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泡沫之羽（四）
回到现实后，众人心有余悸，赶忙向运营咨询状况，就连那位幸免于难的替补也不免浑身冷汗。那只猫联络专人接走了她，并交代小宫爱和黎鹭回到住所，中止一切活动。
爱被谢莉娅送回公寓，好奇心驱使她在网络上搜索这件事的相关信息，果不其然，已成热点话题。“虚拟偶像疑似遇刺”登上新闻热搜，各大论坛的讨论贴铺天盖地，有粉丝将今晚的直播录像上传到视频网站，播放量比近期回放加起来都多。
究其原因，在渗透者侵入虚拟空间后，直播并未中断，而是清晰录下了三人在前台逃命的全过程。直到她们即将进入后台并淡出视野时，直播画面才突然结束，给人留下无尽的遐想空间。
当晚，事务所未作任何回应，网友很快分化成两派：一派相信这是突发事件而担心着偶像们的安危，另一派则认为这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商业炒作。矛盾滋生骂战，骂战带来流量，事务所的讨论度急剧上升，但在背后默默窥屏的爱则心里不是滋味。
她试着联络小鹭前辈，对方未作回应，而运营发来邮件，告知她次日的活动也全部取消，邮件里还叫她次日晚去趟事务所，似乎要对今晚的风波进行说明。次日，小鹭前辈还是杳无音信，谢莉娅小姐也沉默寡言的，唉——今天就用游戏消磨时间吧。
到了晚上，猫把她领到会议室里，小鹭前辈和谢莉娅小姐也都在场。它交代了虚拟直播间遭到入侵、皮套人格险些遇害的事实，并揭示了谢莉娅作为虚拟保镖的真实身份，这些信息，有些她已经知晓，有些则是头一回听说。对于自己的隐瞒，猫给出的理由是避免打草惊蛇。
“……以上。三日后我会发布官方通告，那时你们就能继续营业了。在此之前，小宫、黎，请你们继续保持沉默。安心吧，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你们可以回去了。”
“真令人意想不到呢。”小鹭前辈有些心不在焉。她一反常态，颓丧地哀叹着，眼窝深暗，像一夜没合过眼似的。爱想问她这两天为何不回自己消息，但见她这副模样，爱不想打扰她，只好暂且把话憋回心里，并目送她独自离开事务所。
“谢莉娅小姐，我们也回去吧。”
“呀，那个……我找运营先生有点事，你先去事务所门口等着吧。”
爱的心里充斥着一股无力感，她尽力想理解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却总也看不清事情的全貌，以至于几乎要无法思考了。虽然深受波及，但在运营眼里，自己反倒像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的确，自己不过只是个卑微的种级员工，无论对方作何安排，除了服从，又能做点什么呢？她轻声嘟囔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议室：“嗯，一定是我还没有资格知道的事，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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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服者，兰会期待与你继续合作的。”狸花猫坐在会议室的桌上，尾巴轻点桌面，谢莉娅的终端随即震了一下，她发现报酬已经转到自己账上了。见此，猫确认道：“怎么样，没问题吧？”
“没问题，”她的视线紧紧锁住对方，如两根冰冷的锁链：“但我还有个问题。”猫目中无人地舔着爪子，避开她的视线，沉默几秒才又开口道：“什么呢？”
“别装蒜了，你觉得我会甘心做你的傀儡？”
谢莉娅话音刚落，猫就抬头与她四目相对，爪子伸出来，瞪着的瞳孔缩成了纺锤形，嗓音沙哑，如同一只惊醒的猛虎：“这就是你多管闲事了。”
周围的温度骤然降了几度，但她分毫不让，跨步挡在门前，摸出匕首直指对方脖颈：
“——你猜我取你猫头要用几秒？”
“…………”
互相僵持了几秒，对方忽然收起爪子，只顾着摇尾巴，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一下子恢复了刚才的和气：“好嘛好嘛，说服者，现在本该是下班喝酒的时间了，我们谁也不为难谁，何苦要为难一只猫猫呢？哈哈，真拿你没辙！这件事——你已经有答案了，对吧？”
她没有理会对方的谄媚，握刀的手纹丝不动，语气依旧尖锐：“明知故问。炎上事件就是我收尾的，那件事，包括这回的暗杀在内，从头至尾都是你一手操办的，找人调查、找人保护——都只是走走形式罢了。”
