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乱麻。

这是莫娜对案发现场的第一评价。

凌乱的、裹着泥水的血脚印自无底的黑暗中踏出,在原本光滑整洁如镜面的教堂地板上朝四面八方蔓延,在艺术家耗尽心血篆刻的花纹上肆意涂鸦,将其化为被凶兽玩弄肆虐的破碎画布,残暴的爪痕将人性的美丽尽数撕扯吞噬;那深沉的黑暗又如同一张无边的巨嘴,流着涎液等待着心怀好奇的猎物们自投罗网。

——可这,极有可能并非凶手留下的痕迹。

世界由七种元素构成,又被划分为七个国度,被七位不同的神灵统治,风俗文化各不相同。不似正义之神的领土『枫丹』中的臣民对法律和刑侦系统的工作抱有最高的敬意,自由城邦里的居民总是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企图闯入事发地一探究竟。别的不说,光说当下出现在案发现场的人员就不止五位,他们对可能存在的线索的破坏自然不言而喻。莫娜一眼扫去就看见了两位身着修女袍的修女,一位身披轻甲、闻讯而来的西风骑士团卫兵,一位平民,还有……一个被大雨淋湿的孩子?天呐,谁会在这个时候把一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扔进教堂里!

“亵渎!毫无疑问,这是对风神巴巴托斯大人的亵渎!”

修女中的一位用着刺耳的音调疯狂地对着尸体咒骂着,也许她是试图通过此举来掩饰内心深处的恐惧;另一位修女则是背靠墙壁,企图从身前刚点亮不久的烛光中汲取支撑身体的力量。而与她们相比,西风骑士团的卫兵,还有另一位衣着不凡的平民的表现就要勇敢……或者说,鲁莽得多:他们甚至开始绕着仅能点亮大厅一半的微弱烛光所照亮的受害者遗体打转!也是直到这时,莫娜才真正注意到受害者的真容:

“……早知道会看到这个,那还不如不看为好。”

莫娜凝视着受害者那称得上凄惨的外形,一边小声嘀咕着表达悔意,一边却满不在乎地摊开手中的笔记本,细致地记录下尸体的所有特征——也许每一个术士都如她一般,是个矛盾的集合体。受害者的面孔早已不似人类:耳朵,眼睛,鼻子,和嘴巴,人类本该拥有的五官,这具凄惨的尸体仅仅拥有其中两样——他的耳朵和鼻子被四个焦黑的孔洞所替代;黑黄的眼球暴露在外,“合上眼睛”的概念早已离它远去,因为它们已经永远失去了眼皮的遮盖;至于那张嘴……它之所以还能被称为“嘴”,仅仅是因为那根染上了血泥的线将那被融成一团的半截舌头和牙齿缝补在了一起,让人得以观察到那副全新的“笑脸”。就算是见多识广的占星术士莫娜也不得不心生慨叹:这是多么残忍的手段!受害者又是犯下了何种罪过,才让犯罪者愿意下此毒手呢?

而尸体上实际拥有的伤痕也远远不止面部这几处。其四肢外翻却又被缝合的皮肉似乎从另一个角度阐述了受害者曾经遭受过虐待的悲惨境遇。而其中最令人震惊的一点,莫过于死者此刻的姿势:它的双手交叉重叠,被粗绳捆于胸前,表现出一副正在祈祷的模样;而脖颈上与穹顶吊灯直连的绞索仿佛是在向世人宣告:此人并非清白之身,而是个在刑场上正向神灵祈求宽恕的死刑犯!

简单来说,通过面容来辨认死者的身份,已经成为了一件近乎不可能的事;而尸体会以这种非同寻常的形式出现在最不该出现的地方,本就是最大的异常!

