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钟离时常会想起第一次见到归终时的样子。
少女带着自信的笑容,从大衣袖中拿出一个可以变换的石锁交给他,并宣称这就是他们盟约的信物——也是她对他的挑战。
他觉得好笑,就这样一件物什,他连一成力都不用,就可以将它化为齑粉。
包括他们现在脚下的这片花海。
“我的一切智慧,都藏在这把石锁里,”或许是他略带轻蔑的表情太过明显,少女有些局促,却依然不卑不亢地和他说话,“如果你能解开它的话——”
“为何你想要和我一同行动?”他打断了她的话,上下打量她了番,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
少女笑了笑,“因为我也要保护自己的子民嘛……你是很强的魔神,所以我想和你结盟。”
“我会考虑的,”钟离掂量了下自己手中的石锁,“但,就凭这个?”
他本以为自己这番无礼的话会让少女魔神羞愤无比,没想到对方依旧带着自信的笑,只是笑容中多了份狡黠。
“那,要不你先试着解开它?
钟离冷哼一声,心想这小孩子才玩的东西,能有多难?
然而事实证明,不要轻看任何一件事。
哪怕你是实力很强的魔神。
少女陪着他在琉璃百合花丛中,从白天一直等到明月高挂,又从明月高挂,等到日上三竿。
她打了个哈欠,蹲在他身边问:“有头绪了吗?”
“……再等等。”
钟离不知何时已经盘腿坐在地上,他紧皱着眉,嘴里念念有词。他拿着石锁转了几下,最后又只能叹口气,继续观察手里那个精巧的东西。
少女瞧着他,干脆去周围采了些花回来,然后理理长裙,坐在他身边开始编花环。
很多年后钟离回想起那次初遇的事,依旧会觉得好笑。
但好笑的对象不再是那名少女,而是那个一开始装作不可一世,之后却在不服输的心理下,对着石锁抓耳挠腮的自己。
“总有一天我会解开的!”
彼时的他,不过也只是名少年。
(二)
钟离醒的时候,身边的榻上还有余温。
他随意将长衣一穿,赤脚踩在白石砖地上,走出了里间。
房间外,归终点了灯,正愁眉苦脸地对着镜子画眉,直到钟离走到她身后,她才注意到他。
“为什么不多休息一会儿?”钟离盯着镜子中的她问。
“有家人的地不知怎么的,收成不太好,我准备今早去看看。”
钟离看了眼刚刚泛起鱼肚白的天,刚想说什么,归终突然啊了一声。
她把眉毛画歪了。
而且两边还各有各的歪法。
“唉……”归终叹了口气,用一旁湿润的手绢轻轻擦着眉毛,“这可真难画……”
在她又一次失败后,钟离从桌上的妆奁中拿出螺黛,“我帮你画吧。”
归终有些惊讶,“你会画眉吗?”
“看你画了那么多次,怎么都会了,”钟离用手抬起她的下巴,“闭上眼睛。”
归终眨眨眼,乖乖地将眼睛闭上。钟离则顺着她的眉形,小心翼翼地勾勒起来。
两人都没说话。
画好一边后,钟离轻舒一口气,归终感受到他的气息,睫毛轻颤。
归终睫毛很长,这是钟离早就知道的事——他曾在失眠的夜晚,凭借着魔神的夜视能力,细细看过她的睡颜。
他视线下移,扫了眼那殷红的双唇,又开始认真地画另一边。
待到画完后,归终才睁开眼,她凑到镜子前瞧了瞧,惊喜道:“钟离你画得真好!”
她又仔细看了番,“啧啧,比我画得好多了,我要是能有你这巧手就好了。”
“你手本就巧,”钟离拍拍自己的手上的黛粉,“否则那些机巧是何人做的?”
“哎呀,谢谢夸奖。”归终看着自己的眉毛十分满意。
接着,她却盯着镜子里的钟离看了好一会儿。
“我脸上是有何物么?”
钟离注意到她的视线,问到。归终则起身,打量起他的脸来。
“钟离,”她跃跃欲试,“你要不要试试胭脂?”
“嗯?”钟离微皱起眉,“胭脂不是女子用的么?”
“我觉得你用应该很好看!”归终说着就拿出胭脂盒,“你别动,我试试。”
“你……”他话还未说完,归终沾了脂粉的食指便伸了过来。他下意识闭眼,只感觉她的指腹在自己下眼处涂过,又往上抹到眼尾。
画花脸呢……
钟离想着,却任由她弄完。
“好了好了,你快看看!”听见归终兴奋的声音,钟离睁开眼,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自己双眼下皆有用胭脂涂抹的两道红影,贴着下眼眶一直到了眼尾。
这样的妆容若是放在其他男子脸上,定会有说不出的违和感。
但在钟离的一对琥珀瞳下,倒莫名合适起来。
刚中带柔,不怒自威。
“我就说你用会好看嘛!”归终双手搭在他肩上夸赞到,然而下一秒,钟离却拿了之前的手绢将红影擦掉了。
“哎?”
