序化的体现，它们的构成和运作，对个人有着非凡的意义，有时，它们的价值甚至会大于自身的生命价值，因此，当秩序受到挑战，人们愿意奉献出生命，牺牲自我去守护它。”
“原来那时候的我，也是在守护这样的东西吗……”赛斯稍稍地低下头。
这句话也让艾奇陷入了一阵回忆——赛斯在前两次战斗中的表现，同时也连接到了她过去的某个回忆。
“那时候，你真的很像我那个故人呢。”艾奇略微地垂下了眼神。
尽管艾奇的语气和表情都很平稳，但赛斯还是扑捉到了，艾奇的眼神正流露出一种很沉重的悲伤，这一刻，赛斯感觉心很痛，就像被撕裂开一样，她用力捂着胸口，泪水也开始浸湿了她的眼睛。赛斯知道自己的言语无法安慰艾奇，但那股悲伤又让她觉得必须要做些什么，她短暂地拥抱住了艾奇，随后朝着图书馆门口跑开了。
…
…
“晚茶时间~”
露娜端着托盘，刚打开图书馆的门扉，她就看见赛斯正擦着眼泪向她跑来。赛斯抽泣了一下，向着露娜微鞠躬致歉后，就迅速离开了。
“赛斯她怎么了？”露娜询问着。
“太过敏锐的感知力，有时会让人陷入难以自拔的悲伤。”
“真是一个有潜力的孩子。”露娜看着图书馆的门扉说道。
“嗯。”艾奇肯定地回答道。
“对了，露娜，明天傍晚的时候，我们要外出到城镇一趟，可能会离开古堡几天。”
“明白了。”露娜行了一个捂胸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