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卖场,迎面拂过的冷风让我打了个寒颤。

「年糕小豆汤,要喝吗?」

坐在推车里,织守小声问道。

她依旧一只手拽住我,另一只手则在袋子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罐装饮料递给我。

「嗯……」

疲惫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里挤出。

接过带有温度的罐子,我才感到双手没有刚才颤抖得那么厉害了。

我们一人一罐,我坐在广场前没人的长椅上,和推车里的她喝起年糕小豆汤来。

「对不起……问了不该问的东西,让你坏了心情……」

将罐子拿在手中,发出略带鼻音的闷声,她似乎比我更加失落。

「不……那是我的问题,让你担心了。」

「……但是,那个……」

似乎在绞尽脑汁挑选词汇,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看她低垂着脑袋,我的内心稍稍缓和了一些。

「放心,已经没事了……多亏有你在。」

小豆汤的甘甜和温暖令我的心情逐渐平复,心中被水流搅浑的淤泥也慢慢沉淀下来。

「真的没事吗……可是……」

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注视着我,眼中略带不安。

我能明白她想要追问却又难以开口的心情。

「真的。」

为了缓解她的不安,我朝她伸出手去。

「要我帮你开吗?要趁热喝掉喔。」

楞了一下,她才注意到手中的罐子还没有打开。

「唔……是哦。」

她老老实实将罐子递给我,微微垂下眼帘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是不是让她过于担心了呢。

我一边打开易拉罐递给她,心中浮现出些许愧疚。

「给。」

接下罐子,她凑上去喝了一口,结果意外地露出一脸苦涩的表情。

「呜……」

「嗯?」

映着昏暗的路灯,我这才注意到她拿着的那罐根本不是年糕小豆汤。

「这个……是我拿的咖啡。」

「咖、咖啡吗?唔……我第一次喝到这个……」

注视着手中的罐子,织守眉头紧锁,表情僵硬。

没加奶和糖的咖啡对第一次喝的人而言可能跟苦药差不多。

看她对着咖啡犯难,我顺势将她手中的罐子和自己的换了过来。

「嗯,交换。」

「其实那个也不是不能喝啦……」

她一边嘟囔,一边却完全没有抵抗地接下了年糕小豆汤的罐子。

喝下暖暖甜甜的小豆汤,织守皱着的脸舒展开来,表情也变得明亮了。

果然相当好懂。

然而那样的表情只持续了一瞬。

身体微微摇摆,她垂下双肩,紧紧握住手中的罐子,朝向我喃喃低语。

「对不起,刚刚是我问这问那太多嘴了……也没能好好帮到你……」

「不,刚才也说过了,那是我的错,你不用为此自责。」

我轻轻转动手中的罐子,喝下一口苦涩的咖啡。

看着呼出的白色雾气消散在空中,我的心情也跟着平静下来,接着悄悄将视线偏向低垂着脑袋的织守。

「谢谢你为我担心,我真的没事了。」

「真的?真的没有勉强自己吗?你刚才脸色真的好差,吓了我一跳……」

「是真的……真的这个词的频率也太高了一点,你看起来比我还紧张,放轻松点吧。」

听我这么说,她终于露出释然的表情,但在发现我仔细盯着她看时,她的脸上又表现出些许动摇。

「怎、怎么了?果然还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不,我只是在想,尽管只和你相处了相当短的时间,但你真的很能为别人着想呢,这可是难能可贵的优点。」

「是、是吗?我觉得很普通啊……」

她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复述我所说的话,脸上带着害羞与困惑掺杂的神色。

大概因为她真的非常直率的缘故吧。

「明明和你相遇到现在只有两天而已,老实说我们对对方都一无所知。」

「是没错,虽然你是个怪人却很容易相处……唔,难道说我其实也和怪人是一挂的……」

她微蹙眉头,露出自我怀疑的表情。

「不好说喔。」

我故意坏心眼地附和,惹得她撇了撇嘴。

「哼……但是不管怎么说,即使没能完全相互了解,有时候也会靠直觉明白和某个人合不合得来。」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清澈的黑眸仿佛能够映出我的身影。

