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清晨六点,闹钟响。

六点十分,完成洗漱,套上简洁的衬衫和短裙,将黑色的长发随意地半扎,别上以蝶翼的形状为基础设计的银蓝色发夹。

六点二十:吃早餐。商场的大袋面包和成箱购买的牛奶,是最方便快捷的搭配。

六点半:离开租住的公寓,拼命挤上早高峰时段的地铁,在混杂着早餐跟汗水的味道里晃晃悠悠地到达公司。

夏日的影子越来越明显,即便是清晨也能感受到些许热意,谢语抬手挡了一下洒落的阳光,轻叹了一口气,迈步走进了位于市区中心的写字楼。

七点半:打卡上班,一天开始。

宛如时光被重置了一般,谢语再次回到了毫无变化与波澜的日常。

“小语!你终于来了!”还没来得及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顾晓岚就像一颗炮弹似的冲了过来,“快来救救我!我这个数据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好啦,慢点说。”

谢语无奈地摇了摇头,打开了顾晓岚的文件,耐心地帮她检查起错误的原因。这份文件应该之前就有谁检查过,在顾晓岚弄错的地方都做了红笔的标注,看着非常清晰方便。

她顺嘴这么说了一句,顾晓岚的表情就突然变得奇怪了起来,视线看着别处含混地说了两句:“啊,嗯……是啊……”

“是喻组长改的啊。”谢语一看她这样子就知道了,苦笑了一下。

“被你看出来了……”顾晓岚一脸沮丧,也不知道是想安慰谢语还是自己在求安慰地抱了过来,“小语你真的没事吗?不是在硬撑着?”

“我没事啊,倒是你反应太过度了吧。”谢语睫毛轻颤,语气随意地回答。

催眠被解除的喻文尧彻底回到了原本的样子,据说他在乐鸣徵那里醒来后,问的第一个问题还是“现在不是上班时间吗?”

真有他的风格。

光是想到这个,谢语就又忍不住地想笑了。

但这样,顾晓岚更是认为她在强颜欢笑,抱她抱得更紧了。

“哈哈等等,晓岚,这样我没法敲键盘啦。”谢语无奈地轻轻拍了拍她。

“咳。”

有人在她们俩的身侧轻咳了一下。顾晓岚瞬间放开了谢语,身体紧绷地站直。而谢语则用了几秒来调整表情,这样转头的时候才能露出明快的笑脸,对来人说道:

“抱歉,我们马上就好好工作……喻组长。”

喻文尧看着她,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对顾晓岚嘱咐了两句尽快修改之类的话,就转身走向了自己的办公室。

“略!哼,什么臭屁态度啊。”

喻文尧甚至还没有走远,顾晓岚就翻了个白眼,刻意弄出粗鲁的声响,一脸不爽地在谢语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谢语哭笑不得:“也用不着这么说吧。”

大概是摆脱催眠的代价吧,喻文尧醒来之后,失去了这段时间跟谢语相处的全部记忆。于是自然而然地,两人的关系也跟着清零。对喻文尧来说是莫名其妙,对谢语来说是理所当然。

但拜喻文尧之前的高调示爱所赐,公司里的同事可全都把他们看作是神仙眷侣,这么突然地分手,自然也引得各种猜测甚嚣尘上。从喻文尧出轨到谢语劈腿,再到两人背后的家族想要拆散他们,才过去几天,谢语就已经听过了好几个版本。

而怎么也不可能相信是谢语这边出了问题的顾晓岚,居然在听说了两人分手的消息之后,直接冲进喻文尧的办公室就甩了他一巴掌大骂渣男。谢语好不容易才把这冲动的姑娘劝回来。但顾晓岚追问她真相是什么的时候,她还是无法回答。

所以顾晓岚尽管听了她的话,不再针对喻文尧,对他的态度却还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之前是害怕却尊重,现在则是害怕并敌视了。

毕竟和谢语那苍白的解释相比,同事之间流传的那些说法声色并茂还有戏剧冲突,要不是故事的主角是自己,谢语简直想要作者详细说说起承转合了。

“所以小语,你们到底怎么了啊。”顾晓岚还在一旁不满地嘟囔,谢语却只能笑而不语。

在从乐鸣徵那里知道喻文尧失去了记忆之后,她其实一直在等。

文尧那样的人,怎么能忍受记忆中出现了一片这么大的空白,周围的人都在谈论自己,却唯独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呢?