“说到底是女子用的,与我不合。”
“谁说的!你可好看了!”
“不好看。”
归终双手捧住钟离的脸让他面向自己,有些生气地争辩道:“好看!”。
要是真和归终争起来,那可就没完没了了——她为了证明自己,完全有可能画一幅他有眼影的画像传阅给每一个归离集人,最后统计认为岩神好看的人多还是不好看的人多。
所以钟离决定暂时不说话了。
见他不再反驳,归终展了眉,笑着又复述了一遍刚刚的话。
“好看。”
钟离看着她的笑,总觉得这个智慧女神笑得有些傻。
(三)
人们总觉得,泪水似乎从来不属于岩尘二神。
因为无论发生什么,二位总是安然自若,泰然处之。
然而事实上,尘神归终只是不会让子民们看见她流泪的一面。
“作为魔神和领导者,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面对钟离“你为什么不直接哭出来”的问题,归终有些腼腆地回答。
和她比起来,钟离几乎不怎么落泪——因为眼泪并不会让既定的事实产生任何变化。
他知道,一向聪明的归终也明白这个道理。
盐之魔神去世的消息传来时,归终抱着钟离哭了很久。
她曾经的好友,温柔善良的赫乌莉亚,最后却被她深爱着的子民杀死。
钟离没说任何话,只是抱着她,任由归终的泪水将他的衣襟浸湿。
他知道归终其实很清楚,战争会带来杀戮与死亡,今天能与你一同饮酒的人,明天或许就尸骨无存。
这些都是战争的真实,但同时,也都是真实的惨剧。
并非天灾,而是人祸的惨剧。
所以归终依然会流泪,哪怕有些事对她来说,或许在很早之前就预料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归终才慢慢平静下来。随后,她问了钟离一个问题。
“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有一天归离集被毁掉,你会怎么办?”
归离集被毁掉?钟离微微皱起眉。
在他眼皮底下,这几乎不可能。
虽然想这样回答归终,但钟离最后还是认真地想了想,才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若真有那么一日,我们可同最开始一样,从无到有,从头再建归离。”
“若此地不行,南北生民,情同手足,你大可迁至天衡之南。”
钟离盯着归终已经哭红的眼睛,“你曾说过,同时有我的力量和你的头脑,所建的城市便会了不起……现在的归离集能做到,那么第二个,第三个,也都能做到。”
归终听完他的回答,点点头,然后笑了笑。
这个笑容,钟离一时没能品出其中的意味,他只是在想自己刚刚的话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直到未来的某一天,他才明白了当时归终笑容的含义。
“真不公平,每次都是我在你面前出丑,”归终埋在他胸口嘟囔着,“几百年了,都没见你哭过。”
“男儿有泪不轻弹。”
“那我下回在菜里多加些辣椒,辣哭你……”
“好,我拭目以待。”
“到了南边,”归终抬头望着钟离,“我要先种琉璃百合。”
一个轻吻落在她唇上。
“好。”
(四)
在子民面前,钟离是严慈的,而在敌人面前,他会变得狠厉而无情。
他既是第一武神,也是杀星。
然而就算他如何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也曾有一次败绩。
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那天黑云密布,远方时不时传来沉闷的雷声,惹得人心慌。
可老天却迟迟不肯下一滴雨。
传信士兵筋疲力竭地抵达战场时,钟离刚好用岩枪刺穿敌将的首级。
黏稠的脑浆混合着鲜血飞溅出来,他有些厌恶地擦了擦脸。
那一刻他原本以为自己胜了,直到听见了归离城被攻破的消息。
战败魔神的残魂碎片在风中呼啸着,嘲笑着他。
“哈哈哈哈哈哈……”
“摩拉克斯,你输了,你输了!”
钟离迅速召集军队往回撤。
然而他们刚刚到天衡山隘口处时,就遇见了仙家所护的归离子民。
却只寥寥……
仙家们告诉他,是虽付出了诸多代价,死伤惨重,但敌军主力已经被剿灭了。
“只是……城中暂时无法居住了。”
钟离颔首,他又扫视了一圈,问:“怎不见尘神?”
“尘神大人和我们行至半道,突然说还有事要处理,她嘱咐我们将人护到此处,就回归离集了……”
钟离皱起眉,“是何事?”
