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黑色’没有出现在特洛伊的田野上,户田山也不会变成数据。”
我记得很多年前,大概是十二年前,坐在‘灾难损害赔偿科’主任位置上的人是这样和我说的。
那是个中年女子,留着干练的黑色短发,不知道为什么那严肃的军服穿在她身上竟然像奸商的工作服。她看起来令人作呕,我如是想到。
她努力皱起眉头,做出惋惜的样子,身体微微前倾。
“我们很抱歉,但你知道,有些时候是真的无能为力。”
巴哈马尔斯-帕迦叶,是她工牌上的名字。这个名字我一辈子都会清楚记得,就像被刻刀割在祗合金上的划痕那样。接着,她开始长篇大论人类在灾害面前的渺小,以及损害科有多不容易。也许这不是她的错,但我注视着她,用注视仇人的目光。
“事情就是这样。”
她顿了顿,似乎在端详我的反应。她知道我很危险,仿生人都很危险,我们的力量和速度足以瞬间杀死一个普通士兵。
就像色彩暗淡的毒蛇。
“户田山晴羽——那个亚裔的小女孩,你的朋友,搜救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处于昏厥边缘了。把她转化成数据后保护起来,是最后的办法。那种情况下,医疗仓也救不活她。她的胸腔严重破损,肺部被断掉的肋骨扎得一塌糊涂——”
“然后你们就把她的数据弄得乱七八糟了,是不是这样?”
“意外总是有的。”
她喝了一小口热茶,再叼上一根昂贵的电子烟。
“意外无时无刻都在发生,不是户田山的话,也会是其他人。我们每天都要处理一千宗以上的损害报告,你也知道,现在人手严重不足。总区只是不断派人去界河外面打仗,其他部门都处于不理不睬的状态。赔偿灾民的损失?这不仅不是优先事项,甚至是他们最不想处理的事项。那个什么登上撤离舰的优先权,也只是为了把减少赔偿这种蠢事合法化罢了,要知道,富人遭遇损害后的赔偿可是天价。所以说,和搜救科沟通好,尽量把损失降到最低,已经是我们的极限。”
我死死抿着嘴,不想搭理她。不如说,我现在心情很差,毕竟众所周知的是,如果一个人在正面回答你的问题前铺垫了长篇大论,那么事情的结果往往会很糟糕。
“总之,她现在以数据的形式存在着。你要感谢科技的进步,不仅造出了你这样的仿生人,还能让死亡和消失画上不等号。”
我沉默不语。
她看起来就像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样子,说着充满哲理但又令我感到厌恶的话。与此相反,我所想的要简单很多。
“我要见她。”
“见她?哪有这种说法。眼睛并不是唯一的感官。这是不可能的。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她的话让我的瞳孔猛地缩小。我尝试理解她的意思,却因为心神不宁而毫无头绪。像以前那样,当我遇到不明白的东西或者感觉自己受到威胁时,我会摸向插在后腰的合金匕首。然而这次只摸到一个空空如也的皮套,我才想起来武器在进入合署大楼前就被安保人员收走了。于是我的眼角余光又瞥到桌上的圆珠笔,如果事情有差错,我会用笔尖把她的喉咙戳一个洞。
“她现在是你的了。以个人财产的身份。对于因为失误而把户田山的数据稍微打乱这件事,我们深表歉意。不过,做最简单的沟通之类还是没有问题的,前提是你要找到性能优越的承载器。”
帕迦叶主任从后面的纸箱里翻出一个手心大小的铁盒子,上面印着一个编号。
NQPHS-1088。
户田山晴羽,曾经是人类。
窗外是灰蒙蒙的苍空,在那之下是没有生机的人类聚居地。城市里面装了我们,而盒子里面则是装了我最珍视的事物。
“她现在是你的了。在这里签个字,这次的赔偿就正式结束了。正常来说,户田山晴羽的赔偿应该要交给她幸存的家人——但是她哥哥加入了叛军,现在是通缉名单上大红大紫的人物。本来,我不想处理这种麻烦事的,可惜我和盖伊有过交情,你是他的养女——你懂的吧,这就是无可奈何。”
主任缓缓吐出一个烟圈,淡蓝色在空气中缓缓扩散,升向天花板上散发出炽烈光芒的灯管处。
我接过盒子,冰冷的触感让我不寒而栗。
看着我在显示屏上签下名字,主任满意地站起身,离开办公室前拍了拍我的肩膀。
“和户田山晴羽打个招呼吧,卡尔-帕罗蒂。”
-------------------------------------
户田山晴羽,是我最亲密也是唯一的朋友。
我和她之间的记忆,是一部色彩艳丽的电影。
