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

太平......。

但他举起了投枪!

——《这样的战士》

月是朗照着的。

月光铺撒在清朗的夜空中,不知从何处出来的风,将远处丝绸一般的云抿成了看不见的雾,那雾飘飘然降到远山的树丛,在几棵树的枝头滴落上温润的水珠,几片叶发出轻微的震颤,随即,它们连同被惊醒的睡鸟一起,重又归于寂静。

从山上向远处望去,远方城市中林立着土堆似的的楼宇,偶有笋般突兀的高楼从四周冒出,几盏白亮的灯在楼体上点缀,如同乔治.修拉的画笔在其上描绘。一处,一抹黑色的斑点从幕布似的光亮间闪过,随后,那发着亮光的窗口忽地暗淡下去,像是谁在画布的这处按上了黑点。

黑色的走廊,尽头是漫延在地板上的一滩月光,在足墙宽的落地窗的窗脚前,它遇到了它的边界。摆放在窗边的盆栽延伸出一片宽大的叶,鱼竿似的横在月光的上头,叶片同经络稳当地承接着那捧月。

“咚、咚、咚。”三声扣门的声音。“需要帮你冲杯咖啡么?”一个年轻的女人的声音。许久,没有回应。灯光从地板的门缝里流出,它们攀附在两排优美的脚趾上。黑暗中,女人继续说:“早点休息,不要太过劳累了。”那双脚转向一侧,把脚趾上的光悉数抖落下来,只留下地平线似的一条光亮的线,忽地一暗,那门缝中的光亮也消失了。

月光照映在一只大手上。它缓缓地从开关上挪下。

一个巨大的身影重又坐回到窗前,背后的月光穿过他的背影,照出他面前面对着的那双惊恐的眼,又在他的下半张脸上留下了一块巨大的影子。

“我不会对除你以外的人下手的。”一个沉稳的声音响道。

对方挣扎着想要喊叫些什么,但他只是滑稽地左右晃动着,只用喉咙发出些“唔唔”的响声。

“你有两个女儿,一个正在国外读大学,一个正在本地的重点中学念书,对吧?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小女儿的房间是走廊右手边的第二间屋,对屋是你妻子的房间......你不要紧张,我不会对她们做什么的。”

什么东西在黑暗中闪烁了一下,那双恐惧的眼捕捉到了那道闪光:银寒的长管,突出的转轮。

“你很爱的你的家人。据我所知,你为你的妻子开设了五个银行账户:BS行存款一百二十六万,TS行存款五十一万,KL行存款八十五万,OI行存款九十二万,NR行存款一百零三万。你的妻子是个商场销售员,我市的商场销售员平均年收入有多少呢?一万克利磅?三万克利磅?你的妻子才从大学毕业没有多久吧?”

他掰动着手指,冷笑了一声。

“至于你的两个女儿,她们各自有都有两三个银行账户。大女儿分别在TY行和TU行存有九十三万和一百零九万,小女儿则在RY行、PT行、NK行存有三十九万、八十一万、七十七万。同时,你每年还为她们各自转入一百万左右的金额,而相对的,你也会转出几十万来。

“当然,这些数字都是由某位调查小组的成员查出的,而除了这些数字以外,他还查到了一系列数字——关于你名下的存款。以你的名字开设的账户有十余个,其中达到百万级别的就有六个。你是咱们市里最为低调的百万富翁......不,应该是千万富翁吧?

“你的表兄堂兄,你的表弟堂弟,你的亲姐姐,你的母亲——如今已经八十三岁了——你的已经死去三年的父亲......他们的名下又各自开设了至少一个银行账户,其中又各自有至少五十万的存款。

“‘这都是无稽之谈!’‘这是来自反对派的恶意诽谤!’‘我是一个优秀的丈夫,一个优秀的父亲,一个受尊敬的无私的工作者,这点我的妻子、孩子以及同事们都清楚!’你是这么回应的。媒体的朋友们被你的真挚所感动,先后认定你的确是这么一个可敬的人,这无由来的恶意定是某个不属于这个城市的拥有恶毒心灵的人的恶毒的玩笑。至于调查出这些数据的那位调查员,他的下场......自然是正义的。”

在他的列述声中,那惊恐的眼神转而变得平静,像是狂风骤雨在一刻间便停止了一样。

这陌生的影子停顿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你冷静下来了么?”

他伸出手来,为对方解开了封在嘴上的布条。对方咳嗽了几声,又喘了几口气,接着便咳了口痰,用手帕擦拭了下,便平静地看着那张背对着月光、并不明晰的脸。

“看来,你这次来是有十足的把握的......”恢复了平静的这位发出了洪亮的声音,“我家的房间隔音效果很好——尤其是这个房间——这你不用担心。”

陌生人又为他解开了手同脚的束缚。重获了自由的他,稍稍活动了下手脚,便把身子依靠在了椅子的一侧。月光照射到他的脸:一张沉着的、坚毅的、长着些不明显的皱纹的中年男人的略显得瘦削的脸。

“有很多人到过这个房间来和你谈过心?”

“但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耐不住性子。”他把自己的右腿搁在了左腿上,“你是替谁办事的?那个人要我给他多少?还是说,这全是你的主意,你只是个大胆的强盗?随便吧,你开个价。”

“你最多能给多少?”

