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一种可爱叫小鱼,她是文学社的吉祥物。
我第一次见她,就惊讶于她一尘不染的眼睛,仿佛她餐英饮露长大。略一相处,越发觉得这女孩不俗,似有能吃掉人间所有烦恼的本领。
可爱是一种天赋,有了它,生活就能保持轻盈。
如今,轶谭师大,女生流行宽松的穿搭。这种穿搭显得慵懒可爱,乍一看,仿佛错穿了男朋友的衣服,故名“男友风”。春风过,登攀西路,樱花如雪落。女孩子们衣袂翩翩,顾盼生姿,无数男生引颈侧目,形若呆鹅。穿“男友风”的女生,未必真有男友,但举手投足,有一种恃宠而娇的婀娜。
据说,这“男友风”就是小鱼带火的。
这要追溯到去年秋天,小鱼在文渊楼咖啡角打工的时候。
那时,小鱼在轶谭师大读大二,正是爱笑的年龄。她身材娇小,却套了件尺码超大的卫衣,衣摆垂到膝盖,脚上一双毛茸茸的拖鞋。她走起路来蹦蹦跳跳,短发甩动似短裙,像个小陀螺似的在桌椅间周旋,一只手稳稳举住托盘。
一时间,校园表白墙上全是小鱼的照片,都是咖啡角顾客拍的。评论区无限赞美之辞:有的夸她漂亮可爱会穿搭,有的夸她声音好听笑容甜,有的夸她手艺娴熟服务好……
甚至多年后,文学社还会收到校友来信,自述当年暗恋小鱼的故事。
但是,小鱼第一次见我时,就跟我说:“潮流,人气,爱情,都是无聊透顶的东西。”
她还说,她不喜欢别人说她可爱。
后来我才明白:可爱并非天赋,而是一种世故;生活从来难轻盈,生活就是一场泥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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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还是新生,穿着军训服,在校园里迷了路。
九月,“秋老虎”正凶。我走在毒辣的日头下,头皮晒得嗞嗞冒油,下巴上胡茬新剃,给汗水杀的又痒又痛。
下午三点钟光景,周围不见一个人影。隐约听见集合哨的回声,却找不到操场在何处。我稀里糊涂地走到了文渊楼,热到虚脱,便钻进楼里避暑。
恰巧,此门后面,就是小鱼打工的咖啡角。
推开玻璃门,凉风与咖啡香气拂面。窗帘半遮,灯光沉沉如暮色,音箱里放着一首老歌。这时间,文渊楼在上课,咖啡角空空荡荡。
正踌躇间,响起啪沓啪沓的拖鞋声,娇小的身影从吧台后转出,接着一串溪流般的笑语:
“呀,小战士,你可是今年第一个来这儿的新生呢!来来来,新生第一杯免单,喝什么?”
“那个,我想问个路……”
“什么?哎呀,你嗓子都哑了。坐,先坐,稍等一下。”
嗯,休息一下也好。
我坐进柔软的沙发,皮革面料凉凉的,很舒服。头有点晕,也许中暑了。
小鱼在吧台后面忙活,拖鞋啪沓啪沓,咖啡机嗡嗡嗡,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传来。
“叮,秋季限定,桂花酒酿冰拿铁!这个明天才上呢。刚你进来的时候,我正偷偷做给自己喝,嘿嘿嘿……这杯是给你的。”
“啊,谢谢。”
“这里头的桂花,是我亲自去佛陀山脚下采的。尝尝……哎呀,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癞子。”
小鱼那双一尘不染的眼睛盯着我,有种叫人无法拒绝的魔力。我晕乎乎地端起杯子,根本没在意咖啡的味道。
并且,我忘记了一件要命的事情——我酒精过敏。
“冒昧问一句,您是表白墙上那位小鱼师姐吗?”
小鱼的眼神凛冽起来。
她端着咖啡杯,眯起眼睛,深吸了一大口杯子里的香气。
“哎呀呀……连新生都开始了吗?真是的,又变成这样了,看来我得高冷一点了……嗯,我知道了,你等一下。”
小鱼起身去了洗手间,大约半首歌的时间。回来时,她的头发低低地扎住,还戴了副老气的粗框眼镜。她盘腿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像我们宿舍楼下那个卖瓜的阿姨。她捧起咖啡杯,咕咚咕咚喝起来。
“这样你还觉得我可爱吗?”小鱼放下杯子,抠着脚丫说。
“我觉得,您这样比表白墙上更可爱了。”
“你够了啊,”小鱼正色道,“我讨厌别人说我可爱。戴眼镜可爱不戴眼镜也可爱,说话可爱不说话也可爱,笑起来可爱发脾气也可爱,吃东西可爱上厕所也可爱……妈的,好像我就是个生产可爱的机器,为了取悦你才存在。可爱可爱,我允许你爱了?你爱得起吗?那个表白墙,没完没了的私信,我看都不看。潮流、人气、爱情,都是无聊透顶的东西。”
她说这话的时候,嘴唇上方沾着一抹奶泡。我忍不住笑了。
“小鱼师姐,你瞧你这话说的,有点得了便宜卖乖的意思了。可爱是你的天赋,多好的天赋。”
我端起杯,注意到小鱼眼中转瞬即逝的沧桑。
“癞子,你什么都不懂,天赋都是有代价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咖啡。”
我咽下一大口杯子里的东西。
“啊?不是说新生第一杯免费吗?”