“哦？为什么这么认为呢？”听到她的答复，猫动了动耳朵，似乎也来了兴致。
“你什么都知道，还能不是你吗？天天把‘计划计划’挂在嘴边……为了炒作，你不惜伤害那些虚拟偶像，那些女孩子身边，怎么会有你这么卑鄙的人？”
“好吧，为了炒作，我不惜伤害那些虚拟偶像。确实——没有敌人，粉丝没有凝聚力，为此我挑起了洗粉的圣战。不去引流，话题没有曝光度，为此我导演了暗杀的戏码。我说得对不对？”
听到猫的挑衅，她不禁咬牙切齿，眼里燃起了青色的火，如同下一秒就要大动干戈：“你说得对，你这只……破烂傀儡！”
然而，这回对方并未示弱，反而继续添油加醋起来：“说服者小姐，你也不想变成一个破戒者吧？”
“我可不是什么傀儡啊。”它的瞳孔再次缩成纺锤状，闪烁着幽幽的绿光：
“我啊——可是一位无罪者哦。”
“什么——？”
“你知道什么是无罪者，对吧？我以前，可是和你一样的人类。你杀一个守戒公民，是会变成破戒者的，劝你掂量掂量。你看，为了讨那些孩子开心，公司要我变成这样，我也挺不容易的，你说是不是？”
她哑口无言，刀在手上僵住，像被冻结成了冰雕。见她无法下手，猫自顾自地抱怨起来：“何况，我也是月月都有指标的啊。你以为在兰手下运营一个事务所很容易吗？不引战、不引流，仅凭那些孩子，事务所根本无法达成绩效指标。那样的话，她们一个也留不住，下个月就要给我全都滚蛋！被逐出大园区，流落街头，在灯塔照不到的地方成为破戒者的食粮，你觉得这样就不会伤害到她们吗？说服者，要砍的话，不如去砍那些观众吧——那些把炒作当作乐子的观众。”
回想起刚认识“GAMER爱”时，自己也把炎上事件当作一件乐事，谢莉娅不自觉把匕首攥得更紧了，然而她当然不能挥刀砍向自己，只好不甘地低下头：“不，不是这样的……”
“你说什么？”
“虚拟偶像，应该是给人带来梦想和希望的存在啊……”
“说服者，在这无界城里，虚拟偶像到底是什么？是给人带来梦想和希望的存在吗？”猫背过身，嗓音再次变得沙哑，如同在控诉什么，又像是在自怨自艾：“不，她们是替人实现梦想的谎言，是用以消化希望的泡沫。那些粉丝，他们用一次次打榜应援实现着偶像的梦想，用一次次留言互动投射着真挚的感情，但果真如此吗？当视线从自身转移到他人身上时，人们反倒忘却了自己的梦想，当感情从双向坍缩为单边关系时，人们反倒拒绝了真实的互动。归根结底，他们没有梦想，没有希望，他们只不过在逃避自己对现实的无能为力，而虚拟偶像——就是用来满足这种逃避行为的设备。”
“不应该是这样的……”
“归根结底，他们难道不知道虚拟偶像只不过是由一个个标签构成的人设吗？不，他们知道，但他们依旧选择沉溺其中！虚拟偶像，就是这样的结构啊！说服者——连自身都难保的你，到底又该如何拯救那些可怜的孩子呢？”
谢莉娅心中没有答案。此刻，她缄默无言，而猫则继续自言自语着：“唉，说的有点多了。你看，我也不是只冷漠的猫嘛。这几天我会跟上面再骗一点经费的，好和你续约，让你看到这些孩子的结局。”
然而，谈话尚未就此结束。
“最后告诉你一件事好了，说服者。无论是炎上也好，还是暗杀也罢，那些都不是我干的，我只是默许了事情发生而已。”
谢莉娅脑子一嗡：“你说什么？”
“委托花语会调查炎上事件时，我的确不知道幕后指使是谁。你问出指使者就在事务所内，对吧？之后我找祛魅者查清了此事。多亏了你，我才查出还有人买通渗透者暗杀皮套呢，当然——也不是我。我只是没有理由阻止那个人罢了。雇你保护小宫，可不是请你来演戏的啊。”
“是谁？”
“你后来发现安全通道被人动过手脚，那么是谁有权限打开它的呢？”
“黎鹭……她、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这时——
轰隆一声，门被推开了。
小宫泪流满面，浑身脱力地坐到地上，像是受了莫大的打击。
一人一猫异口同声：“小宫——！”
她颤颤摇着头，踉跄爬起来，趁着夜色挥泪奔出事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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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繁华的街道上埋头狂奔，几乎横冲直撞。有情侣在卿卿我我，又有一家三口在欢声笑语，但当霓虹灯闪过泪珠，满街都只剩下绚烂的鬼影。如此碍眼，如此喧嚣，她不敢停下脚步，好像一旦驻足，自己就会被那些鬼影瞬间淹没。压抑着哭腔，她边跑边拨通黎前辈的终端。
“喂？小爱，这么晚打什么电话？我都要睡觉了呢。”
“我有事找你，黎前辈。可以请你现在出来吗？”
