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
这是一个句型。
我们少有句型这样的观念,因为方块字的特点是单音单字。
所以我们多喜欢像学认字一样学外语,像学外语一样学哲学,像学哲学一样理解生活。
这是被我们的认字习惯训练成的。
外来者未经这种训练,所以他们觉得我们的汉字难,所以他们不懂我们的国家,也不知道我们的小脑袋瓜子里到底在动什么鬼点子。
“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我们的人貌似呆板,其实很神,道理就在这里。
2
我个人认为,重要的是“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而不是“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怎么怎么样”。
可我们记住的永远只是怎么怎么样。
读小说,看电影,当你问他什么什么时,他就告诉你怎么怎么样。
阿Q想x吴妈,阿Q被杀了头,如此而已。
3
怎么怎么样是事实。
我们这些人认为,只有事实才是真理,仅仅一句“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是构不成真理的。
其实正相反。真理是判断,判断是句子,句型就是高度抽象化了的句子。
4
所以问题不在句子的内容,而在句子的形式。
我们这些人只是说,不停地说,很少研究说本身。
那些萝莉身大叔心的人,其中以前就在不停说着的人现在依然在说。大家只看到说的内容变了,却没有想到说法依旧,句型依旧,真理依旧。
5
句型,确定了一种心态。
令人头秃的地方始终在于:无论你往“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后面续上多么不同的话,你都会发现意思都没差。
6
“话”铸成了我们这些人本身。
所以万变不离其宗,天不变道亦不变。
7
“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很像是在提供一种解释。
解释植根于领悟,领悟在解释之先。
领悟了什么呢?
不解释谁也不知道,但解释又不是对“有时也未免怎么怎么样”的解释,而只是对“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的解释——跟个绕口令似的。
但这是不可解释的,因为它没有内容。
所以永远只是一个领悟。
这才>人的生存论本身。
8
在我看来,任何的解释都是为了使自己心安理得。
看起来,只有理得,心才能安。解释就是为了得理。
其实,心安了,理也就得了:领悟在解释之先。
句型是在领悟中构成的,它先于我们的具体表述。
9
时间上,“人生天地间”排先,“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排后,这叫有得必有失,属生成论;
逻辑上,“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在先,“人生天地间”在后,这叫有失必有得,属认识论。
两相抵消,心安理得~
10
“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之所以让人心安理得,是因为这里有三个莫名其妙:
“人生天地间”莫名其妙,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和怎样来到天地之间;
“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也莫名其妙。以我们的阿Q为例,难道抓进抓出,画圆圈儿,杀头,示众,真有什么道理么?
第三个莫名其妙是二者间的关系:为什么人生天地间,就一定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怎么怎么样呢?
正因为全都莫名其妙,所以人心安理得。
我深喑此道,所以最心安理得~
11
“人生天地间”是说人被抛于天地之间。
人不是因其在天地之间而意识到被抛,相反,人因其被抛而意识到天地之间。
意识在事实之先,成人在孩子之先,“人生”在“生”之先。
苟有不知“人生”而知“生”者——当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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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先有天地继而有人生于其间,我以为,人与天地同生。
“人生天地间”就是人与天地共同经历人生。
天地就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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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天地之“间”。
在之“间”而无法充满,这就是生而为人的悲剧。
只有顶天立地的人才能充满人生。所以它始终是我们这些配角的理想。
曾有一个人说人一生都忙于“填坑”。天地之间有着永远填不满的最大的“坑”,我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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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者”,“间隔”之谓也。
间隔是种距离,但又不是空间意义下的距离,因为人跨不过去。
距离是一种结构。
结构本身的整体性先于我与任何一具体之物间的距离。
人生天地间,这就是结构。
我坐在这里,四面有墙,这也是结构。墙和我之间的距离无法丈量。哪怕我贴墙而立,距离并未缩小。因为这是一种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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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意义下的“间”是消逝着的点,即过渡的环节。
人永远在“之间”:既不是起点,也不是终点。
我为此而感到悲伤;我不过是个逐渐消逝着的点。
所以我不但想顶天立地,也想到我止住,成为顶点。
哪怕前有古人,也不能后有来者,这是我的一种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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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总是后有来者。例如那个什么清帐人。
