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候诊室外面,叶樰铧的额头还在止不住地往外淌冷汗。
他捂着肚子,手里拿着几张只有些简陋表格的胃镜报告,这已经是他自胃癌手术之后的第三次复查了。
“Alles gut, Herr Ye?”(叶先生,一切还好?)
“Ja … gut, danke vielmals.”(嗯……好,十分感谢。)
他苦笑着跟路过的护士致歉,然后颤巍巍地离开了这个满是消毒水味道的地方。
原本说好了陪他过来的同学因为忘记做快筛,按照这家医院的要求就不能出席,而没有担保人的结果就是他无法做全麻的无痛胃镜。
“如何?没新冒出来的疙瘩了吧?”
原本应该是答应好陪他来复查的那位别专业的学弟发来了文字消息,后面还带着个眨眼吐舌的卖萌表情。
“问题不大,等会儿我请咖啡?”
“小事,我还要准备回国的双阴证明……之后学长就多多保重了~”
“嗯,毕业愉快,路上注意安全。”
“大佬这也快了吧?等你回国了到时候我请客。”
“还要耗不知道几年……唉,专业没选好,读书读到老。”
“也别这么说。你想,你们系就你一个黄皮的,多帅啊!”
“帅,有屁用?我当时就该走经济工程的方向,老老实实接挪威养老金的Offer!结果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所以以后你也别傻呆在学术圈里面卷了!”
叶樰铧稀稀拉拉地打完字,就开了手机的飞行模式,屏蔽掉今天剩下的一切消息。
“也不用去实验室……过去也是帮忙修咖啡机……还是好好享受剩下的十多个小时病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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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撒克逊尼亚某工业大学航天系的研究生,叶樰铧正忙着折腾他的毕业项目,按照他所属的空间科学与工程系的毕业要求,必须得有至少一篇能被几个大刊物收录的论文,这就离不开某些大工程的参与。
他最开始是弄一个空间运载器的电推的设计(某个霍尔效应推进器,大概也是某位作者名字的由来)。但还没等他入学几年,亚特兰蒂卡彼岸的新世界合众国就换了个很离谱但却格外直白的大统领。
这位大统领在他任期的后两年搞了点众所周知的大事,而叶樰铧的项目又有合众国的军工复合体参与其中,最后这位行将毕业的留学生只能跑去一个探空火箭的小组做火箭喷口的设计工作。
后来那边又换了位说是不会排外的大统领,但上一任的对于叶樰铧母国政策却延续了下来。
为了接这位新总统向欧罗巴抛来的橄榄枝,这边就开始自查,而后就又把这位来自远东的研究生从这个“可用于武器装备的研究”的项目组中剔除。
现在,他只能去一个可以说是完全民用方向的微重力生物学的项目中折腾他的毕业论文,而这也还是托一位在NIH工作的师兄的福。
他的航天所要求毕业必须要发至少一篇论文,所以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换了主攻方向就要重新学些细胞生物学方面的知识,但也才有了闲工夫来做一次复查。
“接下来,去哪呢?”
