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睁睁看着阿铃在小鱼的拥抱中消失。

不,眼前的这个不是小鱼,是黑小鱼。她的皮肤上,有许多细小灼伤的疤痕,是迷城中经历的那次轰炸留下的,发丝间夹杂几缕殷红,散发着不详的气息。

为什么,黑小鱼出现在了现实世界?

“多亏了你呀,癞子,”似乎看穿了我正在想的东西,黑小鱼开口说,“你的天赋,为我开了门。”

黑小鱼说着,走到我身边,把勒着我嘴巴的发带解下来。

“你……究竟是什么?”

黑小鱼歪着头,想了想。

“我也不知道呢。不过这个问题,你应该比我清楚吧?”

“我?”

黑小鱼又解开我捆着的双手,然后扶起阿铃的自行车。

一大片积雨云从南方的天空升起,宛如地平线上一座巨大的白色堡垒,正缓缓向着轶谭师大压过来。空气潮湿而闷热,桂花浓香袭人,尚有秋蝉鸣叫。

“看样子,你今天不用训练了吧?快下雨了,带我去咖啡角吧,咱们慢慢聊。”

面对令人捉摸不透的黑小鱼,我只能按她说的做。我犹疑地跨上自行车。黑小鱼坐上后座,双手从后面抱住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

“哎呀,你害怕了?放心,癞子,你不会消失的。”

“你把大家……把阿铃给怎么了?”

“我给大家带来了命运的馈赠哦。”

“命运的馈赠?”

“嗯,命运的馈赠。”

黑小鱼紧紧抱着我,不再说话。我心怀恐惧和疑虑,狠狠地蹬起自行车来。

咖啡角一如既往的凉爽。柔软的皮面沙发,沉沉如暮色的灯光,无处不在的咖啡香气。曾经训练的日子里,我曾多次来这里偷懒。

当然,偷懒只是借口。我那时频繁地来咖啡角,一则是观察小鱼有无异样,二则是想找机会向小鱼坦白我篡改了她命理的事情。

那时的我,真是太天真了。

“叮~桂花酒酿冰拿铁。”

“……你故意的吧,我酒精过敏,你能不知道?”

黑小鱼嘿嘿一笑,说:“已经没关系了。”

“嗯?”

“我的迷城已经不会再向你打开了。要不然,刚才我从后面抱你,你就像阿铃一样消失了。”

“那些消失的人……你把他们都拉进了迷城?!”

“嗯呢。他们不像你我一样有红色的命理,不能同时在迷城和现实世界中存在。进了迷城,就必须舍弃这边的身体。”

“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我拍案而起,黑小鱼淡定地盘腿坐在沙发上,捧着杯子啜了一口咖啡。

“真好喝,我在迷城里都喝不到呢。”

“回答我!”

黑小鱼眉头一皱,说:“哎呀,你这大嗓门的毛病能不能改改?你知道吗,阿铃最烦你动不动就吼,你一吼她就想揍你。要不是怕揍坏了你没法上台演出,你现在早就在医院躺着了。”

我攥紧了拳头,无可奈何地坐下。

“……小鱼呢,她也被你拉进迷城了吗?”

“小鱼就在你面前哦。”

“什么?”

“这副身体,本来就是做这个用途的嘛。”

原来如此——借助小鱼的身体,黑小鱼才得以从迷城中降临到现实世界。小鱼的身体,就是连接两个世界的大门,而我的天赋,就是打开这扇大门的钥匙。阿铃说小鱼之前发烧,现在看来,就是正在被黑小鱼占据身体的过程。

“可是……小鱼呢?”

“嗯哼?”

“在这儿的只有小鱼的身体,她的意识……在哪儿?”

“嗯,如果你问的是喜欢你的那个小鱼的话,她已经不存在了哦。”

“……”

尽管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测,但亲耳听到时,仍然像被钝器狠狠击打了胸口。沉重、浓稠、如沥青一般的痛苦,灌满了心中。我一时眼前发黑,喘不过气来。

我知道的,我知道小鱼喜欢我的。

上次在咖啡豆仓库,在往返于迷城与现实世界的过程中,我看到了小鱼的黑色命理。小鱼注定会喜欢上我,那是写在小鱼原本黑色命理上的东西。

从来没有黑色命理的我,只能从别人的命理中,把握和自己有关的命运。

正因如此,在迷城中,我才那么迫切地想要拯救黑小鱼。

正因如此,从迷城返回后,我才无法接受被小鱼欺骗的事实。

正因如此,现在,得知小鱼已经不存在,我才会如此痛苦。

本来今天,坐在阿铃自行车后座上,我已经决定和小鱼好好谈一谈的……谈一谈,我们彼此的命运……

再也没有机会了。

小鱼已经不存在了,迷城内外,只有黑小鱼。

只有……黑小鱼。

“你,究竟是什么?”

