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长同领队一样走在他的前面,引着他不断往屋子的里头走。在灯火通明的数个房间中穿梭了一阵,他们终于到了一处相对而言狭小的角落,局长一声“请坐”,两人便在那由护栏围护着的摆放着两座小沙发的地方坐下,一旁清澈的落地窗上映射着他们模糊的身影。

“你喝茶吗?还是说,你更喜欢喝酒,或是和咖啡?”见对方并不回应,局长朝房间的一侧做了个手势,随即,一个人从阴影处出现,双手间的茶盘上摆放着燃着蜡烛的茶炉,它的一侧放着侧把壶,另一侧放着两只茶杯。那人把茶盘十分规矩地摆放到桌面上,行了礼,随即便转身离开了。作为客人的警员看向那个远去的背影,这才注意到那人身上的短旗袍和那她团成丸状的发型。

“你对于茶艺有了解么?恐怕你们这些还算年轻的人,是不会去主动了解的吧?”他似乎有些自豪地笑了笑,“我从几个东方人那里了解到了茶方面的知识——他们的茶艺和撒克逊人的那种茶是完全不同的。这里煮着的是龙井茶。”他用手指了指面前的茶壶。

“我有个亲戚在东方讨生活,小的时候,我也去他生活的地方住过一段时间。他所住的地方似乎是以茶叶闻名的,我在当时从他那儿也学到过些东方茶的知识。”

“哦?既然你见识过最地道的东方茶艺,那我倒是想要你说说,你对我的这份茶有什么看法?”局长的语气变得期待起来。

他看了眼那空荡荡的茶盘,透过茶壶透明的壶壁,望见泛绿的水中沉淀着的茶包。那只长了绒毛的大手提起煮着茶的壶把,将滚烫的茶水倒入小杯中,两只手指将杯子夹起,两瓣嘴唇又像在吹口哨一样抿成了一个圆,左摇右摆地往外送了口气。他觉得这副景象简直可以拿去拍情景喜剧。

“茶艺我是不怎么懂的,因为当时我还是太小,很多记忆现在早就想不起来了。”他朝对方笑了笑,“不过我倒是记得他当时见我拿龙井茶叶丢进到煮沸的开水里时,几乎发火地批评了我。我后来把那壶茶喝了......”他停顿了一会儿,等待局长把手里的那杯茶抿下去一口,“太苦了。那苦涩的味道我今天还记得。”

喝了茶的局长听到他的回答,脸色往下一沉,咳嗽了几声,把茶杯轻轻砸在茶盘上。他的眼睛直视着对方,右手又朝一边做了个手势,刚刚那穿着旗袍的人又一次出现,将那茶盘端了起来。警员观察到那人的脸上生着一双吊眼。

“你是个聪明人,但有的时候,你又显得不够聪明。”局长舒展了下表情,那双显得有些散漫的眼睛平视着他,“我很喜欢聪明人,同时,我也需要聪明人。如果你是我需要的那种聪明人,你大概也会需要我。”

“我并不很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很坦诚地回答了。

局长耸了耸肩,继续说道:“市长生前,同我是好友的关系。他有很多好友,我也他的好友同为好友。我们的朋友有哪些呢?——十几个银行的行长们,几个电视台的老总们,政府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们,慈善机构的理事长们,本市知名的歌手、演员、主持人、记者,最受市民们欢迎的笔者......如果你是我想要的聪明人,你应当知道其中的含义了。”

警员暗自思忖了一番,似乎有所感悟,但他并不着急点名自己的发现,而是说:“你所说的这些中,有一点倒是让我感觉很震惊——你和电视台、和记者居然还是朋友。按道理来说,那帮媒体这么攻击咱们警局,你个当局长的应该和他们关系闹得挺僵的才对。”

“哼!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能问出这个问题,就说明你明明懂了我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局长很高兴地笑了起来,整个身子都倒进了沙发的靠椅里,等他平静了些心情,他的右手又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根烟来,把它丢到对方的面前,随即又说,“现在,我给你一个成为我朋友的机会,而你为达成它所需要做的,也就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件小事——”他十分干脆地拍打了下桌面,并用手指指向桌上的那支烟,“抽一口。抽完我给你的这口烟,你就是我们所有人的朋友了。”

在他正激动的时候,一阵震动突然打断了他的情绪。他将手伸进内口袋,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接听,问候道:“喂?”随即,他便又收敛地笑道,“在说这件事之前,我先和你说件要紧事。这次你会再见到一位新朋友——我刚刚交上的——这你是不用担心的——我自然是考虑到了——他是......”