这其中的意义……不禁引人深思。

“本应神圣的教堂却发生这种惨案,也难怪那个修女会一直嚷着‘亵渎’。”

她咬住了笔头,若有所思。

教堂乃祭祀神灵的神圣之所,也是那至高存在的双眼所能长久注视之地。换而言之,凶手非但不害怕他的行径被他人发现,反而是将自己策划的谋杀视作对风神巴巴托斯的献礼……?

这似乎,与她梦中所见的启示不谋而合。

可是,明明风神巴巴托斯并非恶神……这又是怎么回事?

就在她记下笔记的同时,从莫娜身边经过的、列队而入的骑士步伐整齐,按顺序将教堂的灯全部点亮,让夜幕的黑暗在灯光的照耀下四处逃逸、无所遁形。在做完了最基础的准备工作后,火红的侦查骑士安柏与冰蓝的骑兵队长凯亚这才姗姗来迟,在默契地一同关上了教堂的大门、完全将教堂内外阻隔后,走到了代理团长琴、还有莫娜的身边。

“琴团长,凯亚前辈已经紧急组织了一只小队,按照命令封锁了教堂。但是考虑到在外的骑士团成员,完全统计好骑士团的人数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届时我会向您报告。在此之前,我想……咦?”

她的眼神不自觉地向下偏移。

那里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就连老练的她都有些措手不及,不由得问出了声——

“——可莉?你怎么在这里?”

她的声音里,有五分惊讶,五分严肃。

“……安、安柏姐姐……”

一个戴着红色小帽子的金色小脑袋惊慌失措地从琴的怀里探了出来——那是个看起来只有十岁上下的小女孩。她就像是犯了什么错一样,眼神飘忽不定,踌躇着不敢抬起头回应安柏的疑问。

“好了,安柏。”

琴温柔地抚摸着怀中女孩的亮金色的发丝。这一幕不禁让莫娜啧啧称奇。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一副强硬姿态的团长表现出如此富有母性的一面。

“可莉也是案发现场的第一批目击者之一。只是……我不想让这孩子看太多。凯亚!”

“是,是,我的团长大人……什么事?”

这个在凶案现场也能表现得如此不着调的男人在听到琴的呼唤后,这才将迷离的眼神从尸体上收回。

“可莉就交给你了,我知道你能把她照顾好。”

“——她也是骑士团的一员?你们还招童工?”

莫娜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个被称作可莉的金发女孩,终于忍不住在中间插了一句。一想到这么小的孩子竟然也是骑士团成员之一,倒让她感到大开眼界。

“她的天赋很高。不过准确地说,我们是她的家人。是她的父母……罢了。”

琴不想在这个无聊的问题上纠缠过多,只是将可莉轻轻推向凯亚,而对方似乎也比身为代团长的她要熟悉这个孩子太多,不过片刻工夫就把她哄到了一旁的座椅上稍作休憩。而在他们交流的这一小段时间内,骑士团小队的其他成员也没有闲着;他们一边分出一部分队员安抚修女和平民,一边开始检查起了受害者周围的环境及受害者本身,这倒是让莫娜忍不住又在自己的笔记本里记下一句:『蒙德的西风骑士团当真是人才济济,不仅是维护国家安全的军事力量的集合,还要负责起寻常国度中警察系统所要负责的职能……』

而西风骑士优秀的专业素养很快就让调查工作的推进更进一步:

“报告团长,受害者遗体受损严重,且身上未携带任何能够证明身份的证件或物证,因此我们暂时无法判断出遗体身份与准确的死亡时间——只能确认死者是在十五小时内死亡;除此之外,教堂门锁无暴力破坏迹象,地下室亦无开启迹象,天空之琴保存完好,初步排除犯人声东击西的可能。”

她皱了皱眉头,显然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

“以受害者为骑士团成员为前提进行排除!”

“是!”

下达进一步的命令后,琴转身与莫娜并肩而立,望着忙碌的骑士们喃喃自语:

“教堂的窗户都完好无损,门锁又没有被破坏的迹象,也就是说……犯人是通过偷窃钥匙从大门进入教堂的吗?”