但他没有来。

就算像刚刚那样说上两句话,也都是关于工作的内容。所以谢语想,这应该就是他的态度了吧。

“行了,别想那些过去的事情了。”谢语招呼顾晓岚,“来看看你的数据,这里应该……”

别想那些过去的事了,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当做只是经历了一个美好又悲伤的梦。

梦啊……

谢语长出了一口气。

最近,她总是会做噩梦。混乱的梦境碎片却都是文尧投来的怨恨或冰冷的眼神。她挣扎着想要抓住他的手,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甩开了她的手,转身离开。

就像现在每天会在公司里看到的那样。

……

今夜也是这样。

谢语喘着粗气从梦中惊醒,用手粗暴地一把把汗湿的刘海捋到额上,抓过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是凌晨三点。

起床还太早,但要继续睡……

谢语深呼吸了一下,不想再看到那种梦,干脆翻身下床,趿拉着拖鞋走到厨房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

滚烫的开水注入马克杯,哗啦啦的声音在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棕色的粉末迅速溶解,咖啡的浓香飘散在空中,谢语端着杯子坐到沙发上,却好半天没想起来要喝,只是看着前方发呆。

说起来,之前也有过这么一次。

她半夜忽然惊醒,不想再睡,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的时候,突然就想和喻文尧说说话。当时还是完美男友的他当然第一时间就接起了电话,但说了几句,反而是谢语自己不好意思再打扰他的睡眠,想要挂断。

喻文尧不想就这样放着她不管,但谢语很坚决,他也明白她的想法,知道硬是要再说下去只会让她不安,于是他说:

“之后,你可以看看茶几下面。”

然后才道了晚安,挂了电话。

现在的谢语突然想起了这个,探身从茶几下面的储物格里拉出了一个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厚厚的黑色笔记本——喻文尧平常用来做情话笔记的那个。

那天晚上,谢语就是翻阅着这个仿佛喻文尧缩影的笔记本,微笑着迎来天亮的。

只是现在对她来说,这本笔记已经没法再成为慰藉了吧。

“咦?”

正打算将笔记本放回去,谢语突然意识到了有哪里不对,手里的这本笔记明显和之前看过的不同。之前的那本是喻文尧已经用完写满了,说是为了作为纪念才悄悄放在她家的。他们还曾经畅想过等他们老了,再看这些东西该是什么心情。

但现在她手里这本,明显是新的。而盒子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笔记。

带着狐疑,谢语翻开了笔记。

“小语,好久不见。”

开头,就让她心跳一顿。

熟悉的字迹铺陈开来,她继续向下读,仿佛又能听到那大提琴般的音色在耳边奏响。

“我姑且先说明一下情况,我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你正在卧室里睡着。对不起,我是希望尽量不要伤到你的,但为了演出效果,可能还是不可避免地要弄痛你,不过一定很快就结束了。

在我做出了这么过激的举动之后,小语一定也已经下定决心了吧。对不起,用这种方法逼着你做决定。但不这样,你会把自己逼疯。

明明是我请求你不要剥夺我爱你的资格,也是我没能给你信心,让你迷茫,给你压力,让你无法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份爱。

明明将一切的责任推到我身上,选择更轻松的生活方式就好,但你不会那样自私。虽然是我请求你作出的选择,但不管多痛苦你一定也会坚持到最后。因为我所知道的小语就是这样的人。

你不会为了自己而放弃,但我也实在无法看你继续这样痛苦。所以,我疯了。

如果你觉得这样的关系对我也是一种伤害,如果你是为了让我恢复正常,那么你应该就能去放弃了吧。

哈,真是写了些冠冕堂皇的话,说得好像我全是在为你考虑似的。但我并不是那样的人。

说是不想看你痛苦,但这样的话我直接去找那位乐医生让他帮我解除催眠不就好了?选择这样的方法,其实还是因为我抱着一线希望。

如果……如果面对这样的我,小语还是有所留恋的话。

那哪怕会让你痛苦一辈子,我也绝对不会再放手了。(这句话上有轻微的涂抹痕迹)

如果你愿意让我继续爱你,这样的话可就不能让你看到了。这样吧,如果明天晚上我的催眠还没有解除,我就来这里把笔记本换掉,我们不要再继续想这些无意义的东西,单纯地彼此相爱吧。

但如果我没能来换掉它……(最后一笔似乎写的极为用力,甚至划破了纸背)

我不喜欢这个结局,但很可惜,我觉得这样的结局可能性更高。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现在光是想象这一点,我就觉得心痛不已。

等我不在你身边了,你要怎么办呢?

只有我知道你的脆弱,我知道你的心其实相当敏感,你会为了别人而流泪,你一个人时会觉得寂寞。我知道你经常会做噩梦,深夜醒来的时候会希望有人在你身边。

我知道你看上去精干,其实私下里意外的笨拙,

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了,谁能在半夜接你的电话?谁来写些奇怪的句子逗你发笑?谁每天给你送玫瑰,谁会在周末带你出去玩?你一个人住,生病了谁能来照顾你?

