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谨站在飞羚行销的顶楼,耳边不时掠过轻风阵阵,像是种呼唤、也像是提醒,提醒人此刻的现实…
但那么轻柔的一阵风,却显得如隔靴搔痒,暧昧不明。
炙热的白日毒辣地往他眼底照,李谨眯起眼,从他所处的这个位置,可以看见顶牛娱乐顶楼的尖端。
顶牛娱乐的设计,远远看就像座钟楼,小时候,这大楼刚落成时,他曾好奇的问过佟湛的司机李叔,那是不是童话书钟楼怪人里画的钟楼。
李叔揉着他的发跟他说不是的,跟着,用他当时还精壮的身体,一把把李谨扛到了肩上。
“你看过的董事长叔叔就待在那高楼顶端,他不是钟楼怪人,但他只要一出声,就可以掌控一整个娱乐圈的时间。”李叔说。
儿时的李谨望着高楼顶端,歪着头,“爸爸,我听不懂,娱乐圈是什么?董事长叔叔有魔法?”
李叔笑了,对那童稚的疑问不以为意,“你只要记得,你的董事长叔叔很厉害,爸爸都听他的,你以后也是,要乖,要好好听他的话。”
“我会乖,会听爸爸的。”李谨望着那高楼顶端,想也没想便说。
李叔听着,他老实的脸上泛起了一丝微笑,但那微笑…
苦涩,不知何时渗进了那微笑里,隐隐约约。
他肩上的李谨自然是看不到那抹苦涩的笑意。
但后来,年年岁岁累积的日子里,琐碎的真相一有不慎便会掉出精心设计的谎言之外。
逐渐长成的李谨在有意无意间,捡拾那些掉落于外的拼图,拼图就要完成时,他看着就要完成的拼图,是幻觉吗?
他脚下的世界晃动起来。 就要支离破碎了。
但这些真相,终于可以解释…,为什么他的父亲李叔可以凭着当司机的微薄收入,送他去念全市内最好的学校,为什么总可以给他丰厚的零用钱,为什么总要他看到佟湛时不能哭、不能笑,进对得宜,要表现的像个没有缺点的模范生。
因为他根本就是佟湛的亲生儿子。
“董事长叔叔,你为什么不要我?”那日午后,凭着一股冲动,跑进佟湛的书房里,李谨问。
佟湛的第二任妻子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成熟的眼对上他一双童稚的眼,玉手轻抚着她的满上八个月的孕肚,不说话,却已给了李谨她的答案。
但李谨不单要这个答案,他握着拳头,一双眼带着泪,狠狠的瞪着他前方桌子后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有着如鹰眼般锐利的一双眸,他看着李谨的时候,李谨会先想到害怕,愣了愣,才会想起这个人是他的董事长叔叔。
董事长叔叔的名字跟李谨的名字一样短,两个字,佟湛,小时候的李谨不会念,总把他的名字念成了冬甚。
听起来,就像是隆冬之际,天边降下了雪,无边无际,放眼望去,怎么望,也望不到冬日走远的尽头。
白霭霭的冰天雪地。
“叔叔?”李谨站在那里,又问。
“你叫我叔叔,这就是我跟你之间的关系。”佟湛搁下笔,淡淡一眼,扫向李谨眼里的无助,“有了那样的母亲,你已经拥有的比别人更多了。” 佟湛说,一个隐晦不明的解释,给了当时年幼的李谨,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他的亲生母亲,做了什么…
往后的数十年里,李谨只能反复咀嚼那句话,试图拼凑出自己的身世,像个乞丐,对那举手施予的恩惠摇尾乞怜。
原来,只是因为他母亲的基因,可能导致生出来的孩子有潜在性的遗传疾病,因为那份毫无情感的检验报告,所以,佟湛便不要他和他已过世的母亲,找了个各方面都完美无瑕的女人,要再为他生一个健康良好的儿子、成为集团的接班人。多年后,李叔才告诉他。
多么荒谬的答案?李谨甚至不愿意记得。
但已经来不及了。
那个冲动的问题,已经改变了李谨的人生。
他只是不解、只是疑惑,只是想知道粉碎他小小世界的原因,却没有想到那个唤作董事长叔叔的人会对他冷漠至此。
有件事情也彻彻底底地改变了。
他的家庭。
他的家庭生活再也没有往日的真诚美满,他过去以为的母亲开始对他毕恭毕敬,对待他的态度不再慈爱,反倒像是他的佣人,而他以前总以为是世界支柱、唤作爸爸的李叔开始叫他大少爷。
大少爷。