琴若有所思。

从常理来看,似乎也仅有这一种可能。

“可是,打开蒙德大教堂的钥匙一共只有三把,一把在每日负责开关教堂的修女手里,另一把在出征的西蒙主教的手中,最后一把藏在骑士团的地下室中,以作备用。安柏,你去问问那位修女,她的钥匙最近是否有失窃的记录。”

要么,是犯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了钥匙。

要么,是管理钥匙的修女与犯人串通,监守自盗……?

可还没等安柏听命行动,一旁的莫娜就摇头否认了琴的猜想。

事情,远远没有她所想的这么简单。

“不。身为团长,你的思维还是太死板了。先不提犯人撬开门锁的可能性——想想看,如果犯人是岩元素神之眼的拥有者,那么他就可以毫无阻碍地从墙壁进入教堂,再安然脱身,不是吗?另外,在一个理论上完全密闭的房间内发现了尸体——你不觉得这一切……”

说着,她给了琴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琴瞬间领会了其中的含义。

“……很有趣吗?”

这是一场,密室杀人。

受害者死于完全封闭的密室之中,在修女打开教堂的大门之前,与受害者有关的一切都隐匿于黑暗;而当她带领着一众骑士赶来教堂时,被打开的黑箱中只有尸体和尸体的五位发现者——换句话说,在手中不存在教堂钥匙的前提下,凶手便是完成了一场不可能犯罪!他打开了从内部上锁、不可能被打开的密室,将受害人杀害,又将密室重新封闭……

从理论上来讲,这是不可能做到的。

可是,事实就这样确凿地摆在这里。

如此来说,只会有一种解释:

这个密室,是被伪造的。发生在教堂里的,也并非什么密室杀人。不要去想在密室里如何杀人,而要去想怎样做才能装作这里是个密室……

譬如,从修女那里盗取钥匙,在作案后再返还。

又譬如,与保管钥匙的修女串通好,前一晚不上锁,而在案发后修女谎报锁依然完好。

最简单的,莫过于如莫娜所说,提前摸清门锁的构造,在适当的时机撬开;或者是利用岩元素神之眼的能力……岩元素作为构成世界的七种元素之一,要做到破墙而入这种程度不过是轻而易举。只是,使用元素之力必定会留下相应元素的痕迹……

……她定了定神,这才作出反驳。

“有趣?不,我不这么认为,这是很严肃的一起谋杀案。莫娜小姐,请注意你的用词!”

面对琴的严厉回复,莫娜并没有生气,只是报以一个神秘的微笑,将食指抵在嘴边:

“心·理·画·像。”

“那个……您在说什么?”

安柏傻傻地挠了挠头,替自家团长问出了这个两人都很在意的问题。

“在枫丹以往的刑侦工作中,人们常常会通过犯罪现场的调查对犯罪者进行心理描摹,抓住对方的秉性。动动你们的大脑,二位——如果那个犯罪者是企图掩盖自己的罪行,那么他何必将尸体以这种姿态摆在蒙德最著名、人流量最大的景点——蒙德大教堂的正中?在郊外挖个坑让时间忘记一切不好吗?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安柏这才恍然大悟,先前莫娜口中对琴所说的“有趣”是指什么。

明明这本就不是一个密室,犯人又为什么非要把它伪造成一个密室,从而上演一出“密室杀人”的戏码?

‘这究竟是不是密室?’

——错了。这样想本身就错了,而莫娜想要说的也不是这个,而是从“犯人伪造密室”这一行为中捕捉到作案者的行为逻辑,并由此推断出其最有可能使用的、伪造密室的方法!

“这是一场……表演?”

琴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那个凶手,居然试图用西风骑士团骑士的性命来进行演出!