它不像内存空间里许多早已褪色的画卷,反而是如此鲜明地留在某个固定位置上。我小心翼翼地把她的笑靥和容貌储存在安全的地方,这样在每个绝望而寒冷的清晨,我都能感受到一点点由内而外温度。在那个时候,从高一些的屋顶上还能窥见到远方耸入云宵的高大壁垒,它呈现出暗哑的灰色,的确是一幅坚不可摧的模样。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变成壁垒,这样就可以守护晴羽,至少在我倒下之前。
虽然现在看来,壁垒计划实在是过于愚蠢。但在那个年代,壁垒依旧在笔挺矗立,下方坐落着许多零散小镇。在‘黑’还没有越过界河以东的日子,特洛伊的乔木还有叶子,也能见到蚕虫在桑树上蠕动。
那段闲适美好的时光里,时常能见到我和晴羽,两人在放学后于暗金色的田野间奔跑。初晨温暖的光芒把她小心翼翼地包覆起来,像穿上一件发光羽纱的衣裳。她的长发是少见的栗色,但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依旧是那双清澈深邃的瞳孔,它们会在阳光下会折射出明亮的琥珀质感。
晴羽是我在特洛伊认识的第一个人类。在我和监护人于公寓里安置好后,我马上就来到了学校上课。学校为新来的两位新生增加了座位,毫无疑问,在我身侧的就是户田山晴羽。
第一眼见到晴羽时,我就对这个九岁多的小女孩产生了好感。她很善良,会大声呵斥在池塘边戳弄青蛙的男生们,也会在课本上画满小太阳和彩虹的图案。
我很少会捉弄她,但到了夏天,我喜欢偷偷打开她身边的窗户,然后看蒲公英落在她的头顶,这让我回想起雪花,不是极端天气下的暴雪,而是轻柔的小雪。
学校的四周种了许多蒲公英,到了炎热的日子,它们的后代便开始随风飘荡,像从被子里撕出来的棉絮,纷纷扰扰。
由于我和晴羽都来自于遥远的他乡,因此我们总有聊不完的话题。比起定居在小镇里的居民,也许我们更加幸福。这可能有些自欺欺人的嫌疑,但从深层考虑,又的确如此。晴羽一直都很幸福,有爱她的父母和兄弟,至于我,监护人只是把我当成领取补助金的渠道而已。所以孤独的我向往晴羽那样的生活。我想要变成晴羽,变成有活生生的人。
我和晴羽会一起上课放学,参加一样的社团。我们就像冬天的刺猬,一起紧紧依偎着,在陌生的地方寻找安慰。也许更多时候是她在给予我暖意,因为我的心脏永远是冰冷的,而她却有‘家’带给她人间的温度。
每天放学后,她会把书包收拾好,抢先一步跑到教室门口,然后催促我跟上脚步。我总是手忙脚乱地把课本塞进书柜。现在想想,也许那时已经开始害怕失去她了,我害怕有一天当我慢了一步,她会走到那扇门前,消失不见。
关于她的事,我记得的实在太多。如果叫我对其他人介绍晴羽,我可能会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她的每一部分都如此美好,都值得让人记住。
例如,她喜欢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上后缀,像是‘卡尔酱’,这大抵是日本人的习惯,而在‘大沉没’发生前,日本的确是个称呼任何人都要加上后缀的地方。
当然,这些知识在它沉入海底后已经没有意义了。因此我会在心底祈祷,希望晴羽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用这个后缀称呼我的人。这对我而言有特殊的目的性,我想要和她做朋友,最好是唯一的朋友。这是属于小孩的自私欲望。
-------------------------------------
某日社团活动结束后,我们决定从第二条路线回家。我们路过了墓地,那是个在小树林里的隐蔽所在。墓地里林立着许多矮而窄的石碑,上面刻了歪歪扭扭的名字。还有一些仿生人的石碑上面只有一串编号,而石碑下面什么也没有,因为可以回收的零件都被行政区拿走了。
晴羽注视着墓地,突然转过头问我,
“卡尔酱,你知道‘死掉’是什么感觉吗?”
“死掉?那种事......我不知道。”
我更不知道为何她要突然问起这个问题。她经常会告诉我各种从邻里听来的知识,有些明显是以讹传讹的谬论,但我会假设它们都是对的。
“死掉啊,听说就像,就像关机那样。先是变成一片黑色,然后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既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她尽量用我能可以理解的词汇来解释。真是贴心的人。
作为代数较老的仿生人,我们晚上需要手动关闭系统进入睡眠状态。其实我们甚至不需要睡觉,‘睡觉’这种事只是为了方便维修员工作,以及防止重度训练后的士兵过热,不小心把核心烧掉。
“那是不是说,只要我一直关机,就会——?”