后有来者又总要把颠倒了的历史再颠倒过来,总要而今迈步从头越。
所以我们时间意义下的“间”依然是空间的,即“圆”。
“圆”体现着哲学的最高智慧。
这就是阿Q把画押时未能把“圆”画圆看得比杀头更让人懊丧的原因。唯一的补救措施就是唱一句:“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
“又是一个”,就是画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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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天地间,“间”也是中。
我认为40岁时人对“中”最有体会,因为谁也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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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视“间”为沉沦:混迹于常人之间。
配角把“间”转化为最高超的权术:不露声色和执两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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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者是居间者。
居间,就像插队一样,它的可恶不在插进一个人,而是在预示着可以插进无数的人。
所以排队的人都挨的紧紧的。
20
“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如果是“本来”,就用不着折腾了;我再一想,如果是“本来”,折腾一下也无妨。
其实对我来说,折腾与不折腾都一样。
21
“因君有所能,故应有所为”与“因君有所能,故而无所为”,这就是易卜生人生悲剧的两个方面。
易卜生老兄笔下的人生因其“易卜”而始终笼罩着一种神秘的命运感。
那也是一种句型,一种心态,一种结构。
要是把“因君有所能”改为“因君无所能”,那人生的成就感就会大得多。
成功或快乐无非是一种心态。现代人比古代人悲观,但现代人却活得比古代人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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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天为工作而活着,到头来会发现自己从未生活过;
整天为活着而工作,结果每一次工作都像再活一次。
23
语言不仅是描述,也是塑造。
塑造遵循的是语言自身的规律,与对象无关。
我读某些小说,会发现人都长得一样:男的无非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身长八尺,腰阔十围;女的则一律樱桃口浅晕微红,春笋手半舒嫩玉,纤腰袅娜,素体轻盈。
这与其说是被古人的长相所限,还不如说是被我们一直以来的语言习惯所限。这种限制不仅塑造着人物,简直就是成了我们的思维定势、审美心理和价值观念本身。
对主角来说,思想必须扭转它所习惯了的活动方式。
对我们来说,思想必须扭转它所习惯了的活动内容。
我个人期待着好的语言形式,胜过期待好的思想内容。
24
我听说有表演性X这项活动,只要花些钱就能坐在旁边仔细看。
我就是想象不出人们的表情。
对表演者,这是一种职业,和工人制造机器差不多,所以该是严肃认真的。
对观看者,这是一种满足,一种刺激,故而该是兴奋的。
但实际上兴奋的是表演者,严肃认真的是观看者,否则整个过程就无法完成。
他们是怎么在自我调节中完成这样的心理转换,从而构成了一种固定心态的呢?
与此有关的另一个问题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服务员为什么总能面带微笑,哪怕正在生气?
也许在长期的职业道德训练中,人们已学会了以一种程式化的文明方式或道德方式去从事哪怕不道德、不文明、甚至于是杀人(比如决斗)的活动。
我认为这是虚伪。
可真的又是什么呢?
好在我们现在也开始训练人们学说“请”、“对不起”、“谢谢”这些大都是些客套话的语言了——但我们仍忘不了强调一句:说这些话时感情一定要真,而且要看对谁和干什么。
25
有许多事情,依靠错误维持住已获得的,比改弦更张重新获得既容易也有效。特别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许多人不大能改变自己的习惯,倒不是因为他们不愿意,而是因为来不及。
一个“等待”,一个“来不及”,就是人们无所适从的普遍心态。前者说明我们还很幼小,后者说明我们过于衰老。
26
当我实在不知道要写什么时,就强迫自己把脑子里闪过的每一个念头都记在纸上;然后很快地,我就会发现它们之间的联系正是我想说的话。
27
我发现大家都在有意把严肃的事情滑稽化,其中也包括这种意图本身。
这几乎就成了一个句型,就像当你说“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时,是想把“也未免怎么怎么样”无所谓化一样。
28
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杀人,但这并不等于说你就是一个杀人犯。
二者的区别,类似于存在先于本质与本质先于存在的区别。
29
康德说:我不得不限制知识,以便给信仰保留地盘。
休谟说:我不得不忘掉今天的愚蠢,以便给明天的愚蠢保留地盘。
这是两句结构相同的话。句子中的“限制”或“忘掉”,按德文aufheben来译,也可翻译成“抬高”、“逮捕”、“保存”、“消灭”、“排除”等等。
不管翻译成什么,在理解上都是通的,都能给人以新的启示;而且更令人惊奇的,在于在我看来,都合乎休谟与康德的本来含义。
这就是那种只属于奠基者的思想,后人只能对它不断进行猜测和解释。而且,越想确定,就可能越背离作者的用意。
30
昨天是忆苦思甜(只在几年之内配角之间比),今天是忆甜思苦(配角一直与主角比,还要比到死)。
纵向比发展为横向比,时间比发展为层次比,这就是我们的进步。
31
有的人爱吃苹果,有的人爱吃梨;有的人不爱吃葡萄,有的人不爱吃香蕉。但所有的人都爱吃西瓜。
我有没有资格说“所有的人”?
但不说“所有的人”,这句话则毫无意义。
人要想说出任何一句有意义的话,都必须有想象的帮助。
我有没有资格说“任何一句”?
但不说“任何一句”,这句话则毫无意义。
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未免……一切解在不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