“没错。”

莫娜肯定地点了点头。

“『完美的复仇剧』,这就是我从命运中获得的答案。既然凶手自认为做到了‘完美’,那他就根本不会认为自己可能暴露马脚——换句话说,以寻常的思维来破解这场完美的‘密室杀人案’,根本就是在做无用功。因为你能想到的漏洞,犯人同样也能想到,并加以填补。亲爱的琴团长,你甚至都不需要封锁蒙德城,因为凶手相信自己不可能被抓获——明白了吗?”

什么偷钥匙,什么串通修女,什么使用岩元素神之眼……都愚不可及!

能让他如此骄傲的,必然是天衣无缝的作案手法。

而这手法带来的自傲,又必然会让他在大功告成的现在做一些蠢事。关于这个,莫娜已经有了些许不成熟的想法……

“那那那,那我们该怎么办?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的话,岂不是根本无从下手?”

心直口快的安柏摇着头上那两片红色的草叶,为难地望着琴团长;而琴却没有再开口,而是转头看向莫娜,似乎是在等待她的下一步发言。

万众瞩目的占星术士莫娜翻着手中的笔记本,快速扫过自己刚刚记录下现场特征,沉吟道:

“唔……我们并不是没有任何获得胜利的机会。依我看,犯人是个自大到极点的家伙,完美的犯罪本身对于犯罪者而言就意味着巨大的风险。为了让自己的计划不出现任何的瑕疵也好,还是为了看我们出丑也罢,他或许此时此刻就在教堂内的某处,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针对这种推理,我所观察到的最大的证据就是——你们注意到尸体脚下的那滩血泊了吗?”

“血泊?”

安柏上前一步,探头向教堂的深处望去。正如莫娜所言,在教堂内最大规格的华丽吊灯的正下方,的确聚集着一滩黑红的血迹——那似乎是先前从尸体四肢的伤口处淌下的。

“验尸的医生太过心急,居然没有注意到如此重要的一点。”

在二人的注视下,莫娜指着四散的暗红色血液,画了一个圆圈,将向四面八方扩散的血迹完全笼罩在内。

“这就意味着……”

“时间!”

“你是说,形成血泊所需要的时间?!”

安柏与琴异口同声地道出了莫娜想要向她们展示的答案——

一个相当可怕的答案。

这其实很好理解:血泊的形成花了多长时间,就意味着犯人与骑士团的到来之间相差了多长时间!而从此时血泊的规模和先前他们所观察到的血液滴下的速度上来看,这可时间可谓是短得惊人!这将意味这两种可能:

一,犯人此时还没有走远,依然停留在蒙德城中——因为他其实在正门打开前一直与受害者的尸体一同隐藏在大教堂内,直到教堂正门被打开时,他才与骑士团擦肩而过!

二,就如莫娜所言,那个胆大包天的犯人从来都没有从教堂中离开,而是趁乱与后来的目击者混在一起,静静观察着骑士团的表演,这也就意味着……

“——安柏!让他们三人一组,将目击者分开看管!命令凯亚再带一队骑士搜索教堂附近可能观察到教堂内部的高层建筑,逮捕所有可疑人员!”

琴的心中涌上了一股莫名的寒意。西风骑士团从来都不惧怕任何穷凶极恶的强敌,无论是面对魔龙还是旧时代的魔神都能奋勇冲锋。但是,在这次的对手面前,西风骑士团就好像是一只空有利爪的雄狮,在狰狞的吸血昆虫的威胁下无从下手。

“那,可莉那边……”

安柏迟疑地望着琴。

“照办。身为西风骑士团的火花骑士,她知道现在该怎么做。”

“我明白了。”

看着安柏离去的火红色背影,莫娜赞许地点了点头。

——犯人就在我们的触手可及之处,这就是她的猜测。至于说如何构筑不可能的密室,那是要多少种方法就有多少种方法,早就不重要了。

“理智的判断。你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了吧?”

“当然。”

琴默然走到受害者遗体的旁边,吩咐正在协助验尸的卫兵:

“请去叫芭芭拉过来,我们需要她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