警员拿起桌面上的那支烟,把它捏在手指间,朝着局长挥了挥,说:“我去阳台上抽吧?”

对方摆了个手势,准许了他。他于是站起身,走到一旁,推开用玻璃制成的阳台门,站到了阳台上去。

“对,对,对,因为已经了解到了很关键的一点了,所以,于其......”局长一边说着,一边做了个手势,黑暗中,似乎有谁接受到了他的信号,默默地隐到了更深的黑暗处,“你不用那么担心,该考虑到的我都已经考虑到了,这方面我熟。倒是你,你那边处理好了没有?......”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紧靠在靠背上的身子挪动到一侧,用两根手指勾出了抽屉,手又竖直着往里一伸。

“我自然是相信你的,只不过,我们都应当有着时刻确保万无一失的美德,不然,就成了下一个市长了。”他一边笑着, 一边把刚刚从抽屉里拿出的东西放到眼前——一把擦得锃亮的手枪,“做好各自分内的事,咱们都是聪明人。”

来到阳台上,他倚靠着围栏,在身后通明的灯光的映照下,他举起攥着那支烟的右手,看着烟卷中那同烟草并不一致的烟丝,轻笑一声,又用力将它捏进自己的手心。这根烟究竟是什么,局长给自己这根烟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个消失的弹孔的真相,这些都已经十分清楚了,不是么?他只觉得一切似乎都变得虚幻起来,因那本应当作为这座城市的正义的人,居然给了自己这种东西,又露出了那样的表情。而当他想到刚刚局长所说的“朋友们”后,他便愈加有了一种恍然大悟的惊诧以及随后产生的茫然。

他转过头去:明晃晃的巨大水晶吊灯在,那宽敞的厅中闪耀着,围成墙的壁柜里,摆放着某某名家的字与某某名家的画,极尽雕刻与陶冶的器皿在玻璃后静静地躺着,而在那扇沉重的装着金色把手的实木大门背后,在用各色木板组合成画的地板的延伸,还有几间更为宽敞明亮,更为磅礴大气,更为奢侈非凡的屋子,左右连通着去往不知何处的房门,同上一层楼贯通的盘旋而上的楼梯,入口那屹立的大理石石柱,级级攀升的修得光滑平整的石阶……初入自职的时候,有份本地的报纸上刊登着一篇文章,标题写着的是“‘我只希望每个市民都安全地住在房子里’——我们的局长”,附的图片上,局长的眼中噙着泪,文中这么记载局长的居室:“我们在朴实但明亮的客厅坐下……”

他想把手里的烟丢掉,但他想到这或许能够成为证据,这警员的本能让他将手里的烟截成两半,一半放进到他的口袋,一半由他点燃,他捏着自己的鼻子,把自己的脸凑到远远的一侧,任晚风将燃烧的烟送离到远方。等烟烧到了他的手指,他将燃尽的烟条甩落到阳台下的草丛里,等风吹散了味道,又抬手闻了闻自己的手指:一股子味儿,大概甩都甩不掉。

他正准备回身进屋,但他让黑暗中的窸窣声留住了脚步。他定睛看向黑夜中的草丛,猜测那究竟是某种动物,还是像他担心的那样是个某个人。他掏出自己的手机,用上面的手电照向前方,随即,他看到那草丛中探露出的一个人的脑袋。

“谁!”他大声质问道。他看到那个脑袋快速移动起来,但似乎被什么东西绊倒了,发出了一声惊慌的叫喊。

他将灯光向下移动,而他看到的是一张被迅速抬起的手臂遮挡住的脸,以及挂在他脖子上、垂挂住他胸口前的那个相机。

“请您不要惊慌……我说个记者,我不是贼……我只是……迷路了!我迷路了,想要来问个路……”他大概是受了强光的刺激,又或者是单纯地出于对于自己隐私保护的本能,于是一边遮挡着眼睛,一边在自己的口袋里翻找起来,很匆忙地掏出了自己的记者证。

警员觉得这声音十分的耳熟,而当他看到记者证上的照片时,便立刻回想起自己确实是见到过这么一个记者。

“你还真是敬业啊,记者先生。”警员把手电关掉,把手机收回到口袋里。

大概是也认出对方,又或者单纯由于没有了强光的刺激,记者放下了自己的手臂,开始看向对方。

“警官。”他缓缓起身,打招呼似地说道。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跟踪?”