“是的,死掉就是关机后没有人再帮你重启哟。”
“那真是太可怕了,不过我并不担心。就像现在那样,你每天早上都会走到后院帮我开机的吧。”
“现在是这样。那如果有一天我没有帮你开机的话,会怎样呢?”
“我会一直关机,就像——就像——”
我绞尽脑汁,终于记起了她刚才用的措辞。
“就像死掉那样。”
-------------------------------------
死掉,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如今它却变得如此稀松平常。
这是个人类与‘黑’开战的年代。来自‘塔尔塔洛斯’的它们一直在试图跨越界河。这些生命体的目的不明,智力等级忽高忽低,但无疑对于普通民众而言,偶遇‘黑’基本上已经是必死无疑的绝路。
在往后的日子里,我意识到了保证晴羽活着的必要性。我需要有人帮我开机,每一天早上会唤醒我,让我回到这个世界里。在报纸上看到越来越多民众遇袭死亡的报道让我感到慌张。我不能失去晴羽,就像树木不能失去阳光,蒲公英不能失去夏风。如果晴羽从我的身边离开,我会迷茫,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于是我决定教会晴羽使用武器。使用祇金属打造的武器能在‘黑’的身上留下伤痕。这是学校课本上的知识。只要学会娴熟地运用武器,即便我有不在她身边的时候,晴羽在遭遇危机时也有活命的机会。
至于武器的使用,是刻在我基因里的记忆。我曾经轻松地把两个到学校进行示范教学的士兵缴械。然后我听到他们在背后说,“仿生人啊......”
于是我开始彷徨了起来——他们的眼神是如此诧异,带了一丝恐慌。‘黑’离他们很远,而我离他们很近。那是我第一次理解到了自己和人类的距离。人类占据了大部分的人口,而我们却比他们更优秀。
我诞生于一个黑工厂,没有编号也没有身份,在工厂被政府军推倒后,出于人道组织的抗议,他们帮我接上了核心,于是我活了过来,并来到特洛伊生活。作为监护人的老维修员盖伊在五年前就去世了,不过不要紧,我是仿生人,我完全能打理好自己的起居。
即使是见多识广的学者们也没有看出来我的机型是什么,更遑论作用。我似乎太瘦了,不像是会被用来打仗的样子,但作为智慧型机器人,我的内建数据库又过于普通。我需要学习,因此和晴羽进入了同一所学校,像普通小孩那样接受教育,认识各种复杂的文字。
在学校度过的时光越多,越是知道生命的可贵。晴羽对我而言的价值也随着时间流逝变得越来越高。我没有亲人,现在她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类了。
“这是匕首。”
那是一个有些微凉的秋日,我在后院递给晴羽一把自己打磨的石刀。
祇金属很昂贵,寄宿在户田山家后院的我根本负担不起。
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晴羽那天的样子。她穿了一袭淡蓝色的长裙,捏着一支刚刚采摘的野花,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温暖耀眼。升上中学后,我知道有许多男生开始对她展开了追求。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也有人在尝试把晴羽变成他们最珍视的事物,这让我有些不快。13岁的晴羽无疑是非常漂亮的,她也曾说过我‘非常好看,可惜因为过于冷漠而没有收过情书’。不,只是单纯因为我是仿生人而已。
“是这样用的。”
一边想着这些,我反握匕首,眼前是准备要被砍掉的一棵杉树。当我右脚踏前,刀刃和手臂移动方向呈现出完美平行线时,我感觉有什么一下子涌了出来。
刀刃撕裂了空气,后院划过一闪而逝的弧光。
晴羽在后面看着我,既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也没有显得很惊恐,她笑了起来,这样对我说,“卡尔,你什么都会——”
“是这样的。”
我开心地告诉她,“是这样的,我什么都会。我是比人类更优秀的仿生人。所以,你不需要那些男生,你只需要我来保护你就足够了。”
这种话,或许只有对着晴羽的时候才能开口,也只有她会在听到后开心地笑起来。如果我是男生,我一定会想办法和她开始交往。毕竟晴羽是那样优秀和温暖的人。
在那个秋日还能闻到穗香的季节里,我挥舞着匕首,沉浸在自己与生俱来的能力中。我幻想自己和晴羽在毕业后的生活,不论她会不会成立自己的家庭,拥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我都会永远陪伴她左右。在她十五岁的生日里,我这样和她保证。
可我也未曾预见过,有一天,我会用如此沉重的方式实现自己当初的誓言。
如今我的掌心传来冰冷的触感,天幕苍灰而孤独。这一刻我想,也许,这个誓言永远不应该被实现。
但这一切都只是我和户田山晴羽的故事的开端。
这是前线指挥官,卡尔-帕罗蒂上尉,和她那从未示人的金属吊坠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