年幼地李谨试图挣扎,他不要听他李叔唤他这个令人陌生的名字,像把他们两人曾有的父子亲情,用无形的墙阻隔了,可纵使如此,李谨再想越过那高墙,却怎么做都徒劳无功。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年少时,不知多少次躲在棉被里头哭泣,李谨努力读书、乖巧懂事,成绩比班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好,表现比学校任何一个人都要出色,他只是希望家里的人不要再把他当成大少爷,不要再逼他想起他的身世,逼他想起他是个冷漠无情男人不要的儿子。
他什么都不要了,身世不重要了、血缘不在乎了,他只想成为这个家里的一份子。
纵使,街上的布幕、电视的广告、人们的耳语,都再再告诉他,顶牛娱乐是最大的娱乐集团,能够进到那里的人们,要不非富即贵、要不就是业界指日可待的明日之星。
那关他什么事?看着那些、听着那些,总是把第一名的奖状谨慎小心的收进书包里,想着已逼他改唤李姨的母亲看到奖状会有多么开心,李谨想。
高中要毕业的那年,李叔叫他填新闻系,他想也没想就答应。
李姨看了他的录取通知书,补了一句,再念一个管理学系、双主修吧,李谨想也没想,也说好。
看着他们高兴的笑容,念什么志愿都没有关系,自己的梦想、愿望,都是次要的、都无关紧要。
那时,李谨满足的以为。
“你毕业之后,董事长已经帮你安排好顶牛的职位。”大学毕业典礼那天,参加完典礼的李叔,看着手中李谨的毕业证书,低声开口,“你先去节目部学吧,房子也帮你安排好了,董事长要你拿到毕业证书后就搬进去,你不能再跟我和你姨住在一起了。”
“不能再跟你们…”李谨喃喃,听进的话撞击他的思绪,他却一点也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李叔,你是要我…” 他抬眸,瞧见的是李叔眼底的无奈,没有尽头似的,像怎么做都不会有消除的一天。
“大少爷,董事长交给我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 李叔说,李谨望着他,怔怔然。
他就这么呆站着,说不出话,呆呆地看着李叔眼底的无奈汇聚成酸涩…
李叔的眼眶红了,嗓子哑了,“大少爷,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啊,我和你李姨,不能再照顾你了…”说着,李叔捧起李谨的手,把轻薄的毕业证书搁进他手里,还附带了一把奢华公寓的钥匙。
李谨再也没有回去过他自小长大的那个家,只因他一打开那奢华公寓的门,就在里头见着他所有的行李,一件一件,包得仔仔细细、妥妥当当,让他怎么找也找不到回去的理由。
那天,桌上的保温瓶还搁着一瓶的鸡汤,是他自小喝到大的味道,他喝了一口,就知道是李姨为他炖的。
他哪里都不能回去,哪里都没有他的位置。那晚,揭开保温瓶,李谨喝了一口鸡汤,眼泪都落进汤里。
他只是李叔口里的“任务”,那对佟湛呢?他又把他当成什么?凭什么这样操弄他的人生?看着眼前那装饰华美的公寓,李谨抹去了眼泪。
但这件事过没多久他便知道了,在他当上周刊部总经理没多久的那天。
那天,他看着眼前的陌生女子,那女子面容清丽,说话的时候条理分明,看着他的一双眼让他想到了坚持。 纵使那坚持已染上了屈服。 多么幸运的一个人,可以单纯的为自己的人生而活?看着那比他小上几岁的女子,李谨想。
魏来。
李谨知道她的名字,佟湛曾经对他提过她,在一次私下会面的饭局里,魏来已被佟湛列在优先栽培的名单里。
而过去这几年,佟湛总是要李谨在他面前像只马戏团的猴子,一再再的要李谨表现他的能力,要李谨提出决策,然后否决,要李谨提出更好的、再更好的,直到佟湛满意为止。
“你不是我儿子,但你也是顶牛的一份子,你今天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佟湛总是这般说,“你应该感谢我,如果没有我,你就什么也不是,最多,也只是个平凡人,跟你养父一样,没有前景、没有未来,随时会被人取代。”
每当佟湛这么说,李谨总是看着佟湛身旁站着的李叔默不作声,于是佟湛不知道,他多么想当佟湛口里的平凡人。
“董事长要我来找你,因为要掩盖夏凝儿的事情。”那时,不知李谨的心思,魏来说,一语的冷,仿佛在她眼底,李谨跟佟湛没有什么不一样,是一类人,一类为了获取利益而不择手段的人。