“……都说了人家也不知道了。”小鱼边说,边端起咖啡杯。

“哗啦”一声,咖啡杯摔碎在地。花香奶香咖啡香之下,透出酒酿致命的气息。

我站在桌子上,双手死死掐住黑小鱼的脖子,将她小小的身体拎起来。

黑小鱼双手抓住我的胳膊,指甲陷进了肉里。她的身体——小鱼的身体在拼命挣扎、抽搐,喉咙里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眼泪、鼻涕和口水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出。

这具可爱的皮囊,在死亡的边缘,也变得如此丑陋啊……

殷红的命理在黑小鱼掌心显现,爬上我的双臂,开始嘶嘶灼烧我的皮肤和肌肉。

我的肌肉一根根断裂,双手开始使不上力量。

扑通一声,小鱼的身体摔回沙发。

“咳、咳……咳咳咳……”

黑小鱼从喉咙里咳出一大口血水。

“癞子……你真是……混账东西……”黑小鱼用几近断气的声音说。

我跪在桌子上,盯着自己的双臂,上面爬满了殷红的命理。扭曲着,变幻着,仿佛在控诉命运的狂暴无序。

殷红命理仍在灼烧着我的身体——在现实世界的身体,并且已经蔓延到了内脏,我的五脏六腑像岩浆一样翻腾着。

窗外忽然狂风大作,天光暗淡下来。雨点劈里啪啦地,打在咖啡角的玻璃门上。

失去意识前,我听见黑小鱼在喃喃自语。

“真要说的话……咳咳……我是被你舍弃的黑色命理,我是你,不肯接受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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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恋的女孩,遗书中最后一句话是:

“希望来生,拥有令人羡慕的命运。”

令人羡慕的命运,那是什么?

考上一所好大学,令人羡慕的前程;天生丽质可爱,令人羡慕的基因;站上闪亮的舞台,令人羡慕的时刻……

但令人羡慕的命运是什么?

幸福的时刻、幸运的机遇,降临的一瞬间,如阳光普照,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雀跃。然而倘若你像我一样,看过数百人的命理,就会明白:在漫长的人生中,庸俗与无聊是挥之不去的底色。在这种底色之上,生命中所有的光辉,都只是一种微不足道的安慰。

命运就是一片稀疏的夜空、一场不公的交易。

所谓令人羡慕的命运,根本不存在。

所谓令人羡慕的命运,只是人类的一厢情愿。

把每段人生的闪光点拼凑在一起,就组成了一条地平线。地平线可望不可及,然而人人都在朝着它狂奔,多么荒谬!

靠算命就能考上好大学?模仿流行穿搭就能让人受欢迎?凭运气就能站上闪亮的舞台?

别妄想了。

命运中一切欢欣鼓舞的、一切发光发热的、一切令人羡慕的,都需要大量生命能量作代价。

当我把她的命理告诉她,告诉她,我们终会分手,我初恋的那个女孩,就用她全部的生命作献祭,召唤所谓轰轰烈烈的爱情。

令人羡慕吗?

至少对于当时和我同龄的孩子们来说,是的,令人羡慕。

当年,心智尚不成熟的孩子们,争相模仿我初恋的行为。当年,青春与初恋这两个词,弥漫着血腥。

这一切,都是因我这该死的天赋而起。

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要赎罪,我试过各种方式,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每次,我都会进入自己的命理的迷城。

现在,我再一次来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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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小鱼的迷城,我的迷城很简单,只有一间教室。这间教室漂浮在平静的海面上,像一座孤岛。

在我的迷城中,时间是永恒的黄昏,一轮巨大的夕阳挂在教室外,广播里播着回家的音乐。

很久以前,这间教室里曾有一尊我亲手雕刻的雕像。那是我初恋女孩的形象。

上次,我离开迷城的时候,我决定不再回来。我要背负着我的天赋与罪孽,在真实的世界活下去。

于是,我将那尊雕像搬出教室外,将它沉入了深海。

我坐在教室里,回想着黑小鱼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是被你舍弃的黑色命理,我是你,不肯接受的命运。”

原来如此。

黑小鱼她就是那尊失落的雕像。是我用天赋,为逝去的她,所打造的不可能存在的命理。

如今,同样是在我的天赋的作用下,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看来我还是搞不懂自己的天赋啊……呵呵呵呵……”

我苦笑着,喃喃自语。

“唔……那是当然的。”

广播里的音乐戛然而止,突然传出说话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端木……师哥?”

“……”

“……”

“……这么说话太不方便了,开下门。”

我走到教室门口,开开门。海风轻轻吹拂,夕阳下海面一层碎金。

“你在哪儿,端木师哥?”

一只手突然从海底伸出,抓住了我的脚腕。我尖叫了一声,旋即明白过来,弯腰抓住那只手往上拽。

端木浑身湿漉漉地从海中爬出来。

“唔……好久没有在梦里现出真身了,有点不习惯……”

“梦?”

“我的天赋,是……是什么来着……哦对,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