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夜之旅(上)

“滴答、滴答、滴答……”水滴从天顶细密的裂缝中渗出,在地心引力的拉拽下坠向瓷砖地板,缓缓地在地面上形成了一滩浅浅的水洼。猎魔人的脚步踩在水洼里,水星四溅的同时让倒映在水面中的站牌灯箱变得模糊不清了。

按照莱娜的记忆,这里就是当初米瑟莉操控她登上的那一站,入口就在华盛顿广场一旁。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此刻车站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售票用的小室内,横置于天花板上的白织灯已经损坏大半,剩下的几枚灯泡顽固地散发着苍白的光芒,照亮墙壁上积满灰尘的商业广告。

“这里看上去简直有十年没跑过车了。”莱娜踢开脚边的空易拉罐,罐子掉进月台之下,发出清脆的响声,“真的还能用吗?”

“如果米瑟莉当初是在这里让你登上的地铁,我们应该也可以。”爱德华的推断并非臆想,在查看地图之后他发现从华盛顿广场发源的线路确实可以直接到达帝国大厦附近的一处地铁站,这不会是巧合,“应该去查看一下地铁站的配电房。”

“嗯。”莱娜回答道。

“坚强一点,莱娜。”爱德华听出了莱娜的异常,“不要让米瑟莉击败了你。”

“我只是有些担心……”少女放慢脚步,短筒靴的鞋跟敲击在地铁站光滑的砖石上,“明知继续前进是米瑟莉的陷阱,为什么我们还要继续往前走?这不是太盲目了吗?”

“我在等米瑟莉现身。”猎魔人说道,“米瑟莉如果想从中作梗,她一定会留下痕迹,这样我们就可以追踪到她,然后解决这一切。”

“用什么?”莱娜说道,“她只需要动动手指就会把我们迷的晕头转向。”

“我可以用这个——”爱德华张开手,红色的火焰轻轻腾起,像是在他的手中翩翩起舞。

“这是……魔法吗?”莱娜又想起了爱德华将手放在法阵上点燃拱门的情形,那副姿态简直就像是恶魔在现实世界的化身。

“不算是魔法……更像是一种诅咒。”爱德华手掌一捏,火焰无声熄灭,“这就像一个人出生时身上带着的胎记,只是有的人更特别。”

“太特别也不是一件好事。”他接着说,“如果胎记长在背上,不会有太多人发现,但如果长在脸上,就会被一些人视作怪胎。”

莱娜很自然地得出了结论:“你是说猎魔人就是这一类人。”

爱德华说:“甚至更糟,因为这些胎记受恶魔的喜爱。”

“恶魔对你们感兴趣?”

“没错。恶魔想要我们这样有天赋的人,因为我们的灵魂可以滋养他们的力量。”爱德华说,“几乎每一个猎魔人都会遭遇到恶魔的猎杀,就因为他们的‘胎记’。我想海瑟薇就是因为天赋的原因被他们盯上的。”

“被恶魔猎杀过的人组成的组织……”莱娜的脑海中又闪过爱德华讲的那个故事,他那被毁灭的猎魔人之家和他死去的恩师。眼前的男人承受的痛苦一点也不比她少,但他没有选择退缩,而是勇往直前。

“如果有机会,我会和你好好讲讲这是怎么一回事,”猎魔人抬头看了眼门牌,然后在一扇铁灰色的双开大门前停下了脚步,“但是现在,我们还要向前赶路呢。”

男人双手持枪,用肩膀轻轻将铁门顶开。空间中徘徊着电流的嗡鸣,排风扇缓缓地在墙角顶端旋转着,门后是一间二十平方米大小的操作间,正对观察窗的操作台通着电,刷着红色油漆的电闸静静地躺在操作台正中央,在一排排熄灭的灯泡按钮之间尤为显眼。一盏孤灯照在红色的电闸上,油漆反射出白色的光彩。

这是指引,还是陷阱呢?爱德华还不记得自己此前有如此纠结过,大概是因为他现在孤身一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必须保护的对象——

“莱娜,拿着这个——”爱德华从肩膀上解下枪套,连带着里面的M1911一起递给莱娜,“看,这里是枪的保险,要是接下来触发了什么奇怪的陷阱,你就打开它,然后——”

“……明白了。”莱娜有些犹豫,但她还是学着爱德华的样子把枪套绑在大腿外侧,她不希望爱德华独自承受旅途中全部的风险,“我会在一旁看着的。”

少女抽出手枪,在手上掂量了一下重量。灯光照亮枪械上细密的摩擦痕迹,以及被手掌反复摩挲过,雕花木纹已经模糊不清的握把。她可以想象得到这把手枪发射过多少发子弹,将多少不愿受审判的灵魂送回他们应当去的位置。

