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阴霾,已经在安述城上笼罩两天了,就好像是在积蓄力量一样,这两天里,没有一滴雨滴从那滚滚的乌云中落到地面,它就那么黑着、压着,让人感觉喘不上气来。

天气不好,人们的心情也跟着烦闷,烦闷了呢,就想喝酒,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城里的酒馆近来生意好了许多,以往算不上热闹的中午时刻此时也能热热闹闹的,人们聚在这里喝酒吃东西,讨论着最近暴涨的盐价。

“这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有个人说道:“家里做饭要用盐,腌菜腌肉也要用盐,盐价涨这么高,怎么,不让咱们吃饭了?。”

“听说是东边打仗,沿海的盐送不过来,咱们国家自己的盐井产量又低……”说罢,另外的一个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旁边的酒馆服务生正悄悄地竖着耳朵入神地听着两人的对话,却不想被自己的老板吼了一下,吓了一个激灵。

“阿盐!发什么呆,快把这盘炒面端过去!”老板一边喊一边指了指一个桌子,阿盐赶忙过去接过了盘子,等转过身去时暗暗撇了下嘴,内心里嘀咕了几句,算是出了气。

没办法,盐价是涨了,可是自己这个叫阿盐的身价却是没有涨,工资还是那么一点工资,然而没了这一点工资自己怕是连饭都没的吃。

所以为了保住这份工资,他只能事事表现的殷勤顺从一点,权当是为了自己的生存而不得不做出的牺牲了。

这个社会里,人和鬼尚且只有一线之隔,于是于情于理,当狗也就显得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阿盐如是说。

软趴趴的不知放了多少天的面条,点缀着几根发蔫的青菜,混入了洋葱、大蒜等几种味儿冲的配料,用及其精准健康的油量过一遍炒锅,便堂而皇之地登上了餐桌,由于量大饱腹,这种炒面在顾客之中倒是蛮受欢迎,毕竟对于底层民众来说,“色香味”这三样未免太过讲究,在很多时候,能吃饱往往更加重要。

阿盐心不在焉地把炒面端上了餐桌,尽管心里烦躁,却还是礼貌地说了句请慢用,这桌坐着的是一个女孩,看上去是只有十六七,金发,稍短,只盖住耳朵那种程度,一身粗布衣服,没什么特色,脸上灰扑扑的,但是却有种透过灰都能看出来的秀气。

“啊,谢谢。”那女孩点了点头,把原本微俯的身子稍微前倾了一点,盯着那如山般的炒面,咽了咽口水,又说道:“谢谢你啊,你真是个好人。”

阿盐疑惑地看着她,奇怪的是,女孩始终没有正脸瞅过他,只是风风火火地夹起炒面,然后风风火火地塞到嘴里,不一会儿就已经吃完一半了。

阿盐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他便只能时刻留心着那女孩,可是到了生意红火的时段,饭菜一盘接着一盘上,空盘子一盘接一盘撤下,犹如永不停息的击鼓传花,让他忙的团团转,自顾无暇,女孩的事也就抛之脑后了,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边就只剩下了一个空荡荡的桌子,空荡荡的桌子上面还有一个空荡荡的盘子。

她给钱了吗?没有。逃单?是。它逃单之后罚谁的钱?我的。

一想到这里,阿盐的脑袋就嗡嗡作响,一股突如其来的气顶的他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想起他上次被骗时,也是这样,靠在墙边呆愣了许久,不同的是,上次他的心里疼的发狂,这次缓了缓之后,心中却没了感觉,只有潜意识之中残留的一点点悲哀提醒着他血淋淋的现实。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口把着门把手,对着老板大喊了一声:“她没给钱!”之后便头也不回地,开门就追了出去。

如同一个潜水的人浮出水面一样,酒馆嘈杂的声音随着一扇门的关闭而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另外一种市井的、新鲜的嘈杂声,一种近在咫尺却又与他无关的嘈杂声。

那女孩的踪迹早已无影无踪,如针入海,放眼望去,满目有的只是拥挤的人群、各样的小摊、踱着步子悠哉悠哉的高头大马以及上面坐着的趾高气昂,身披甲胃的骑士。

“去!一边去!”那骑士不耐烦地驱赶着人群,人群慌忙躲开,挤了阿盐一个踉跄。

但这些都没能影响到阿盐,他只是于人群之中思考着,如何才能在大海里捞到一根针呢?