小鱼忽又露出了明媚的笑容。她说:“免费免费,放心喝。不过免费是有条件的——你得发个表白墙,在新生中给宣传一下我们店。要拍我也可以哦,但不能合影。要是被人误以为名花有主,就适得其反了。”
“……小鱼师姐,您做生意可真有一手。”
“嘿嘿嘿……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呀。”
“您这不是很擅长利用自己的天赋嘛。只要展现出可爱的一面,就能消解掉别人的不情愿,万事都能变得简单。”
“哎呀,这都是别人教我的,我可没想过这么多,只是为了工作,工作而已。”
我俩会心一笑。无论外表再怎么可爱,小鱼也已经是二十岁的成年人。看破不说破,这就是成年人的默契。
“哎呀,你手怎么了?”
不知何时,我的手背上布满了殷红的纹理。这些纹理自掌心生出,扭曲着,变幻着,正沿手臂向全身蔓延。
哗啦一声,咖啡杯摔碎在地,花香奶香咖啡香之下,透出酒酿的致命气息。
“这、这是……”小鱼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她猛然抓过我的手,盯着那些纹理。我大吃一惊,赶紧将手抽回。
为时已晚,殷红的纹理已经蔓延到了小鱼手上。看着她惊讶的表情,我苦笑一声:
“嗨,这是我的天赋……”
过敏发作,我眼前一黑,晕倒在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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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小鱼的天赋是“可爱”,我的天赋就是“命理”。
我可以让人的身体显现一种特殊的纹理,从中读出此人的命运。
我在初二觉醒了这个天赋。那时,我和同桌的女孩陷入初恋。教室,夕阳,回家的音乐在响。伴随着悸动的初吻,黑色的命理在她身上显现。而我从中,读出了她不久之后的失恋、绝望、死亡。
我的初恋在彷徨焦虑中度过。当命理预示的事情如期发生,我竟感到解脱。
我开始秘密探索我的天赋。我发现,只要一个人在情绪激动时,身体与我亲密接触,命理就会在他身上显现。
但命理从来没有在我自己身体上出现过——直到高二。
高二,开始有同学找我算命。内容无非恋爱与高考。几家欢喜几家愁,愁者自愁,而欢喜者要庆祝。那些幸运的同学邀请我去KTV,歌颂命运的眷顾。
那是我第一次喝酒,第一次过敏,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命理。
天啊,那简直是梦魇。
不同于别人身上的黑色命理,我的命理是红色的,不断扭曲变幻,无法解读。酒气与血气一起翻涌,殷红的命理蔓延全身,我听见体内爆发出无尽喧嚣,头痛欲裂。
我瘫倒在地,我听见周围同学的嬉笑,几只手伸过来,试图将我扶起。接触的一瞬间,殷红爬上了他们的身体,扭曲着,变幻着,篡改了他们原本的命理。
在晕厥中,我坠入了命理的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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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她身处命理的迷城中,文渊楼的外立面,如同折纸一般,在我们脚下展开。一扇扇玻璃窗倒映着天空,像雨后马路上一个个水洼。
这是一个错乱的时空。轶谭师大被切割成无数碎片,飘浮在纯白的虚空中。殷红与黑色的命理错综复杂,像蛛网般,在碎片之间交缠。
四周极静,远远飘来咖啡香气和音乐。我和她正循着它们寻找咖啡角。
“也就是说,如果我不能从这里出去,我的命运就会被改写?”她瞪大了一尘不染的眼睛问我。
“其实已经改写了。只有把你送出去,才能复原小鱼本来的命理……喂,别碰红色的!”
她好奇地摸了摸一面窗户,那面窗户上布满殷红的命理。触碰的瞬间,她的指尖就被灼伤了。
“啊!好痛!”
“……小心一点,那东西会杀死你的。”
眼前的这个女孩,低马尾,粗框眼镜,穿着肥大的卫衣和拖鞋,和小鱼一模一样。但她并非真实的小鱼,而是小鱼原本黑色命理的化身。我管她叫黑小鱼。在这命理的迷城中,一不小心,黑小鱼就会被红色的命理灼伤,乃至杀死。
那意味着,在迷城之外的那个真实的小鱼,她的命运将被彻底篡改——被我篡改。
“那你呢?你也不能碰这些红线吗?”