他的字迹有些僵硬,间隔也有些凌乱,像是写下这些字的时候,他的思绪也同样的犹豫和混乱。

纸上出现了不自然的空行,随后则是一串龙飞凤舞的流畅句子,像是思考之后,他终于得出了结果。

其实是我杞人忧天了吧。毕竟你和我在一起之前,也一直是一个人生活得好好的,每天我都能看到你充满活力地出现在办公室。并不是你需要我,而是我需要你,需要这样照顾你带来的满足和真实感才对。

就算我真的是因为催眠才爱上了你,但我爱你,就是此时此刻,属于现在的我的真实。

所以如果解除了催眠之后,我不再记得对你的爱,就请将现在的我,和那时的我分开看吧。不然的话,那样的我一定会伤害到你——不要让我对最爱你作出这样的事,好吗?

所以我将这本笔记藏在这里,

我害怕你没有我会不安,我害怕你会一个人哭。那些我还没来得及对你说的话,还没能出口的告白,都在这里。就权当是我在陪你。

等你什么时候不需要了,就将它扔掉吧。

啪嗒。

一滴水落在了笔记本的纸页上。洇开了一片墨迹。

谢语有些慌了,匆忙用衣袖蹭了蹭眼睛,凝神继续看着上面的句子。

——我会对月亮起誓对你的爱,即便肉眼看着阴晴圆缺捉摸不定,但那只是光线造成的错觉。你知道的,月亮一直都在。

啪嗒。

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滚落。

骗子。

明明说了会永远爱她,还不是在催眠解除后露出了那种冰冷的眼神?

——如果有一天我犯了错,像童话里那样遭遇了女巫的诅咒,那我会请求女巫将我变成玫瑰花的影子,这样我就能一直守护在你,守护在我最美的玫瑰花额身边。

骗子!

明明用那样冰冷的态度对她,将这段时间那么轻描淡写地抛开,为什么还要让她看到这本笔记?

——希望我能替你担下所有的艰辛和痛苦,毕竟天地间所有的灵秀钟萃于你一身,哭出一点都是令人心痛的浪费。

骗子……

明明写着不想让她难过,不想看她哭,可看了这样的东西……

“怎么可能不哭啊……”

她后悔了!

就算是虚假的爱意也可以,就算只是个自以为是的美梦也没关系!

她想回去!她想重新沉溺于那温暖的甘甜中,哪怕自己要就此溺死也义无反顾。

但是,但是……

她又比谁都明白,哪怕真的重新回到过去,她还是会选择这样的结局。

心仿佛被撕成了两半。一半的自己任性地哭喊着,眷恋着组长的爱。另一半的自己却又在痛苦中偏偏保持着理智。她甚至有些希望自己不要这么清醒,干脆疯掉或者变成盲目的愚人说不定更好。

像这样连一点妄想的余地都没留下,清醒地知道哪怕再后悔再不甘心,自己还是必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才最令人悲伤。

她抱紧厚厚的笔记本,蜷缩在床脚,心里无数次地涌出想要去找喻文尧的冲动,也无数次地咬紧嘴唇,压制住这份感情。

不能去。

已经决定了,就不要后悔。

他也是……这么说的。

谢语抱着笔记本,蜷缩在沙发上,眼泪安静地不断从眼角滚落。

好像怎么也流不完。

*

第二天,谢语照常去了公司。

随身携带的物品有那本笔记本,还有一张辞呈。

顾晓岚因为她要辞职哭得稀里哗啦,周围的同事也都纷纷表示了遗憾。唯独喻文尧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是听顿了半秒,就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又谈起了工作。

“什么啊那种态度,前女友就不是同事了吗?好歹说点什么啊?”

顾晓岚怒气冲冲地想去找喻文尧理论,但被谢语微笑着拦住了。

没关系。

谢语抱紧了手中的笔记本。

她的前男友,已经不是办公室里的那个人了。而且她的文尧说,不要去找他,不要让他伤害她。

那么,就这样吧。

谢语拒绝了同事们聚餐的提议,只和顾晓岚一起吃了顿便饭,处理好了各种琐事后,带着行李和那本成了她珍宝的笔记本一起回了老家。

只是换了个地方,重新度过日复一日的平静生活而已。

——但是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冥冥中,仿佛有个声音在这样问道。

*

“为什么……”

谢语看着眼前的一片纯白,脸颊也丧失了血色变成一片惨白。

“不是都已经结束了吗……”

头顶是变幻着色彩的穹顶,周围是迷宫般的白墙,面无表情只知道机械移动的阿尔法在其间徘徊。

“为什么……我还会来到里空间?!”

谢语在从未有过的惊恐下,绝望地意识到,哪怕她都离开了那个城市,某些折磨也还没有结束。

至少,不会她以为结束就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