他瞥见那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忽然有了主意。

只见他跑到巷子后,三下两下像猴子一样爬上了房顶,之后以这为起点,越爬越高,直到到了一个他认为适合的高度,他才停止,这时候向下望,曲折复杂的街道在他眼里已变成了一幅平面地图,他知道自己已经获得了绝佳的视野。

“盐啊……”他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我已许久未曾求助过你们,如今请再助我一臂之力。”

再次睁开眼时,他眼中的世界已经略有不同了,一些淡淡的金色粉末飘散在空中,在无数道路中的其中一条汇聚成了一条线,指引着他的前进,他知道,这些金色粉末是被标记出来的微小的盐屑,而这些盐屑则来源于那个女孩所吃的炒面。

这是他的盐魔法,而他,则是一名盐法师。

阿盐相信这个世界上总该是有公理存在的,比如太阳东升西落,比如月亮阴晴圆缺,都是铁一般的公理,而“有债必偿”同样也是公理,既然是公理,那么即便是用强硬的手段让别人去遵守,也必然是正义且磊落的。

阿盐顺着盐屑走到了一条阴暗的小巷口,想到了这些,也便心安理得地抓起一条靠在墙上的棍棒,径直走了进去。

一个如同鬼魅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在阴暗的小巷中,宛如行尸走肉,淡金色的盐屑飘散在她的身边,没错了,就是她。

阿盐走上前去,她却没有注意到他,单是歪着头浑浑噩噩的,不知在想什么,直到阿盐大喝了她一声,她方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头。

“啊!”她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凉气,随后想都没想转头就跑,阿盐刚想追,却见她还没跑出多远,就被一块石头绊倒,重重地摔在了路上。

阿盐耸了耸肩,拖着棍棒慢慢逼近了她,嘴里念叨着:“我一个穷学生,来到异乡无依无靠的,拿着那么点工资,交完学费连饭都吃不饱,你何必为难我呢?”

“我……我没有……”

“你没有,那你为什么要跑呢?”

棍棒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阿盐走到了女孩面前,作势要挥起棍棒,女孩颤抖了一下,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随后咬紧嘴唇,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

可是想象中的痛感并没有到来,女孩睁开眼睛,看见阿盐只是悠悠地抡了几下胳膊,并没有想要动手的意思,这才稍稍安定了下来。

“你……想怎么样。”女孩扶着墙壁,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说出这句话后,阿盐深吸了一口气,之后略微带一些希冀地看着女孩,可最后他却只看到了女孩苦涩的表情。

“如果有钱的话,谁又会去干这种事情呢?”女孩喃喃着。

阿盐没吭声,他知道自己最后的一点希冀如今也落了空,这个世界是逼人做鬼的,既然做人活不下去,那么便只能做鬼。

他开始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女孩全身,试图找到一些值钱的东西,果不其然,他见到女孩脖子上戴着一条貌似很值钱的项链,上面挂着一块晶莹剔透的澄黄色琥珀,里面还包裹着一朵不知名的花,乍一看虽然不起眼但是仔细一看却精美异常。

“把那个给我,算是抵债了。”阿盐指了指她的项链说道。

可她却死死捂住项链,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连连说着:“不行不行……这个不行。”

阿盐再也没有耐心了,直接动手上去硬抢,可是没想到女孩一反之前的死气沉沉,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气力,不仅一把甩开了他,还给了他的脸重重的一拳。

霎时间,天旋地转,一股失重感让阿盐扑倒在地,他感到鼻子下面湿湿的,一抹才发现是一大把血,右半边的脸麻麻的,热热的,他知道肯定是肿了,而且肿的不轻。

他恶狠狠地盯着女孩逃跑的身影,运转魔力,再次发动了盐魔法。

女孩再一次摔倒在地,只不过这次不是被石头绊倒的,她看向自己的腿,发现白色的盐晶正诡异地在上面浮现着,并顺势蔓延到了地面,将她固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她想用力砸碎这些盐晶,可是却发现自己此时根本用不上力气,就好像没吃饱饭一样,头昏眼花。

“简简单单的抽离盐分罢了。”阿盐摇头晃脑地站起身走向她,嘴里嘟囔着:“这是你自找的,别怪我……”

“这是你自找的,别怪我。”

他一直这么嘟囔着,从女孩身上拿走了项链,可是他很快就嘟囔不出来了,因为他看到了女孩的脸上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他无法想象那是一个怎样无助的人才会露出的表情,为什么?为什么……

“求求你……求求你……”女孩虚弱地乞求道。

“放心,这些盐分很快就会回到你的身体里的,你不会有事的。”阿盐一边把玩着项链一边安慰着女孩。

“求求你……把项链还给我,我除了这个……已经一无所有了。”

女孩突然不顾一切地嚎哭着,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的脸颊滑落,阿盐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连忙阻止道:“你疯了?你再流失盐分会死的!”