「而且你说过要和我一起去青森,在那之前还有一周,不正是互相了解的好时机吗?」

平缓的声音消散在冬日的冰冷空气中,然而我却感到被舒适的温热感包裹。

「你说的没错。」

我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时机这种东西也许不用刻意催促也会自然到来。

「所以,在那之前……」

随着她的这句话,我的视野变得昏暗一片。

有什么东西盖到了我的头上。

我伸手一摸,原来是她的帽子。

「稍微高兴点怎么样,一天到晚都板着脸的话,我可看不出你和我一起出来有很开心喔。」

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笑容慢慢从她脸上浮现。

我感到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我很羡慕你能把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但我大概做不来。」

我用空着的手捏捏她的脸颊。

她的脸软软弹弹,总之很好捏。

这种时候将辈分问题抛之脑后比较好。

打定主意,我顺势多捏了几下。她鼓起脸颊,但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制止我。

「真的吗,明明只要笑一下就好了嘛!」

「嗯……可是那又没有意义。」

「意义怪!」

「要你管哦……」

我顺势把帽子盖回她的头上,然后帮她整理好。

看着柔顺的黑艳长发从帽子里散出披在肩上,我从口袋里拿出发绳。

「我啊,能来到外面很开心喔。真的,已经好多年,久到我都快记不清了。」

一边任由我绑着头发,她低头喃喃说着。

「……是吗。」

我感到些许宽慰。

平时只会感受到周围看不见的眼睛,只有今天觉得与陌生人打交道不是件坏事。

「以前的话连小猫小狗都不会亲近我的,呜……不过今天遇见了很多人,而且还和不认识的人说上话了。」

「……」

原来那个姿态连动物都会敬而远之吗……

我重新意识到,或许她长久以来都是一个人。

一个人的世界。

如果是主动远离他人还好说,被迫和所有人切断联系——只是这么说就有种绝望的感觉。

「而且还吃到了好吃的东西,嘿嘿,遇到那么多好事情总觉得脑袋里都快冒出蒸汽来了!」

织守的身体微微摇晃,红扑扑的脸颊,眼中散发着迷离的色彩。

我突然觉察到,她的情绪高涨得有些不太对劲。

「……你是不是喝醉了?」

我摸了摸她那泛红的脸,温度明显比手心略高一些。

「喝醉……?别说傻话,我又没有喝酒……」

「……你喝年糕小豆汤会变成这样吗?」

「别小看我!哪有人喝年糕小豆汤喝坠的!」

糟糕,开始口齿不清了。

那么,难道是……

我看向自己手中的咖啡罐。

……蜘蛛不能喝咖啡吗?

「……」

我来回看着迷迷糊糊的织守和手中的罐子,心生一丝哀愁。

在被附近巡逻的警察误以为是灌醉并诱拐女国中生的怪人之前赶快回去为妙。

「不、不管怎么说,我们先回公寓吧……乖乖坐好喔。」

「唔喔,出发!」

志气高扬地发出无意义的鼓气声,织守用力挥动右手。看着她手中的罐子不经意间洒落的汤汁,我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然而即使推车的速度足够快,离公寓还有段距离。

