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堂的客卿带着我,方向是顺着归离原的南部走。
他说要带我看看碧水河支流的尽头,叫做“渌华池”的地方。
沿途上,他谈论山岩脉络、河川走势,皆如数家珍。
我只是觉得奇怪,在这广大天地之间,天高地阔,竟真有人像是漫步在自家庭院般悠闲。
钟离不说天有多高,也不说地有多厚。
他不谈离人极其遥远之物,他谈论身边能触及到的东西:这块石头是夜泊石,你手里的只是普通石英,看看这棵树,再看看这朵花。
他常戴那双黑色的手套,捂住手指和手背,只在袖口下露出一点点皮肤。
这位往生堂的客卿非常值得起他的价格,这里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
些许时候,在他平稳的讲解声里,我有些走神。
面前有一只晶莹剔透的玩意儿在飞舞,细看是一只蝶。
一只蝴蝶,翩翩起舞,双翅透薄,金黄澄澄发亮。
钟离没有发现我的走神,就像他也没发现那只蝴蝶胆大包天停留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的目光略过方胜纹刻画的衣领,他的肩比我想得宽一些,上面落了一只将翅膀束紧的蝶。
蝴蝶……
我说。
他微微偏过头,才发现这东西贴在他的肩膀上。
鼻息之间的风,都没有让这只蝴蝶动弹半分。它好像很累,兴许飞了很久,见了能停驻的地方,便停了。
钟离抬起手,触碰了一下这只蝴蝶。
同我想得不一样,我以为那只小东西会迅速飞走,没想到它仅仅抖动了两下翅膀,甚至张开了翅膀保持平衡,让自己停得更好些。
“严格来说,这不算是动物。”客卿大人把手伸到我的面前,触碰过蝴蝶的手指,上面有一层发光的东西……就像是花粉一样。
“用生灵来形容会好一点。”他示意我也摸摸看。
钟离个子太高,此时便弯下腰,将左侧肩膀侧过来。那只蝶扇动几下翅膀,又不动了。
“空气中飘荡不定的岩元素微粒聚合而成的纯粹元素生命,它同蛱蝶般悠游。”
我摸到的蝴蝶翅膀,是坚硬的,翅膀边缘的地方像刃口一样藏着锋。
如此轻盈飞起的生灵,却有沉重岩石构成的翅膀。
客卿大人慢悠悠继续说:“闪光的岩元素生物,是元素上升凝合而成的产物,以无处不在的岩元素维生,在璃月,它很常见。”
“岩……沉甸甸的岩石,也能生成这样的东西吗?”我问。
我将手垂下去,钟离站直身体,领着我继续往预定的方向走。
他的脚步不快,但每一步迈出的距离都是一样的。
在某一时刻,我想:若是他愿意,他能用自己的脚步衡量这片土地的大小。
他听见了我的疑问,没回头。
回话之间有笑意:
“在难以尽览的万古中,即使是磐岩也会做梦。据说这些岩晶凝成的飞蝶正是嵯峨山石之梦。”
“因为石头没法长脚跑动呀,所以它们就在原地使劲做梦,就梦出了这些蝴蝶。”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那只蝶始终没有挪动。
钟离说完这些,用手蹭了一下脸。
他手指上沾染的岩晶落在他的眼睛边,沉在赤霞橙的眼影边,于是那霞就有了浅淡的亮色。
那亮色与他的瞳相似。
他笑一声,道:“世人都说,石珀正是岩之心,岩石是有心的。何况这片土地已经千年之久,一千年,两千年,还是三千年,河床里的石头会做梦,群山也会做梦。”
“厚重的岩,他们的梦是比风还轻的蝴蝶。”
踏过那溪流快要到尽头的地方。
那只蝶振翅而飞,越飞越高。
“不是说靠岩元素维生吗?离陆地如此遥远,不会出事吗?”我问。
钟离停下脚步,他柔声说:“飞得高了,最后摔下来,仅此而已。”
“石头的梦破碎,可它还在巉岩之间,它积蓄了力量,又能飞起来。岩石就是这样的东西,他们坚硬又顽固,总是想着……得走一走,看看天上。”
我追赶上他的步伐。
钟离看着路边盛开的鲜花,有些沉默。
越往南部走,这种黄金般的花朵就越多。
过了一会儿。
钟离问我:“你可相信,石头里面也能开出花?”