“嗯,我也会被这东西杀死……不过无所谓,我死了,就直接从这迷城里出去了。只是那样一来……你可能就会永远迷失在这里。”
黑小鱼盯着指尖,被灼伤的皮肤正缓慢地恢复。她的眼神有些失焦。
“那、那回到咖啡角,我就能出去了吗?”
“……我不确定。取决于你。”
“什么意思?这迷城不是你的天赋造出来的吗?”
“这个迷城,是围绕着你的命理展开的,我只是个闯入者。这个迷城的出口,一定在某个小鱼人生中意义重大的地方。你有头绪吗?”
黑小鱼低头陷入了沉思。
“……没。我的人生……很平凡。”
“……”
“……”
“嗨,别丧气。就算咖啡角不是出口,那里也该有出口的线索。毕竟,小鱼在那儿碰到了我,在那里差点改变命运。”
黑小鱼仍旧低着头,沉默不语。我和她并肩走着。
黑小鱼与小鱼的人格是一致的。在坠入迷城之前,我就听出来了,小鱼对自己的人生并不满意。
就算拥有可爱这一天赋,也依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平凡无奇。该说她是乖张呢、是不知足呢、还是所谓的“慧极必伤”?
我不知道,我没有看过小鱼的命理。——不,就算看过也不能妄下断语。
毕竟,一个人的命理只是他自己的事情。
我已经厌倦了给人算命。命理这种东西,知道了能如何?不知道又如何?盛衰浮沉,生老病死,终究只是无数平凡人生之一罢了。
人总会把自己看得太重要,觉得自己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自己必须主宰自己的命运。殊不知,在命运的力量面前,我们都卑微如尘。
黑小鱼仍在沉思。她低着头,像个行走的逗号。我知道她的小脑袋在思考什么——
生存还是毁灭?是回归小鱼本来的命运,还是牺牲自己,让小鱼的人生改换一种新的可能?
都一样,都一样。我觉得这种思考,终究是一种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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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我提醒黑小鱼。
跟着咖啡香味和不断循环的老歌,我们找到了那扇玻璃门,门后就是咖啡角。
然而,殷红的命理从门里蔓延出来,像一滩鲜血。以门为中心,半径三米都是禁区。
我穿着军训靴,尝试踏进去。“呲”地一声,胶底被熔掉一层,发出刺鼻的焦糊味。
“看来得换条路了。”
黑小鱼抬起头,仰望天上无数时空碎片,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她的眼睛又变得一尘不染。
“看,小战士们!”
不远处的天空,一整块操场,像积雨云一样飘来。
操场是上下倒置的,倒悬的旗杆上彩旗飘扬,隐约听见军乐声响。操场上布满绿色的方阵,观礼台上也坐满了人。
人?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
迷城中应该只有我和黑小鱼才对。
雄壮的军乐越来越响,如雷霆渐近。
积雨云一样的操场,飘到了我们头顶上,军乐戛然而止。突然,一声长哨,操场上所有人齐刷刷抬起头来。
他们脸上布满殷红的命理,一对对眼珠盯着我和黑小鱼,射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敌意。
“跑!快跑!”
下一秒,长哨变成了急促的短哨。伴随着哨声的节奏,操场上的人像炸弹一样纷纷落下,呼啸着,落在我和黑小鱼四周。“小战士们”着地的一瞬间,血肉“噗噜”一声爆裂,殷红的命理四散飞溅,划破了黑小鱼的衣服皮肤。
这哪儿是什么操场,这是一架巨大的轰炸机!
我拉着黑小鱼,狂奔,在文渊楼的外立面上,一扇扇窗户都被殷红封锁住了。
人肉炸弹越来越密集,空气中涌起血雾,黑小鱼咳嗽起来,她的喉咙和胸腔里开始灼烧。
黑小鱼踉跄了一下。
“喂,快跑啊!”
“我、我跑不掉了……”她带着哭腔说。她提起脚来给我看,脚上的拖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熔掉了,双脚的皮肤全被烧烂了。
跑不掉……跑不掉了……
只有回去赌一把了!
我迅速脱下外套,把黑小鱼裸露的皮肤紧紧裹住,抱起她,掉头跑回咖啡角所在那扇门。
回头路已经被轰炸过一轮了,炸弹攻势弱了很多,地上遍布殷红命理的禁区。
我大跨步闯入禁区——扑通!跳上玻璃门。殷红的命理正在“呲呲”熔化我的靴子。但门却纹丝不动。真该死!
头顶的操场正在缓缓旋转,越来越多的方阵向我和小鱼的正上方聚集。下一轮密集轰炸即将来临。
我发疯似的,猛跺脚下的玻璃门,一下、两下、三下……
哗啦一声,玻璃门应声而碎。
我和小鱼坠入咖啡角的瞬间,一枚人肉炸弹掉在我们面前。
他头下脚上,和正在下坠的我四目相对。他的脑袋撞在门框上,那张写满殷红命理的脸被冲击、挤压、变形,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响。
我低下头,抱紧小鱼。血肉与命理的碎片溅到我的肩膀和后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