“哎呀，莫非是要向前辈告白吗？我都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
“小鹭——！”
听到她夹杂着怒意的哭喊，终端那头沉默数秒，叹出了带着些许哀切的轻语：“去哪里？”
爱驻足仰望，眼前是高不见顶的摩天楼：“上次的商城……那里的楼顶。”
她孑然来到天台，任由刺骨的夜风掠夺体温，然而此刻，胸膛却几乎要烧灼起来。那天小鹭独唱的身影清晰可见，而自己却唯独想不起来那抹笑颜，小鹭——那到底是真正的你吗？自己有太多太多想要问你，但在你来之前，自己也只能止住抽噎，装做平静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背后传来一声呢喃。
“小爱……”
回过头，黎鹭凄然站在几米开外，乌黑的双眸融于夜色，令人看不真切。未等爱开口，她就避开了视线：“找我有什么事呢？”
爱本想装作平静，但一开口，话语却只能哽咽出来：“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你都知道了……”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小爱……”
“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对吧？帮我解决炎上事件也好，舍身保护我的皮套也好，为我唱《泡沫之羽》也好，那些都不是骗人的吧？小鹭！”
黎鹭垂首静默，半天才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本想除掉你的。”
“你骗人——！”
“我本想除掉你的，炎上你的人是我指使的。劝你硬刚到底，也是想败坏你的名声，没想到你反而更有人气了。就连找人暗杀你的皮套也是，那些渗透者的目标其实只有你一个人……一切都是希望你能退出事务所。”
“为什么？小鹭明明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啊！”
“因为……”说到这里，黎鹭也开始略带哭腔：“我必须守住莉卡露、必须守住我的梦想啊！不这么做的话，我就要被辞退了，运营早就决定……只留下人气最高的你继续发展了啊！”
“怎么会……莉卡露明明那么红……”
“我和梅梅的真实人气，远没有数据上那么高。P&B是家洗钱站点，我们两个的数据，都是刷出来的啊！因为你来了，运营才告诉我们，我们两个都不再被需要了。现在，你知道那天，梅为什么哭着跑出去了吧？我也一样想哭啊。我本想除掉你的，除掉你的皮套人格，这样一来，自己就能留下来了……但是……这种事……我做不到啊……”
“小……鹭？”
“因为……因为你根本没有皮套人格啊！本色出演的话，被渗透者抹杀的就会是你真正的人格了！听见了吗？你会死的啊！”
回想起险些被杀死的经历，爱浑身发冷，双腿一软坐到地上。
“小鹭，我们一起去找运营先生吧，求它不要让你毕业。改变运营方针也好……重新分配资源也好……一定是有办法的。你看，就算我违约了，本色出演也是会受到欢迎的，不是吗？”
“我确信了，你根本不知道皮套人格是怎样一种技术！”听到她的话，黎鹭反而更加激动，她几步来到爱的面前，握住她的肩，盯着她的眼睛：“小爱，我的故乡流传着一种叫做‘画皮’的鬼怪。那是一种披着人皮绘画，四处招摇撞骗的恶鬼。人一旦戴上了那画皮，久而久之，就再也摘不下了。”
她哀叹一声，继续讲述着：“而皮套人格就是这样的东西。当我驱动它时，它也会反过来影响我的大脑结构，使我的人格变得越来越标签化，以至于最终被皮套彻底同化，永远失去真正的自我。你感知不到这点，我原以为是为时尚短，没想到你根本没有使用皮套。”
爱几乎要窒息了，整个人脱力地倒在黎鹭怀里：“这也太残酷了吧……”
“一年多前，梅梅也是个腼腆内向的女孩子，说话都不敢正视人的眼睛。被作为皮套的梅洛辛逐渐同化，她才变成了现在这样。活力、笨蛋、自来熟……连问候词都要带入现实呢。小爱，你现在知道为何本色出演是违约行为了吧？事务所难道不知道真人比皮套更有魅力吗？但真人是不可控的，他们宁愿使用皮套，而把我们当作用后即弃的一次性电池，这就是……我们作为虚拟偶像的命运。”
爱干脆合上眼，低声啜泣着：“所以……梅前辈到底去哪了呢？真的辞职了吗？”
“一整天，我都在找人查这件事。”说着，黎鹭从衣袋里颤颤取出一片新鲜的生物标本：
一枚花瓣，血色昙花。
“在被皮套完全同化前，她用仅存的人性，自我了断了。”
回想起梅的音容笑貌，爱感觉心中被人剜去一块：“不……梅梅……这不是真的……”
“小爱——”
“我们是画皮的天使，扇动着终将化作泡沫的羽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