“这个,倒不清楚。”
主力都已灭了,为何还要回去……他沉思了一会儿,带上一支精英小队继续向回赶。
等要到平原时,钟离脸色一变,示意身后的千岩军停下。
他使地上生出一排巨岩将士兵和自己隔开,并警告他们绝不可以跨过这里,然后只身前往归离集。
钟离到的时候,城中已是残垣断壁,尸横遍野。
可此刻他已无暇顾及这些,他近乎发疯似寻找归终的身影,一遍又一遍喊她的名字。
最后,钟离在曾经的花海中找到了她。
唯有她的身边,还有几株盛开的琉璃百合。
归终察觉到有人来,吃力地睁开眼,待看清了来人才挤出个笑,“钟离?”
“是我……你别说话。”
归终身上几乎没一处是好的,血早已将她的衣裳染成刺目的红。
她的腹部应该伤得最重,就算归终试着用手捂住,但随着她的呼吸,那里仍在不断往外渗着血。
钟离跪在地上试图将她抱起,可归终却摇头,“不用了……”
“我马上带你去找仙家……”他没有理会她的话语。
“钟离,真的不用……”
“把你嘴闭上!”他怒吼,“我现在不想听你再说任何一个字!”
这是钟离头一次这样对归终说话,此时此刻,他突然明白了何为恐惧。
归终看着他,有些无奈。
“摩拉克斯……你应该很清楚,我现在的状况……”她叹息道。
钟离沉默了。
刚刚在平原的边缘,他就察觉到,有新的力量被动地被他吸收,在他体内融合。
他拼命否认这些是归终的魔神之力,可当他找到她时,否认便显得苍白而无力。
“真是一语成谶啊,嘿……”归终躺在钟离怀里笑着,“但好在你来了,魔神的力量没有白费……哎呀我跟你说,幸好我之前走得快,不然力量开始外泄,那些孩子们可受不了……”
“那些人真是,引了一大片水过来……庄稼肯定都淹死了……”
“不知道留云现在在做什么,可能还在捣鼓她的新机关吧,哈哈……”
归终自顾自地说着,却感觉一滴滚烫的液体滴在了她的脸上。
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连忙去摸钟离的脸,“钟、钟离,你别哭啊……你看我都是笑着的……”
“对不起,我、我不说了,你别哭……”
她想帮钟离擦擦眼泪,却已经无法再看清他的脸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模糊的黑影。
钟离摇摇头,握住她惨白的手,已然泣不成声。
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是未到伤心处。
“那天,我很高兴你能那样说……”归终的眼中已经没了光,却依然带有笑意,“但其实,就算没有我,你也能建成一座了不起的城市。”
“你我初心,都不过是想在璃月,建得一方桃源,让子民免受苦难。”
“所以你第一次出征时说的话,我一直都记得……”
“我知道,当初,我没认错人……”
钟离将她冰冷的身子抱紧了些,却发现她的身体越来越轻。
“……归终?”
“看来还是无法和你一同走下去了,”归终落寞地笑了笑,气若游丝。
他这才注意到,她的躯体正逐渐化为细微的尘埃。
“那把锁的事情,忘了它吧……”
“归终!”
几乎是一瞬间,怀中人所化的细尘如烟花般绽开,转眼,或是融入了大地,或是随风而散。
钟离怀里,只留下了一件血衣。
而那几株琉璃百合,随着尘之魔神的消失,也迅速枯死了。
天边传来一声惊雷,寂静的荒原上,钟离听见有人在喊归终的名字。
肝肠寸断,撕心裂肺。
直到,声嘶力竭。
(五)
时间很短,短到钟离觉得与归终的初遇,仿佛就在昨日。
时间也很长,长到要适应归终的离开,钟离需要一千年。
一开始,钟离其实很快就接受了事实。
只是最初的几百年,有时他还是会下意识地觉得,归终还在。
在一次与朋友们的酒宴上,他难得地喝醉了,但他谢绝了朋友的护送,自己醉醺醺地回了房间。
然后,他看见了书案上胡乱摆着的机甲图。
她又乱放东西……他躺在床上,决定等归终回来后好好说说她。
钟离就这样想着睡着了。
可第二日清晨,无论是身边冰冷的床榻,还是落灰已久的妆奁,都在提醒他什么。
最后钟离自嘲般笑了几声,将那些自己翻出的图纸整齐收回箱中。
而后又几百年,他才没再做过这类蠢事。
虽然如此,或许是记忆太好,他就算适应了她的离开,却没能忘记她的样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反而越发清晰。
她笑的样子,她哭的样子,她生气的样子……皆历历在目。
钟离甚至不用思考,就可以操控岩石,雕成归终的塑像。
同时,他也未曾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归终离去后,他便将幸存的归离遗民带到了南部安顿好,并为他们重建家园。
「到了南边,我要先种琉璃百合」
然而,曾经的花海早已不见,他走遍归离集的旧址,也再难寻得一朵。