“哼,你果然是个为自己干活的大胆的强盗!——你抽烟么?”他把手伸向上衣口袋,但陌生人提手一摆,他于是把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如果你急着用钱,我只能给你五十万克利磅。一下子抽出那么多资金,银行那帮人是不会答应的,其他盯着的人也会察觉。不过,如果你时间宽裕,容许我慢慢调度的话......”他伸出了三个手指头,“至少是这个数目。”

陌生人笑了声,他的笑容在阴影中若隐若现。“看来你的财产远比别人想象得要多。”

“克利磅、托士、索拓、杜比、利令,以及楼盘、体育馆、电影院、广场、医院、慈善机构——什么地方都能是存钱罐,只要你愿意。”

“不过,我对这些没兴趣。”

“对什么?存钱罐?”

“钱。”

“你说你对钱不感兴趣?对我要给你的那笔钱不感兴趣?”

对方点点头。中年男人坐直了身体,将手帕从内衬口袋里取出,往额头上拍了拍,接着,他又把手帕用手掌按到了椅把手上。

“那么你对什么感兴趣?”

陌生人没有回话。银色的月降临在他宽大的肩膀上,他整个身形同他手上闪着光的银管一样,让人连心脏都无胆跳动。

“你是来为那个人讨要说法的么?那个因为调......调查我,而被革职的小职员?”

“他是一个正直的人。”陌生人用坚定的声音说道。

“啊......正直的人......这不错。”男人的身体又靠回到椅背上,他把那张手帕给收回到了口袋里,“虽然他所做的工作是对我不利的,但我不得不承认,他于他的本分是十分负责的。可惜的是,这种尽责并没有用在正确的方向上,而是让别有用心的人给利用了。我当时也向他的上司们提过建议,我说:‘对于这么一位尽职尽责的好同事,你们怎么不考虑给予他职位上的升迁,反而还要把他从岗位上革除下来?’但是,他们却这么解释:‘无论如何,犯错了就是犯错了,而犯错就应当接受惩罚。’虽然我此后又多次进行交涉,但最终还是没有能够改变这一决定——现在这位勇敢的、正直的职员怎么样了?找到了什么新工作?”

“他死了。”

“死了?死了......怎么会......”他震惊地将身子往前倾了倾,接着重又掏出手帕来,往自己的眼角抹了抹,“很遗憾听到这一不幸的消息。”

“新闻上说,他死于一场交通事故。身后袭来的失控货车撞向了他,把他整个人撞碎在了墙上。”

“天呐......一个人的身上居然发生这样的不幸......”

“他的确是不幸。但他的不幸背后是可恶——有传言说,那个肇事的司机有着几十年的驾龄,而他并未有注册于任何的物流货运公司,实际上,自从他几个月前从特技车手的职位上消失后,便再没有有关他的消息了。”

“传言!”男人突然笑了一声,随即变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你应当知道,我市的传言一向不怎么可信。”

陌生人似乎是在黑暗中笑了笑,他的身影在月下颤抖了一会儿,接着,他站起了身。

“我今天来这儿,也不是因为他。”

“不是因为他?”男人又直起身来,“朋友,这我就不明白了。你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这么一位可惜的人,那你究竟为了什么?”

“为了几百万的人。”

“几百万的人?呵......你大概在说笑。”他把手轻轻放到了椅子把手的下面。

“为了这几百万人,我来到了这儿。到了这儿,我只为了一个人。”

“他妈的,你是个来索命的疯子!”他把手向前一抽,随即,一道火光绽放,清脆的响声随之传来。在烟的弥漫中,一切都归于平静。

那个高大的身影屹立着。

突然,那个影子向前移动了一步,接着,又是一步。

“什么?......”男人举着僵硬了的右臂,恐慌的眼神直对着面前的这个人。

玻璃完好无损地立着,墙壁上钉贴的壁纸同崭新的一般,摆放在书架上的各类书籍,此刻,它们的书脊也都一动不动地竖着。

陌生人抬起头,尖锐的目光越过帽檐,从黑暗中迸射出来。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市长先生,你涉嫌重大贪污罪、故意杀人罪,现对你做出如下判决......”

他右手向内一抖,左手迅速地从袋中摸出了什么,快速地往右手侧一按,接着,清脆地轴声滚动,他右手手腕又一甩,“咔”一声,他的右手缓缓地向前举起。

明净的月盖在了那银管上。锃亮的转轮中溜出几道月光。他的右手大拇指向下按动,那转轮便向内转动了一格。握把、扳机......一切都在月光的加持下变得明晰。深邃的枪口,此时连同扳下的击锤末端,同男人的眉心形成一条笔直的直线。

男人惊慌着,悲哀着,愤怒着。他逃向房门,一只手按在了把手上。

“懒婆娘,别他妈的睡觉了!快点他妈的......”

“砰!”

像是整个世界都毁灭了,但很快,又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月光穿过弥散的烟,映照在那具从墙壁上滑落的身体上。月是那样的静,连同那缓缓流溢的黑色的河,慢慢地,汇成两汪清澈的泉。

祥和的夜笼罩着这座城市。他的妻沉沉地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