只要中途不出问题就好。

匆匆推着推车走下坡道的时候,我在心中默默祈祷。

「喂,静之,你看那边的人聚在一起在做什么哦?」

只祈祷了两秒。

我极不情愿地望向织守所指的方向。

坡道一侧的狭窄胡同里,仔细一看有几个人正聚集在那里。听到织守中气十足的声音,那些人转过身来。

凶狠锐利的目光投射过来,战战兢兢缩在人群中间的是个穿高中制服的男孩子,而周围的男性看起来都是社会人士。

这里没有摄像头,附近也鲜有人影,属于灰色地带。

看到他们慌忙塞进裤兜里类似药丸的东西,我估量了一下中年社会人士因为担心高中男生感冒而好心送来感冒药的可能性。

嗯,大概不可能。

我略一沉吟,打算装作没有看见,就此路过。

「不用去管那些人吗?他们看上去一脸坏人相耶!」

以貌取人虽然不好,但现在确实没差多少。

「不。」

我冷静地回道。

人聚集的地方就有纷争,和它打交道的时间越长越会明白这个道理。

尽量远离纷争,这是现代人的生存常识。

我是不主动伸张正义的黑客。

没错,和Noise截然不同。

最重要的是我出门必定会携带小型电击枪,但很可惜今天没有。我能做的仅仅是悄悄让TTIK匿名报警,仅此而已。

不过显然这行不通,男人们注意到我的视线,面露戾色,从胡同里慢慢逼近过来。

织守对此根本不屑一顾,刻意回以高亢的声音。

「哼,欺负小孩子算什么大人嘛!想找茬的话就来啊!」

甚至开始了蹩脚的火上浇油。

「告诉你们,我可是神的使者,像你们这种人就等、等着吃牢,牢饭吧!」

结果威严只出现了那么一瞬,以咬到舌头结尾的话语一点也不帅气。

「现在不是挑衅的时候,不过……你是从哪里学会这句台词的?」

「电视!」

「……」

是不是该考虑减少让她看搞笑刑侦剧的频率。

我心生苦恼。

明明不想掺和这种麻烦事的。

轻叹一声,我的视线再次和男人们对上了。

外国人的外表在这种时候除了让他们眉头微蹙以外根本没什么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对方慢慢四散开来,似乎想要包围我们。而这边虽然已经匿名报警,现在却没什么自保的手段。

那么就只剩下——

「坐好,抓紧了。」

我整个人攀上推车,用力踩踏地面之后,萧瑟的寒风从我耳边刮过,令我不禁缩了缩脖子。

沿着长长的下坡道,推车猛然开始了加速。

「咦?哎?呜哇哇哇啊啊!」

「……不要在别人耳边大叫。」

「可、可是哇啊啊啊啊!」

耳边只有织守的悲鸣。

她紧紧抱住我,紧贴的脖颈隐约传来她的体温。胸口被勒得有些难受,感觉就像抱着巨大的玩偶……不,也许巨大玩偶是我也说不定。

两边的景色飞快闪过,追赶在身后的脚步声稀稀落落地传入耳中,我的视线朝向前方,身体被固定住完全动弹不得。

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分不清是因为害怕还是难以理解的原因心情变得激昂,明明知道搞砸了,却有种畅快的感觉。