奇怪。莱娜的心里忽然闪过一阵违和感,然后她意识到了这种感觉的原因。她拉起自己的衣袖,带血的绷带还缠在被蚊子蛰伤的手臂上。莱娜一圈圈拆掉绷带——

“怎么——”莱娜倒吸一口冷气,但她有意识地压低了声音,没有让爱德华听见。在绷带之下是她光滑的肌肤,没有血洞,没有疤痕,连血迹都消失了,如果不是记忆和绷带上的血渍告诉莱娜自己承受过那些下水道蚊子的伤害,完全没有任何那里曾经受过伤的迹象。

猎魔人将手放上电闸,然后呼地拉下——

“嗡嗡嗡——”灯光忽然变亮了,让人有些看不清前面的路。透过观察窗两人不难看见,在电流的蜂鸣声中,车站的面貌一瞬间焕然一新:锈蚀的金属表面变得光滑,灰尘被扫除,广告牌重新被擦亮。这座车站回到了它正常运营时的状态,唯一和平日里不同的是,没有人。

仿佛回到了我离开的那一天。莱娜打开身后的房门,只见那无人的值班岗亭中灯光敞亮,茶杯中的热咖啡冒着蒸汽,票据核验的印章打开了还没有盖上,打字机上卡着写到一半的文件。简直就像是验票员刚刚离开一样。

“呜——”一阵刹车声吸引了二人的注意,两座月台之间,一辆无人的地铁缓缓驶入站台,一侧车门打开等待着两人的进入。

“莱娜,跟在我身后。”爱德华抢在莱娜之前走出房间,双手持枪环顾四周。少女跟在他身后,盯着那辆横卧在铁轨之间的地铁:就在那灰色的胶皮地板上,曾经有一名老人因心脏病死在那里,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这一次上车后又会发生什么呢?莱娜忍不住地想,但最后结论总是简单的:不管发生什么,她都要跟着爱德华逃离这里,回到属于他的世界去。

爱德华端详着这辆型号有些老旧的电力地铁,绿色的涂装内是明亮的车厢,扶手吊环空荡荡地晃动着,然后又缓缓静止。

“莱娜,跟紧我。”靠近地铁门的同时,爱德华扭头招呼道,“要小心。”

“我知道。”少女轻声说,一边给自己暗自打气。

“莱娜……”女人的声音,空旷渺远却无比熟悉。莱娜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不再年轻的身影——

“妈妈?”少女回过头来,身后的地铁站空无一人。

“哐——”少女迟疑的瞬间,地铁门迅速关闭,将爱德华和她分割开来。

“莱娜!”爱德华冲向车门,但为时已晚,绿色的车门玻璃坚硬如铁,挡住了二人之间的空间。纵使爱德华的长斧已经将车门的边缘连接处砍出一个又一个的豁口,还是无法赶在列车开动前冲出车体。在一阵阵引擎轰鸣中,猎魔人绝望地看着少女追逐着自己的身影被越甩越远。

但现在还没有山穷水尽。每一台地铁的车头处都有紧急停车按钮或者开门装置,如果他想要让车停下,这毫无疑问是最好的选择,只不过——

“看看这是谁啊?”中年男性的声音,听上去就像在说“欢迎回家”。猎魔人从被砍得破烂的地铁铁门转过头,身旁的车厢忽然坐满了人——每个人都在对着他看。而声音的主人站在车厢中央,身着列车长制服,带白色胡茬子的脸颊上挂着友善的微笑,好像不管猎魔人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认真考虑似的。

“看上去我们又有一位新乘客了。”男人说,“但是先生,您好像没买票啊。”

“和你害死的人相比算逃票真算是小巫见大巫了。要是按照一人一张票价来算你还得倒贴给我不少钱呢。”爱德华在之前地铁站积灰的广告上看到过这张脸,那广告的主题是司机操作失误导致两辆车的乘客都死于地铁相撞——也就是说,这个司机显然不会是人类了,“但是钱对于我来说没用,所以——我想让你回答为什么要把我和莱娜隔开。”

“请您原谅,但莱娜小姐是我们的贵客,我们必须将她留下。为表歉意我们不会耽误您的行程。”列车长说,“而且,您也知道莱娜小姐是被利用的对吗?”