但客卿并没有接着讲那石头里开出来的花,他反过来问我:
“彼时的璃月战乱纷纷,移霄导天真君让小仙斩下巨角支撑天衡,而他以死抵魔神,他的热血化为了碧水原上无垠江河淹没了过往。”
“你所想要去见的长河,正是昔日仙人的沸血,即便如此,也要去看么?”
我便回答说:“再滚烫的血,历经千年也会冷却;再坚硬的魂灵,历经万年也会消磨。”
他接了话,轻轻点头,说着:“所以,岩石也能开出花朵。”
这两不相干的话题被拉扯到了一起,我仰头看他。
往生堂的客卿在路边单膝蹲下身,双手捧起,搂住一只金黄花朵的花苞。
那花朵还没有到开放的时候,花苞闭合并不理睬我们这样的过客。只是在它的周围,皆是张开花瓣的大朵同类,花叶舒展,生机勃勃。独它孤零零的一只花苞,颇有一种死活不愿开花的模样。
想来,璃月这块土地,真是属于岩的地方。
不管是蝴蝶,还是相伴的花朵,都拥有同样的色调。
钟离的动作惊扰了花丛中的生灵。
这里离小河不远,土地湿润,所以也有两三只青蛙“呱呱”乱叫,从那草丛里边跳出来,慌不择路。
我还见着有一只圆滚滚的蛙,一跳一跳,跳在了钟离的鞋面上,又连忙跃走。
之前所见的岩晶蝶也有少许几只,擦过钟离的发梢,逐渐飞远。
男人没在意这些东西,他盯着自己手掌里的花苞。
他似乎很乐意讲故事,只是有些故事太长,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日头渐高,阳光落下来打在他脸上,遮挡的地方便形成浓厚的阴影。
还没到最炎热的时刻。
些许时候,我见他眨了眨眼。
“坊间曾有民话:
古时有人对岩之君说,枯石之中绝无生命可言。
岩君于是令纯金之花,从磐陀巨石中破壳而出。”
“没有茶水,没有座椅,真不是一个讲故事的好地方。”他话语里带了些懒怠。
“……我以为你沉默这么久,是在想怎么讲。”我有些诧异。这个故事好像太过短暂了。
他回头,冲我笑。当然不是露牙齿那种笑容,很轻很轻的笑意露出来。
“所以我们应该去找一个适合讲故事的地方,坐下来好好聊,正巧,我知道这附近哪儿能遮阴的地方。”
钟离的双手合拢,把那花苞遮盖住。又极快地松开。
他将手收回来,站起身,喊我在最炎热之前,快快跟上。
等他踏出两三步,我转头看向刚刚的地方。
那已经不是花苞了,已经完全盛开的瑰丽花朵正向着日光。阳光下,它的花瓣愈发通透,就像琥珀一样。
它就在那小小的花丛中,和周围的花朵融为一体了。
钟离先生领着我,一路来了归离原的遗迹。
我当然知道这是遗迹,全是残垣断壁,也没什么人烟,每一片砖瓦都充满着“我真的很古老”的气息。
他说的对,这里有遮阴的地方。
这里有还没倒塌,甚至保存完好的亭子。
走到亭子,他看着我,也没说话。
好,我说,好好好。
我认命,我两三下为他打扫好,留出两个人能坐下的干净地方。
我瞄了一眼他的鞋,他到底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
他席地而坐,又支使我去生火煮茶。还非要用什么古式的柴火搭建方法,就不会轻易断火,也不会轻易被风吹倒。我见周围一丝风都没有,远处的金黄花海成片成片凝固一般。手中的短短木柴险些被折断,这大热天的,可不是让人生气吗!
茶叶是他摸出来的,也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的。
好在茶水进了肚子,四分怒气消散了三分,留着一分就当我生闷气。
煮了茶,有了地,您还不讲讲?
