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有时候会想起自己的生命中曾有一个叫胡桃的笨蛋,步若蝶跹地陪他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岁月斑驳。
【壹】
“帝君,这是胡家新出生的孩子。”钟离刚迈进大门,发须花白的老者就迎了上来。
男人抬眸望向襁褓中的婴儿,孩子生得极可爱,粉雕玉琢胖乎乎的一团,钟离伸手想要戳戳婴儿白嫩的小脸儿,指尖刚碰到面颊,就被一只小手抓住了。孩子见了陌生人也不哭闹,只是眨巴着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看。
钟离愣了一下就要把手抽回来,没想小家伙是个倔脾气,捞着他怎么也不肯松手。
被抓住了。男人哑然失笑,心里没由来地这么想。
“难得这孩子与帝君投缘,不知帝君是否愿意为她赐名?”老者试探着问道。
“今年玉京台的桃花开的很好,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喏,这孩子便叫做胡桃吧。”
【贰】
再相见是老者的葬礼上,钟离沉默着穿过形形色色的人群,弯腰在灵柩前放下一束梅花。
“你是谁?”胡桃抬起头问他。
“你爷爷的老朋友。”钟离看着小姑娘泫然欲泣的模样,伶仃的身形像是随时会融进这一季呼啸的风里。
心中那根恻隐的弦像是被缓缓拨动了,在胸膛里泛起寂寥的回音。
所以他蹲下来将小姑娘搂进怀里:“不要害怕,我会陪着你的。”
【叁】
两人熟络之后胡桃很黏他,每次见面总拉着男人的衣摆让男人拖着她到处跑。
彼时的钟离还未退下岩神之位,日日政事堆积如龙脊雪山,又不能带着胡桃回玉京台办公,无奈之下男人只得买来吃食作为贿赂,然后牵着小姑娘去紫梁大街闲逛。
“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就来找这两只石狮子玩吧,它们在很久以前都是镇守璃月的仙兽。”钟离指着总务司门口的镇兽,“左边就叫大咪,右边就叫二咪。”
“如果还觉得孤单,就用我教你的梦游诸境法,寻几只仙灵陪你打牌吧。”
“既然这么有诚意,那就勉为其难放过先生吧。”叼着钟离双手奉上的糖葫芦,小姑娘嘿嘿笑道。
【肆】
“你已经完成了你的职责,现在,去休息吧。”钟离在雨中站了很久,雨水濡湿了额发,他低着头。
磨损已经很严重了,积攒了六千年的力量开始反噬自身,也许是时候退下神位了吧,太多的愿望和希冀压在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璃月的未来、他的未来会去往何方呢?钟离不知道。
“先生,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呢?”雨突然小了,被浸湿的头发黏连起来遮挡了视野,他隐约看见小姑娘踮起脚尖,努力把伞举到他的头顶。
男人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淋雨会感冒的,先生是笨蛋!”小姑娘瞪着他,“走,我们回家。”
很久以后钟离还是会梦到那一天,梦到那一天滂沱的大雨和气势汹汹的小姑娘,漆黑的世界里小姑娘的裙裾素白牵他的手也素白,他们踩着水花穿过街头巷弄,纸伞在风中起起伏伏像是要飞起来一样。
【伍】
钟离是不会让胡桃做饭的,无外乎其他,当初他从轻策庄办事回来,小姑娘一盘接风洗尘的素鲍鱼差点让他两眼一黑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堂堂岩王帝君尚且如此,更别说其他人了。所以钟离坚决禁止胡桃接手餐饮大权,临近饭点便打发胡桃出去转转。
于是夜夜胡桃处理完事物回到内堂,总能看见钟离在躺椅上观花逗鸟,眼前一桌温热的饭菜。
【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胡桃学会了作打油诗,并在诗旁边附上引以为傲的简笔画,这还不算完,没过几天又给自己起了个诨号叫“小巷暗黑派诗人。”
熟练掌握这项技能后小姑娘总爱给钟离念诗,屡屡听得男人满头黑线。
“大丘丘病了二丘丘瞧,三丘丘采药四丘丘熬,五丘丘死了六丘丘抬……嗷!”
“钟离先生,我写得怎么样啊?”
