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尔戈黛特醒来时,淮安已经起床了。
远处天光透过窗洒进来,带着仲夏清晨些微的凉意,染了薄薄的锦衾。她躺在床上睁着眼,没有第一时间起来。
她在想昨夜的雨。
那是入夏第一场雨。从傍晚开始,天空便积聚着阴云,隆隆闷雷仿佛从天衡山顶传来,敲击着天门。吃过饭,雨忽然就落下来了。疾风骤雨拍打着碧水原上这座孤零零的客栈,闪电撕裂黑暗的瞬霎,站在客栈露台上能看清一望无际的荒野。当黑暗再度袭来,眼前还能留下荒野的影子,就像孤魂一般在眼前飘荡着,最后又归于黑暗,让人心里没来由地一揪。
一片沾了雨的银杏叶从树枝上凋落,因为沾了雨水的重量,没能打起旋儿,直愣愣地被风送到窗前,“啪”的一声,轻轻贴在了窗棂上。
菲尔戈黛特撇头看了一眼,伸出手,手指从镂空处伸出去,按住那枚银杏叶将它拖拽了进来,入手有些微凉。她将树叶举在眼前,上面的雨水开始慢慢慢慢地汇集,顺着叶脉向下流淌,在最底部汇成一滴水珠。
可是不够了,叶面已经没有更多的雨水。那水珠像发育不良的花苞,小小的,扁扁的,坠在叶片下方,始终无法摆脱树叶。
菲尔戈黛特盯着水珠瞅了半天,张开嘴,轻轻吹了一口气,那水珠被撕扯着,终于离开。却不知去了哪里。
“啪——”一滴水珠落在了淮安额头,带来一丝微凉。淮安抬头看了一眼,长空澄净,东方亮起了金线,正在推着鱼肚白侵染着碧蓝。
他深吸一口气,一股清凉入肺,而后弯下腰继续跟毓华清扫着敞台的落叶。昨夜一阵狂风暴雨,落了不少枫叶银杏叶,贴在地上很是难清理。他手里的扫帚一下下划着,在地上留下一道道不太干净的水迹。
“行了,我来吧,你去跟言笑对一下早餐。”淮安边扫边吩咐毓华。
“好的,那您辛苦了。”毓华放下手里的扫帚,见淮安摆了摆手,便上了楼去。
每日清晨要先准备好住宿客人的早餐,这是惯例。
淮安用扫帚穗头掀起地上几片湿漉漉的落叶,但那落叶却像被粘住了一般,紧紧贴着地砖,偶有几片被扫起来,复又再贴回去。
“不若干一些再打扫,左右早晨也没几个人。”声音从楼梯处传来,淮安拿扫帚的手一顿。
下来的人是仲林,那个行经七国的旅行商人。
淮安弯着腰,脸上表情变了几变,可怎么也变不回他想要的那张脸。
在望舒客栈十年,他以客栈掌柜和菲尔戈黛特丈夫的身份生活了十年。曾经那些刀光剑影,铁马金戈,早已消失不见。有时想来都如一场梦。
他真的曾在千岩军服过役吗?他真的曾在云来海扬过帆吗?这双算盘打得精巧的手,虎口与掌缘的茧子早都被这温吞的生活磨没了。
如今他更习惯了笑对八方客,什么也能聊一聊,却几乎没有一句话真正出自他的内心。抱怨,不甘,后悔,死心……复又蠢蠢欲动。循环往复的煎熬像一把火,架在他心里,烧灼着他,却又烧不死他。这十年来他送出去无数情报,一张张,一片片,像这荻花洲的马尾草,又像这神枪岩上的银杏叶,将他曾经那些壮志凌云全都埋葬。
但又有什么不甘呢?假戏真做这些年,曾经被誉为【天罗玫瑰】的菲尔戈黛特早也成为了他真正的妻子。还不满足吗?比起那些死在惊涛骇浪中,又或者暴尸荒野的同僚来说,他幸运多了。
他一次又一次说服自己,留下来,留在这里,继续听命于璃月七星,撑起这条交通要道上的情报网,幕后工作同样重要。
但荻花洲的风知道,碧水原上的云知道,同床异梦的菲尔戈黛特也知道,他无法说服自己,不然也不会忍受着十年的煎熬。
尤其他见到了那个人,仲林,这个行经七国的旅行商人。
没人知道他从哪来,也没人知道他要到哪去,他已经在此盘桓半个月,经常会拿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货物,连带着一个稀奇古怪的故事。当然,这些都不是让淮安心中起伏的原因。经营望舒客栈十年,他听过的见过的事情太多了。
然而这个男人却像有种魔力,轻而易举地就能让人进入到他的故事中,伴随着他娓娓道来的故事,人们仿佛随他行走了几万里,亲眼看到了须弥草原上古奥的塑像,目睹了至冬雪地里燃烧的烈火,吹了一阵稻妻海岸边携着樱花的香风……淮安的第一反应是查这个人的身份。
他说老家在轻策庄,菲尔戈黛特派人去过,那里确实有一家母子,男主人名叫仲林,外出经商已经数年未归。似乎看不出什么端倪。
淮安保持着警惕,却又总是不自觉陷入到那些故事里。他知道,并非是仲林的缘故,而是他自己的心。
那颗埋葬多年的不死心,又一次站在了悬崖边。耳边有呼呼风声,在诉说着悬底的危险与黑暗,然而那风声里却还夹杂着喃喃呓语,引诱着他,不停地朝崖底张望。那深不见底的悬崖深处涌起浓雾,白茫茫氤氲着,仿佛在造着什么难以描述的梦。
淮安伸长了脖子,随着心跳,一下一下,向着边缘迈步。一阵风吹来,白雾翻滚散开,那雾里显露出一个身影,渐渐清晰,是仲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