“那你也该知道米瑟莉不会希望她手下的小恶灵干扰到整场棋局。”猎魔人的手看上去是扶在腰间,实际上却悄悄地往自己跨上的枪套靠拢。

“您似乎对我们的立场有所误会。我们是本就存在于此地的魂灵。”男人说,“米瑟莉自己闯进这片地方,还把您也给牵扯了进来,这都是我们所不知道的。”

“那这和莱娜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她就不能离开?”爱德华的另一只手握紧了斧柄的中段,虽然这个位置不能发挥长柄的全部威力,但进可攻退可守,在狭窄的空间中再适合不过。

“那是因为,她本就属于这里。”

“屁话。”

“事实如此。”列车长说,“难道您还不明白——”

“砰——砰——砰——”在车厢内恶灵的注视之下,爱德华拔枪出套向列车长的头连开三枪。猎魔人已经不再隐藏自己的能力,因而子弹上不仅带有毁灭的力道,也带上了愤怒的火焰。

不到一瞬,列车长的头就像挨了一发重拳似的扭到了一旁,帽子像受惊的飞鸟般离开他的头颅,但即便如此,他的身躯也没有因此而倒下。

“你犯了一个错误,爱德华。”当列车长回过头来,他已经在子弹的帮助下回归了原本的样子:皮肤苍白双目直勾勾的瞪视着前方,下颌整个不见了,上排牙齿裸露在外,下方是一片血肉模糊,但它还可以说话:“你亲手打破了中立原则,现在你永远都到不了你想要去的地方。”

“是么……”爱德华握紧了手中的斧刃,在他面前,一车的乘客已经缓缓起身,“我倒要看看你们有什么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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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地铁慢慢驶远,莱娜气喘吁吁地望着车厢的尾灯消失在隧道尽头,心中一片茫然。

我刚刚是为什么要追那辆地铁呢?隐约间少女感到自己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但是她想不起来了。

蓦地,一只手扶上了她的肩膀——

“呀!”莱娜猛的向前走了一段路,然后回过神来,她身后站着的是穿售票员制服的中年男人,在他身后,纽约市繁忙的地铁站吞吐着下午的人流,打字机、排风扇、地铁引擎和人们交头接耳的声音让男人的话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小姑娘,你真是太急了,我都还没找给你钱呢——”男人手里拿着几张纸币和几枚硬币,“来,拿着。”

莱娜看着这些东西愣了一下,然后就像有人在脑海中告诉她一样,她想起来了:原来是我上午在医院里过得糟透了,现在才会想坐地铁到别的地方去散散心。但是,我这么急着要去哪里呢?

“姑娘,您的找钱。”售票员打断了少女的思路。

“——啊,好的。”莱娜接过零钱,思索片刻,“您帮我多换两张硬币吧,我去用车站的公共电话。”

硬币投入电话机内部发出丁零当啷的脆响,莱娜在轮盘上划通了她再熟悉不过的一串号码。

“嘟嘟嘟——”片刻沉闷的等待之后,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了熟悉的女音:“您好,依阿华家。”

就是这个声音。莱娜深吸一口气,心中的释怀让她几乎要掉下泪来,奇怪,为什么她会想哭呢?明明今天早上才刚刚和彼此告别啊。

“喂?”电话另一头又问了一声。

“妈,”莱娜强装镇定地说,“我是莱娜。”

“莱娜?”电话另一头的音调忽然变高了,“真的是你吗莱娜?你没事吧?约翰医生打电话来说下午就没看见你的人了,你爸爸正在到处找你……”

“我没事,妈。”莱娜发现自己的声音很沙哑,一定是为了压制哭腔导致的,“我现在在外面。”

“莱娜?你怎么了,你在哭。”女人说,“是不是单位里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我只是好想你们,莱娜在电话这一头泣不成声,我真的好想你们。

“我……想……回家。”莱娜吸着鼻涕,手撑住电话机的同时将双眼埋进臂弯之间,将泪水全部交给冲锋衣的布料。

“那就快回来吧,我和爸爸在家里等你。”母亲安慰道。

莱娜抬起头,电话机上方贴着一张地铁路线图与时刻表,如果她现在上车的话在下午五点之前就可以赶到家里,真是太幸运了。少女回忆起自己这糟糕的一天,被分配到错误的岗位……等等,错误的岗位——

“妈……”莱娜用手猛擦两把眼泪,“我有一个问题。”

“怎么了?”

“我今天的工作是老年人养护区的实习护士,”莱娜说,“我并没有在手术康复区值班呀,怎么约翰医生会——”

“嘟——嘟——嘟——”母亲的声音忽然消失了,接下来是电话占线的忙音。接着,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空气中只剩下少女越来越激烈的呼吸。

眼前的情形让莱娜愣了一秒:她为什么会对着一台废弃了好久的电话机痛哭流涕呢?

然后,被她遗忘的记忆充斥了脑海。

不,恐惧顺着脊背爬上莱娜的头脑,我和爱德华被分开了!我要赶紧去——

“小姑娘,真是太可惜了。”莱娜回过头,售票员的身影就站在报刊亭外,遮挡住了整个门框,“你的潜意识里怎么会有这么强的防备?你怎么就是不能老老实实的相信眼前的东西呢?”

售票员身后,地铁的乘客们开始朝莱娜聚拢过来。

“虽然你还清醒着,但是也没有办法了。”售票员笑了笑,“也许让你意识到这一点更好:你是属于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