男人慢悠悠地吹茶水,慢悠悠地抬头看一眼太阳,又慢悠悠地理理自己的衣摆。
“璃月最早不在璃月,归离原最早也不是归离原……”
这片土地最初只有一位神明,名作:归终。
因农业而兴盛的人族,他们聚集在一起。
有一日,该到天亮的时候,也不见天亮,群星与日月并不能被看见。
众生惶恐不安之时,归终到了。
祂善扬尘,遮天不知几千里,摘了些碎岩尘屑就遮天蔽日了。
祂庇佑了这些人,这些人就成为了祂的子民。
过了些日子,又来了一位神,以岩为器,率领着自己的子民迁入了归终的地盘。
二神互不争斗,定下协约,共同护佑双方的子民。
取二者之名,号此集为归离……
“最开始是没有璃月的,只有归离原。”钟离端着茶水,扫了一眼这遗迹。
他继续说道:“在那个年代,战争是很寻常的事情,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就是当年归离原那些人的聚居地,然后,变成了战场。”
“所以归离原上的人,都迁走了,才有了今天的璃月吗?”我问。
他“嗯”了一声,也没说对不对。
“移霄导天真君的血化为了碧水河,在这里战死的神明,祂的血在土地上盛开出金黄花朵。”
“这里是一位神明的葬身之所,祂名为归终。”
我回忆起旅途之中的花朵,到处都是,但顺着归离原南部走,只会越来越多。
“这传说真是有意思。”我说。
钟离重复道:“是的,这个传说确实很有意思。”
他放下杯子,从旁边的地面上抓了个东西起来,我去看,是一枚硬币一样的东西。
“这是盗宝团的印记,他们是宝藏猎人,只不过算是反派吧,哪儿有宝藏,哪儿就有他们。”钟离将这枚硬币抛了起来,我又想起来他那天这样抛那个苹果。
“归终虽然死去千年之久,但宝藏猎人总觉得此地还残存了什么东西,日复一日地来此探查,年年不断,也算是有恒心有毅力。”他将这硬币掷出。
我还没来得及看,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哎哟”。
“你掉的东西还给你了,我今天只是跟友人来此处饮茶,讲讲故事,如果没什么事的话,你且去吧。”钟离看着我的身后,说着话。
我回首,只看见那头的草丛,里面猫着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正捂着脑袋喊痛。
是被硬币砸的。
盗宝团的成员在钟离说第二句话之前,捡起自己的硬币,就匆匆离开了。
“哦……”我一时没回神,被对方拿茶杯烫了一下脸,才反应过来,“如果归终真的有什么遗留物,那肯定给另外一位神明了吧,毕竟他们都一起守护了归离原那么些年。”
“……他们一定是很好的朋友。”
我顿了顿,说出这样的话。
“祂确实留下了一个东西,象征着祂所有的智慧,也代表着他们两者之间的盟约,”钟离手中的杯子端得极稳,茶水没有波澜,“只不过是他们立下盟约的时候,就递给对方的东西,不算是遗物。”
“我更觉得是一份约定。”
我问道:“后来呢?”
钟离喝一口茶,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不知道啊,另外一个神明实在愚钝,解不开对方留下的谜题,所以,不知道。”
他说完这个故事,停顿了很久。
钟离的身上好像有一个蛰伏多年的庞然大物猛然离去,它带动了风,吹散了埋没历史的尘埃。
而归离原开始起风了,在这个夏季最炎热的时候。
脚边的简陋火堆没有倒下,火苗摇曳。蒸腾的热中,我看见那片黄色的花海,它们在风中颤动起来。
有些像从前的光景。
两者还没立下契约之前,子民聚集,原野上空无一物,只有大片的岩石。
归终厉声道:枯岩无法孕育生命,就像您无法庇佑子民一样。
慈爱的神明奉劝对方把渺小的人交给自己保护。祂拥有过人的智慧,也有足够的仁慈。
而,名字里面拥有“离”的那位神明,手持岩器,回答说:
可。
于是纯金之花,从磐陀巨石中破壳而出。
日光之下,它的花瓣如同琥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