他肚子里的不适减轻了些,又检查了一下兜里黄色封面的疫苗护照,便利用这难得的外出机会,往南朝着河岸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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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完全放空,试着什么都不去想,但这时候一些深埋于那些不活跃神经元中的记忆就泛起。
由于疫情原因,外加国际形势不稳,他已经两年多没有浏览国际机票的订购页面了。
“如果周边不是这些哥特、巴洛克或者洛可可式建筑,再把土耳其人开的这些Döner店都换成肠旺面或者牛肉粉馆,那就真像是回家了一样……”
自言自语之余,大概是一段时间的作息失调,猛然间就觉得这条河很像他从小学到中学生活过的那个城市里的那条,甚至还回忆起了一些不太令人愉悦的硫化物气息。
虽是盛夏,但却没有蝉鸣,不过天气却是这边难得的万里无云。再走到一片河畔的草坪旁,这边已经挤满了来享受阳光的市民。
现在对于疫情的管制只有医院和商场还在严格遵守,这里戴着口罩的人很少,或者说只是带着,但揣在屁兜里。这类人,一般是等要坐轻轨或者巴士回去的时候再把口罩挂上,但也不会罩住他们的大鼻头。
光着膀子的很多,实际上这些开放的市民们哪怕全脱了晒日光浴也不是不可能的,但就在这群晒得红彤彤的啤酒肚之间,一顶黑色还绣着花边的复古阳伞吸引了这位刚做完胃镜的青年的注意。
那个风格,大概能算是流行于东亚的所谓哥特洛丽塔,实际上在欧洲这边实际上也不太常见,而且在大热天穿这样一身黑色的长裙和长袖,脸上也包裹地很严实,还戴着有些夸张的大墨镜。虽然说樰铧总是瞟人家也不太礼貌,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总觉得这样实际上有些另类的打扮,是格外的熟悉和亲切。
樰铧就这样不自觉地朝她走了几步,才注意到阳伞下的那人的头发和皮肤的颜色也浅得有些夸张。再跟她那身深色的衣着配起来,与周围五彩斑斓的游人形成对比,她就好像是一张彩色照片里突然出现了一块黑白的角色。
“白化病么……”
白化病,一种先天的、非传染性的隐性遗传疾病。头发、皮肤和眼睛因为缺乏黑色素,容易受到阳光的伤害。
患者或多或少都存在一定的视力障碍,皮肤癌更是极度高发,且几乎没有可靠的后天治疗黑色素匮乏的手段,还会由于外貌上的差异以及一些行动上的障碍,而遭到各种各样的歧视。
叶樰铧正在脑海中检索着这种病症患者日常生活需要注意的事,突然间一阵腹痛泛起,但更严重的是耳鸣和头晕。
为了避免突然晕倒然后被叫救护车什么的医保没涵盖的“医疗服务”,就先假装系鞋带,借这个关口蹲下去休息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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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微过肩的头发,垂下来恰好能遮住锁骨的银发,还有额前稍碎的齐刘海,跟肌肤一样,都如雪一般的白。最为与众不同的,是那双有着樱色虹膜的大眼睛,就像是红玛瑙一般,过目不忘。
她总是戴着顶有些夸张的大帽子,大部分时候都要戴着深色的眼镜,衣着基本上都是黑色或者很深的藏青色。到了夏天也得穿着长袖,而且还要是过长的那种。
上述这些,是叶樰铧对一个出现在他童年仅两年零三个月的某位少女的印象。在他的记忆里,她总是把手攥成小拳头缩在这绣着荷叶边的袖口里。
虽然只是暂时的家庭成员,但因为他这个妹妹曾经出现过,樰铧到现在都对那种戴着大檐巫师帽和有白色头发特征的角色颇有好感。当时白毛还没那么流行,所以可以说是领先业界十多年吧?但虚拟世界里大部分这样的可爱角色都没有那么多麻烦的设定,起码不是什么十分严重的疾病,都能轻松愉快的沐浴在阳光下。
她比他小三岁,一开始还被以为是个外国人。那时候也觉得这还算是个夸人的话,这个猜测也就口无遮掩地问了出来,但她以及那位带着她来叶樰铧家的阿姨听到这个称呼以后,表情就变得不是那么自然。他也是后来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那是已经成为家人之后的事了。
在那个家里大人还用着寻呼机、电视还要占用一个像是桌子一样的大柜子的时候,自家有个影碟机也算是在整个院坝里面较为拿得出手的事。第一天见面,他就想着跟这个小客人显摆,把租来的VCD拿来放,但被母亲揪着耳朵叫停,也才知道她的眼睛连基本看不出闪烁的“护眼灯”都有点不太能接受,家里从那时候就全换成了不那么节能的白炽灯泡。
她到他家去做客的频率更加频繁,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爸妈还专门收拾出一间屋子给她,说是因为她的生母照顾不过来,就得留她在家里过夜。他倒是挺无所谓的,毕竟当了这么久的独生子女,所以能多一个玩伴的还感觉挺好。结果这一住就事两年多,甚至暗红色人造革封皮的户口本里也加上过属于她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