彼时魔神战争虽已到尾声,战况却愈加焦灼,但就算这样,每过半月,钟离必会回到它们曾经盛开的地方寻找。
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从未间断。
不知多少年后,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钟离终于在废墟的角落,找到了一株蓝白色的小花。
他如同对待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一般,小心翼翼用岩石将娇弱的花朵连带着泥土包裹住,然后带离了遗迹。
魔神战争结束后,璃月港建成,一日比一日繁荣。
某一日,有人欣喜地发现,城里竟有几百年不曾见过的琉璃百合花。
数量不多,但足以令人欣慰。
“和平的日子来了啊……”有老人泪眼婆娑地说道。
钟离站在璃月港的街头,看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他突然没来由的,想起了那天听了自己的回答后,归终所露出的笑容。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其中的含义。
那时,归终并不是在笑他说错了什么,而是在笑他说得……太过美好。
好到他私自就拟定了两人能相伴的未来,却终是忘了世事难料。
(六)
时才刚入夏,胡桃大早上就嚷嚷着要去山里避暑。
她向来是行动派,一上午就找齐好伙伴上了山,一直疯玩到太阳西斜,疲惫的四人才回到璃月港外。
“肚子好饿……”香菱噘着嘴,摸着自己已经咕咕叫的肚子。
胡桃搂住她说:“走走走,去万民堂,我请客!”
“不还是我做饭吗!”香菱气呼呼的,直要打她,胡桃连忙笑着躲到重云身后。
重云则是一脸快死的表情,“胡堂主,我现在着实热得很,你别再过来了……”
“咦……”一旁的行秋慢慢停了脚步,他拉了拉还在躲香菱的胡桃,“那位不是,钟离先生吗?”
“哪儿呢?”
胡桃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在南边的一棵树下,有人正在躺椅上养神。
正是钟离。
“这家伙,明明是个三十岁,怎么活得像个六十岁?”胡桃叉腰,“这都要吃晚饭了啊,还在睡?”
“那,要不要去叫醒他?”行秋试探着问。
“好主意!”
胡桃说着,径直走过去,香菱则有些担心,“打扰他会不会不太好……”
“什么不太好?他好歹也是往生堂客卿,这不是在偷懒吗?”
……你自己不也玩了一天?
重云在心里默默吐槽,却在看见行秋一脸坏笑后,立马为胡桃祈祷了下。
胡桃走到钟离面前,清了清嗓子,大喊道:“起床啦钟离!月亮都晒屁股啦!”
“再不起床本堂主就扣你这个月的工钱咯!”
钟离微微皱眉,然后睁开了眼。
接着,少年少女们傻了。
因为就在钟离睁开眼睛的一刻,几滴眼泪也顺势流了下来。
那个钟离先生,居然哭了?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忙脚乱起来。
“对……对不起!我不扣你工资了!你继续睡!”
“钟离先生是我让胡桃过来的,你要气就气我吧!”
“钟离先生你要不要来万民堂吃饭?我下厨!”
“我,我……钟离先生吃雪糕吗?我这里还有几根!”
钟离无奈地笑了,“我无碍,谢谢你们。”
“你都哭了还没事?”胡桃不信,“是梦见什么恐怖的事了吗?”
“没有,只是……梦见了许久没有见过面的故友。”
“看来你还挺重情谊的嘛!”胡桃一脸好奇,“不过,什么样的朋友能让你哭啊,给我们说说呗!”
梦中的场景一一闪过,钟离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她非常聪明,懂得也很多,因此看事物也很透彻,但依旧是个软心肠。”
“可这不代表她不是坚强的人。”
“她帮过我忙,也教会了我许多……”
“不过可惜,”说到这里,钟离少见的,露出了苦笑,“她现在,只能出现在我的梦里了……”
其意不言而喻。
其余三人齐刷刷地看向胡桃,都觉得她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胡桃倒觉得没什么,她认真地说:“那你就去看看她嘛。”
钟离一愣。
“带点她喜欢的东西去和她说说话呗,”胡桃拍拍他的肩,“去吧去吧,我放你几天假,要买什么,钱就本堂主帮你暂时垫着!”
不愧是往生堂堂主。
“……谢谢。”
经她这么一说,钟离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似乎,已经许久没去过归离原了。
这次,就带些酒去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