魏来肯定不知道吧?夏凝儿的事情,本身,就是佟湛用来设计她的计划,也肯定不知道,知道这件事情后,担心夏凝儿的李谨,花了多少力气阻拦,都功亏一篑。
“他说你会安排。”魏来又说,抿紧的唇,像对自己说出口里的每一句话,都有着恨不得抹去的嫌恶。
那个刹那,李谨看着魏来眼底的自己,看着她澄然的眸把他的模样映的模糊扭曲,一言不发。
也是这时,他才注意到一旁的电脑屏幕上,进来一封新邮件。
是佟湛用密件副本发给他的,那封信,标题是佟杰的人事安排,内文是要求节目部主管好好训练佟杰,训练他成为顶牛娱乐日后的接班人。
看着那封信,李谨终于明白他在佟湛眼里究竟是什么。
是棋子。
用来供佟湛使唤、辅佐佟杰,甚而,协助撑起整个顶牛娱乐的棋子。
所以,佟湛才总说,他不是他的儿子,所以,佟湛才会对他夜夜加班导致送医的病况不闻不问,所以,佟湛才会明明知道他喜欢夏凝儿,还对她出手陷害,引她掉入那再也不能回头的陷阱里。
过了这么多年,在那个当下,看着那封电子邮件、看着魏来眼里的自己,李谨终于找到了答案。
原来,他,李谨,在佟湛眼里,不过只是个棋子、只是个工具。
原来如此。
看着眼前无声且不知所云的电视节目,鸥小妹虚弱的喘息,自她醒来,其实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了。
这里是哪里?
这是当时她醒来的第一个问题,但这间空荡荡的病房里她是唯一的存在,一旁只有精密的仪器毫无感情的显示她的生命数据。
这里,是医院吗?病房里实在太过安静,除了偶尔有人经过的声音,再也没有别的声响,眼前一片白的墙壁、天花板,无声的令人感到窒息。
凭着模糊的记忆,鸥小妹只记得是李谨带她离开倒榻现场的。
但在这空无一人的病房里,哪里,还有李谨的影子。
就在此刻,门被推开了,一个人踏了进来,带着一抹冷笑,冷得,令鸥小妹不知所措。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醒了?”宋为凯走了进来,替鸥小妹的杯子里添了水,“还好只是轻伤,我们请的私人医生,帮你处理的很好,小妹,你大可安心休养。” 他说,替鸥小妹检查着伤口。
“这里是哪里…,哪间医院?你…”对宋为凯的出现充满困惑,鸥小妹喃喃,她试图抬起手,宋为凯却扣住了她的手腕。“好漂亮的手,杨瀚很喜欢,我想,魏总也很喜欢吧?”握着她的手腕,宋为凯轻笑着说,“你呢?你和魏总睡过了吧,你比较喜欢杨瀚的身体?还是魏总的?男人跟女人,总有个高下吧?”
刹那间,鸥小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受到惊吓的她只想挥开宋为凯的手。 但这一挥,她的手反而被宋为凯趁势握得更紧了。
宋为凯一声不吭,拿起一条绳子,把鸥小妹的手绑在病床的床头上。
“…你做什么?”鸥小妹放声尖叫,用力挣扎。
“做什么…”宋为凯伸手,轻触上鸥小妹的脸,一抹笑意淡淡,“我就只是好奇,好奇杨瀚为什么那么喜欢你,还有,魏总也是,因为你,一直单身的她居然彻底放弃了夏凝儿…,小妹,虽然我们认识很久了,但我真的是看不透啊,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你才会这么吸引人呢?”
“小妹,你觉得呢?你知道,我其实也是个男人,看到你、夏凝儿、单雪淇这些人,各有各的姿色、各有各的美好,我也觉得很寂寞、很好奇、很想认识你们?但你们都不愿意给我机会?”此际,宋为凯轻声问着鸥小妹,他的脸埋在鸥小妹的颈窝里,深吸口气,又问,“你觉得,在我好好了解完你之前,魏总来不来得及找到你呢?”
听到魏来的名字,鸥小妹心一紧,泪水布满了她的眼眶,她好希望听见魏来的声音、握住魏来的手。
但她不能。
这里哪有魏来的踪影,更何况,眼下的鸥小妹连自己身在哪里都不知道。
“你走开、走开!”
眼前的现实,无疑再再提醒鸥小妹宋为凯的意图,鸥小妹挣扎的更为奋力,冷汗刹那布满了她的身子,虚弱的她却怎么样都推不开身上的那抹黑影。
就在她濒临崩溃之前,门被推开了。
“…你在干什么?”
门外的那人,看着门内的宋为凯,冷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