“我本来打算去警局询问其他的警官的,正巧看见你和局长从警局出来。”

“也就是说,你还是跟踪了。”他嘲笑弄般地笑起来,“建议你在写稿的时候,也把你跟踪人的这个事实写进去,我们的市民会很乐意看到你如实的记录的。”

“这件事可算不得什么。如果市民们看到我写的后文,那么他们就不会对这件事多加关心了——一向以公仆与一般市民形象示人的局长,实际上却有着这样的财力,对外公开的住所不过是欺瞒外人的幌子。这重磅的消息,足以让整个城市再次震惊一次,其影响力绝对不亚于市长之死!

“虽然警官你同局长同流合污一事也算是很劲爆啦,但是和局长的这事比起来,根本算不得什么事,没有更多的排版能容下你的那部分了。不过,我倒是可以向主编请示一下,给你在下一版上留篇短讯和小评。”

听了他的这些话,警员觉得自己大概有必要解释一下,不过,他随即意识到了其中的机遇,于是,他俯身到围栏上,尽量近地靠向对方。

“你当真要把今天的这些写到报上?”

这记者看他这个样子,以为是他着急了要封口,赶忙要逃走。

警员叫住他:“别走!我这儿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那记者听了,将信将疑地又挪了回来,但并不十分靠近警员。

警员从口袋里掏出刚刚留下的那截烟,“这是刚刚局长给我的,你拿去保存好。记得把这事儿写进到你的报道里。”

记者接过烟,刚要去闻,便被警员叫停了:“别直接闻,稍微捏点到指尖再嗅。”

对方照办了,随即把头往后一倒。

“干!这玩意儿是局长给你的?”警员点点头,记者于是欣喜起来,“这下,我们城市又多出来一个大新闻了!——不过,你为什么要把这个给我?我本来以为你和局长是往来已久了,可我现在倒是好奇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简单来说,就是……”

“碰!”沉闷的一声从屋里传来,紧接着又是“碰”的一声闷雷似的响声,黑夜几乎都要被这两声响动惊醒。

“怎么了!怎么了!”记者听到响声,整个身子蹲了下来,他抱着头小步朝草丛里挪动。

警员听到这响声,很快便联想到或许是发生了那所有人都不愿意见识到的事。他回身飞奔进房间,随即,他看到在那摆放着沙发与小桌的靠窗的小角落,一只手无力的垂着,而在那悬垂着的手指落下的方向上,俯倒着一个身着短旗袍的女人,两片红色的湖一般的亮光汇聚到了一处,形成更广的一片。

那地上的女人是之前端茶的女人,她头上的团子似的发型证实了她的身份,而坐在沙发这侧的人,必然就是……

“记者!你快过来!”他朝着身后大喊,而不见有回应,他便又走回阳台喊道,“别躲着了,赶紧上来!”

记者听了他的喊叫,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借助警员伸出的有力的手臂,他翻过来阳台围栏,踏进了屋子。

“你能够证明,刚刚发出响声的时候,你和我在阳台那儿谈话,有足够的不在场证明吧?”

“我能证明!……”

警员抬头看了看天花板,监视镜头也在角落里看向这边。

“那好。”他急忙拨通了救护车的电话,又联系上了自己的同事简单扼要地说明了情况,接着,他又转向记者,“现在你把你的相机借我一下。”

记者遵从他的话,将相机交给来他。他拿着相机,走到那两具尸体旁,拿起相机拍下了二者的照片。局长的脸上出现了一个大窟窿,子弹击穿他身后的靠背,着地板上留下了一个弹孔,两把手枪掉落再他同那个女人的身旁。记者跟在他的身后,同样见到了这一幕,他看到眼前的景象,先是惊吓地向后退去,接着,他又不受控制地呕吐起来。

拍完照,警员拿着相机便朝门冲去。记者瞥见他拿着自己的相机,急忙止住呕吐,朝他大喊:“把相机还给我!”而警员只是回了一句“我不能允许你为了这个大新闻而破坏现场”便没有回话。

“凶手或许还在附近。即便他逃出了屋子,房子周围也都是开阔的平原,没有任何遮挡,我也能够发现他……”

他冲刺到门前,用力地按下门把,想要出门。可当他用肩膀顶撞这扇门时,他却惊讶地发现门顶不开。他即刻有了种不好的预感,一低头,发现门把上插着一把钥匙。他紧张地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旋动着,转了两圈,“咔嗒”一声,他再按下门把,门便顺利地朝外打开。

他惊恐地回过头。他看着周围严实的墙壁,看着那整面完整的玻璃,看着那视野中唯一向外开放的阳台,用颤抖的手又将门关上。

无法逃脱的密室,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