“噗嗤。”
【柒】
钟离有眼角描红的习惯,胡桃发现后叫嚷着要帮钟离画,不依便拽辫子扯袖子,一门心思与他作对,钟离拗不过她,只好答应。
于是在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男人都顶着大花脸上街,小姑娘每每得逞后还要在男人如墨的长发里别一枝亲手栽的梅花才肯罢休,美其名曰“好事成双”。
“其实是祸不单行也说不定。”钟离坐在梳妆台前任她摆弄着头发,嘟囔了一句。
【捌】
胡桃十八岁生辰那天钟离特意在万民堂订了大份的糖霜史莱姆,向来喜欢甜食的胡桃一反常态的没有欢呼着大快朵颐,反而双手合十对着蛋糕默念了很久。
男人被小姑娘的肃穆震惊了,询问时却被小姑娘义正言辞地拒绝。
“我许了一个好大好大的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玖】
有一年大雪,胡桃吵着要去玩雪,钟离便带她去了天衡后山。
小姑娘在银装素裹的世界撒欢打滚,东堆一个雪人,西挖一座新坟,并不时坏笑着向男人投掷大小雪球。钟离端坐凉亭煎茶不动如山,反倒是小姑娘受了寒次日高烧不起。
“下次多添几件衣物吧。”钟离一边给小姑娘擦汗一边想着。
【拾】
成年后钟离常常担心胡桃嫁不出去,明明求婚的信柬成堆成堆地往堂内送,奈何胡大小姐看也不看、抬手就把数万摩拉一张的描金信柬成堆成堆地往堂外扔。
这可愁坏了钟离,他疑心是上门的人不够优秀,便打定主意准备亲自上阵物色几个人选,只可惜如此宏伟的大计还未实施就被胡桃否决了。
“为什么?”钟离一脸严肃。
“先生你知道吗?人心是很小很小的,小到只容得下那么几个人几件事,一旦有人住进来,它就不再开放。”小姑娘说完后双手撑着脑袋,眯起眼睛笑嘻嘻地看着他。
男人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干咳几声后挪开视线,再没提过这件事。
【拾壹】
钟离发现胡桃喝酒是在海灯节上。
那时胡桃偷喝了钟离珍藏的千年在内堂醉得不省人事,借着酒劲嘴里变着调喊他的名字。男人无奈,只好背着胡桃去看宵灯。
写灯愿时女孩趴在他背上摇头晃脑一通乱写,他阖上眼,提笔在纸上写下长生。
晚来风起,千般明灯,万般烟火在夜空中汇成昏黄色的海,伴着谁人的哼唱飘向远方。
“钟离先生,我的愿望、大家的愿望、璃月的愿望,你都听到了吗?”女孩的声音很小很小,仿佛低语,仿佛呢喃,像是在讲述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的小脸儿枕在男人肩上,温凉的唇与凌乱的吐息略过颈间时,弄得他有些痒。
“嗯,我都听见了。”
很久以后他回过头,女孩已经睡着了。
【终】
又是一年冬天,胡桃躺在床上,钟离握着她的手坐在床边。
“钟离先生。”女孩已经不再年轻了,但那双梅花瞳依旧明亮。
“我在。”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和先生为什么会相遇呢,我想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人之所以相遇,是因为寂寞啊,正是因为太寂寞了,所以要不停的找不停的找,去找一个能温暖自己的人。就像当初先生抱住举目无亲的我,就像当初我在人群中看见先生一样。”
“我还记得先生湿淋淋的样子,满眼失落和迷茫,好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孩子。”女孩吃吃地笑起来,“所以我啊,明明还不知道先生的名字,就把先生带回家了。”
“当时我只觉得天大地大,我却不知道去哪。”
“雪真大,和那年一样。当初我不懂事,给先生添了很多麻烦吧。”女孩捏了捏男人的手,“只可惜我已经追不上先生的脚步,没办法再陪先生走下去了。”
“那么先生,这些年,你有稍微感到不那么寂寞了吗?”女孩抬起眸子,很认真的看着他。
“嗯。”
“真好啊。”女孩弯起眉眼,不再年轻的面孔上依稀见得曾经的鬼马精灵,她忽的抬手,“先生看那边。”
窗外的梅花从绽放到凋零需要多久呢?那时钟离只是扭过头轻轻一次吐息的时间,花蕾就零落了。
“大丘丘病了二丘丘瞧,三丘丘采药四丘丘熬,五丘丘死了六丘丘抬……”
“……哈哈。”
“阿桃,我怎么哭了?”
(已获得原图大触Silence Girl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