可是女孩显然没有听进去他的劝告,泪水在她满是灰尘的脸上冲开了数道泥痕,让她本来隐隐还透露出秀气的面庞此时变得狼狈不堪,同时她还不断地用撕心裂肺的声音乞求道。

“还给我——求求你……还给我……”

阿盐抚摸着自己肿胀的右脸,终于还是咬咬牙,头也不回地向后走去,至于那些乞求,就全当没听到吧……

女孩眼睁睁地看着阿盐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内,拼命挣扎,却无能为力,她感到自己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碎掉了一样,于是乞求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她就那样愣愣地蜷在地上,如死物一般。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可她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即便腿上的盐晶消失,气力回到了身体里,她也没能再次爬起来。

脚步声再次在她的耳边响起,她木然地望去,映入眼眶的却是阿盐肿胀的脸庞。

“一盘炒面,对于我来说虽然不算是若有若无的小钱,可若是拿这么精美的项链相抵,未免有些超出价值,那么强去抵债便是我不占理了。”

阿盐把项链扔还给了女孩,随后又说道:“一周时间,把钱还我,能做到吗?”

女孩愣了一下,之后连连点头,阿盐嗯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再次转身离去。

等走出巷子后,阿盐一把扔掉棍棒,用手指头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你怎么回事?当鬼你也当不了,还怪矫情的。”

他长叹一口气,知道自己只是嘴上抱怨一下,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不管再来多少遍也还是做不到,与其对这一件事念念不忘,不如仔细琢磨一下接下来的麻烦。

“要没饭吃了啊……”他蹲在街角,将头埋在臂弯中,久久没有抬起头来……

…………

再次回到酒馆时,客流已经稍稍减少了,安述钟楼上传来了悠扬的钟声,提醒着人们下午的工作时间即将到来——事实上,这钟声的本源并非是安述钟楼,而是帝国首都大教堂,每一天的每一时刻,千里之外的钟声都会通过传声术传递到这里,从客观角度来看,这是一种浪费时间精力与金钱的无意义的行为,可是若是深究其中,就不难发现它其实是皇帝无上权力的一种象征,无上到甚至连播报时间这件事都不允许地方僭越。

阿盐曾在现代政治课上对此做过详细的笔记,可是这些都不是他现在应该去回味的,那些纸面上的知识,一旦拿到市井生活中,就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不可能对着书都没读过几本的小市民大谈政治,也不能对着半点魔力没有的普通人探讨魔法,在这里,最有用的知识是人情世故,可是书本显然不会教授你什么是人情世故。

他踌躇不安地打开酒馆的门,看见还有零散几个顾客在喝着酒,想来是没什么事做的闲人,老板就坐在柜台后,盯着他的脸露出冷冷的笑,他心里咯噔一下,但是没表现在脸上,而是故作镇定地走了过去,开口说道。

“钱我追回来了。”

“哼……”

老板摸着下巴,点了点头,随后脸上的冷笑更盛。

“那你知道你旷工给我带了多少损失吗?”

“我这不算旷工……”阿盐反驳道。

“我允许你追出去了吗?”

阿盐无言以对,他追出去之前确实没得到老板的允许,这件事的确是他做的不妥当。

“可是如果任由那个女孩逃单的话,那岂不是默许了人人都可以逃单?您的生意还怎么做呢……”

阿盐还想再挣扎一下,为自己辩解一通,但还没等他说完,老板就打断了他。

“你知道你小子让我在他们面前多丢面子吗?!”

阿盐不说话了,他这回是明白了,这件事无关于生意能不能做,而是看老板的脸面能不能挂的住,自己头也不回地冲出去,显然是让他在朋友、其他员工面前丢了面子,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手底下的人最“可贵”的品质莫过于听话,自己不听话,那么也就失去了在他手底下讨饭的资格。

“我知道了……”

阿盐攥紧了拳头,默默地转身离去,老板却叫住了他,对他摊出手说道:“追回来的钱呢?”

阿盐慢慢地转过头,咬着牙,艰难地从口袋里掏出两马克,交给了老板,老板收过马克,满意地哼了哼,用不可一世的语气说道。

“行了,这下你可以滚了。”

…………

他站在街上,双手插兜,仰着头,双眼湿湿的,不停地做着深呼吸。

二十岁,穷学生,无父无母,身在异乡,除了打工之外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就在今天,因为自己的幼稚被炒了鱿鱼。

“你怎么连狗都当不好啊。”

他出神地望着天,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