毫无逻辑到怀疑自己是不是有问题。

只有「哇啊啊啊啊!好快!太快了!」的喊叫声在耳边回荡,令我不禁莞尔。

「……呼。」

「喂!你是不是在偷笑啊?!」

「有吗?」

「我都听到了!现在不是该笑的时候吧!」

「嗯,我也知道,但是……啊。」

没等我考虑好下一句话,推车的速度放慢了,坡道已经到了尽头。

明明上坡时爬了那么久——我的不满只持续了两秒。

虽然冲进了附近广场,有件糟糕的事情被我忘在了脑后。

那里有感应喷泉。

发出莫名其妙的音乐,地面亮着灯光的圆孔之间喷出了水花。千钧一发之际被我按住脑袋抱在怀里的织守缩起脖子,短短地呜了一声。

带着寒意的雾化水滴从天而降,我的头发和大衣瞬间沾上水汽,连脖子里也灌了水。

我和水真的很有缘分,但说实话太糟了。

因为那一瞬间,我的动作慢了半拍,好不容易拉远的脚步声又跟了上来。

其中还有跑得快的甚至抢先一步,上气不接下气踩着踉跄的步伐拦在我们前面。

「……还没放弃啊。」

湿淋淋的大衣令我战意全无,不仅如此还心生乏力,让我重新认识到自己的体力之差。

挡在我们面前的有两人,紧接着身后传来稀稀拉拉的脚步声,讨厌的声音逐渐逼近。

我丝毫没有为此慌张,只是为他们的执着感到没有意义。

「咕哈!」

从我怀里挣脱出来,织守迷糊地看了一眼周围,突然像梦醒般睁大眼睛露出正气凛然的表情。

「这些家伙,居然还敢跟上来!」

「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给这些人一些教训,至少也要召唤闪电什么的吓吓他们!」

「不准。」

我捂住她的嘴。

周围有无数双眼睛,只要被其中一双看到就糟糕了。

在逐渐缩小的包围圈中,我悄悄扫视一圈周围的环境。

广场的路灯寥寥无几,周围不见人影,即使有人估计也融入了黑暗的背景中。想依靠陌生人是不太可能的,还是拖延时间等待救援方为上策。

再不济,就弄响防空警报。

当然这是下下策,我的本意不是造成其他人的困扰。

我和织守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大概是咖啡醒了,她默默盯着我很乖巧地没有说话。

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继而投向周围不动声色用眼神传递信息的男人们,我静静开口。

「我们……」

话刚开头,从后方传来嘀嘀的喇叭声切裂了周围寂静的空气。

时间在这一刻突然静止。

我屏住呼吸,和周围其他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声源。

圆圆的车头灯打出明亮的光线,被众人挡在身后的是伟士牌踏板车。复古风格的小排量车型,亮眼的红色金属漆壳在灯光下能够映出人影,可见保养得相当不错。

「喂,围在这里很挡路耶,一边去啦。」

踩在铁壳小绵羊的踏板上,将头盔的挡风镜向上一推,绵羊骑士露出了熟悉的面容。

「……」

「嗯?……静之姐?」

救命稻草一边发出疑问一边用脚固定住踏板上差点掉落的满满两大包生活用品。

为柴米油盐折腰的杀人鬼就是这副样子。

我绷紧的神经迅速放松下来,甚至感到些许余裕。

她看了一眼我手中的推车,眯细眼睛将视线转向织守。望了周围一圈之后停好车,将头盔拿下来放在车座上。

「你们在干嘛?打劫超商被追杀吗?」

「……」

为什么会得出这种结论。

「被追杀是没错,但都是这些人不好!」

找到机会的织守气鼓鼓地大声说道,怎么看都像跟班主任打报告的小学生。

这引得居名叶露出笑容,她歪了歪头。

「这样啊?这位小妹妹这么说耶……你们有什么要辩解的吗?趁现在我还可以听一下。」

饶有深意地拖长音,居名叶向前跨进一步,环顾四周。木槿紫的长发披散在她肩上,随着夜风微微飘动。

「开什么玩笑,要说起来也是她们妨碍我们做生意在前。」

站在前面的男人立刻辩解,随即上下仔细打量毫无惧色的居名叶。

在他来看,一个女大学生年纪的女生大刺刺挡在自己面前可能是相当稀奇的光景。

「生意?是能光明正大说出口的那种生意吗?怎么样,说说看啊?」

「咕……你这……」

被那双眼睛瞪到理屈词穷,男人一时语塞。

「怎么,说得那么正气凛然,到头来还不是见不得人的生意。一被戳到痛处就打算诉诸武力,这里的作风可不是这样的啊。」

「……小丫头,虚张声势是没用的。」

男人突然换上了语重心长的语气,眼神中却难掩居高临下的态度。

「你似乎不了解寡不敌众这个词的意思啊?」

也许他想展现出狠戾的社会人士姿态,然而却失败了。

因为他这么一说,居名叶反而笑出了声。

「他居然在说寡不敌众耶,静之姐。」

玩味地重复这个单词,居名叶凝视那些人的眼神隐隐散发着危险的光芒。

当然,那个男人并没说错,居名叶绝对不懂这个词的意义。

「人到中年啊,总有些讲不听又自视甚高的家伙,很麻烦啊。所以我要怎么做,打个半死还是打死都行?啊对了,我可不想杀这种人,打死的选项就容我拒绝吧。」

兴趣缺缺地注视着前方,居名叶闲散的态度看起来根本没将这些人放在眼里。

「不要用煎牛排几成熟的问法问我,硬要说的话,就五分熟(Medium)吧。」

将湿漉漉的刘海撩到耳边,我随口说道。

五分熟的均衡。

均衡一定是个好词,也许是最好的词了。

而好的词是不会凋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