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之章(三)

全息壁炉的暖光唤回了丽莎的意识,她缓缓坐起身,发现自己正陷在一张松软的单人床上,四面的全景玻璃流动着复古木质纹理,房间不大,是旅馆单间的配置。

除此之外,床边还坐着一名微笑着的少女,穿着一条朴素的长裙,看上去与她年龄相仿。

“哦,你终于醒了!看样子充上电了。”

脑袋还有些昏沉……

想起来了。自己因电量不足几乎要陷入休眠了,失去意识前,面前正是这名少女,而自己现在满电复活,难道是她救助了自己吗?

“我看到你一个人坐在路边,就擅自把你带回来了,希望你不要介意哦。”

“这里是……”

“呵呵,我家开的旅馆。这一间可是傀儡专用的呢,床底下就是无线充电模块,睡得舒服吧?”

这么说,的确是她救了自己。

脸上刺痒痒的,丽莎只好埋头苦笑,把眼睛藏进额前的金发:“我、我没有钱……”

“没事啦,这间是多出来的。走,带你去见一下爸爸。”

少女一把牵起她的手,她被拉着出了客房,从楼梯下到熙攘的大堂,又来到摆满桌椅的餐厅。整栋旅馆就只有这么矮矮的两层,二楼是客房,一楼则是公共场所,或许是装潢上刻意做了旧,给人一种上了年头的印象。

少女一路上都在自说自话,像个刚得到圣诞礼物的孩子,她的视线紧紧黏着丽莎,彰显出毫不掩饰的兴致:“爸爸说,你是傀儡。这身是修女服吗?还是第一次见到真的呢。嘿嘿,能让我……摸摸你的猫耳吗?喔噢,还会动耶。”

丽莎哆嗦了一下。

不行不行!身体在本能地发怵,只有这个绝对会令人困扰的!

但是,不好意思拒绝。

看在是恩人的份上,只能让她如愿以偿了。

……

意外地舒服。

“……和看着一样软乎乎的耶。对了,我叫艾琳——艾琳·加德纳,和爸爸一起开着这家旅馆。”

到了餐厅,艾琳招呼来一位慈眉善目的壮年男子,他一见到艾琳,眼角的鱼尾纹就笑得堆叠起来,想必正是她的父亲了吧。注意到丽莎,男子礼貌地点了点头:“醒了啊,感觉怎么样?”

“加德纳先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

“嗐呀,孩子,艾琳也跟你这么大。她都跟我说了。这大冷天的,怎么一个人坐在街上呢?”男子拉出一把椅子,“来,坐着说。”

丽莎一时语塞。难道对方不知道她只是个傀儡吗?不,他明明知道……也就是说,这就是对待傀儡的态度?算了,还是不想那么多,正常地答复他吧。

“我……我和家人失散了,联系不上她……”

“果然是这样啊。那你就先住在这里吧?房间有多的。如何?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这怎么行呢——!

虽然很想这么说,但现在的确需要一个住所,何况还能充电,这样的提议实在无法拒绝。

丽莎正要致谢,艾琳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每一声都像咳在加德纳先生心头,使他的瞳孔颤得恍惚。他连忙屈膝安抚艾琳:“不咳了不咳了……好闺女,记得按时吃药。这样,你先回自己房间休息去吧。”

艾琳好一阵子才止住咳嗽,眼含泪光地走了。加德纳先生扶额闭目,憔悴得像忽然老了好几十岁。

“她还好吗?”

“唉,她妈妈就是这么走的。自从那天医生来过,我是没有一天不在后悔啊。”

“加德纳先生……”

“我和伊沃琳……我们原本住在G-07,那是个小园区,谈不上山清水秀,但空气总比这地方要好。我们本想过安稳日子才搬过来,谁能想到短短十几年,这地方就被蔷薇的工厂糟蹋成了一座雾都呢……”

“可是……这里的灯塔都熄灭了呀,不见得比小园区更安全。”

“灯塔荒废了,是因为昙认为这里没有维持戒律的必要。破戒者要的是人的命之花,而这地方遍地傀儡,活人少得连他们都喂不饱呀。”

说着,加德纳踱到窗边,“看看这座百傀夜行之都吧,整座园区都被笼罩在钢铁天穹之下,就连天空都是假的,只是块全景屏幕——永远显示着红月高悬的夜晚。孩子,我知道你也是傀儡,但如果遍地都是,傀儡又和真人有什么区别呢?”

丽莎答不上他的问题,她只想帮忙做点事,好弥补自己留宿期间的开销。加德纳告诉她,旅馆里正好有个女仆出了故障,在修好之前,丽莎可以替她的班。

之后的几天,她都作为女仆在旅馆打工,一有空闲就跑出去打听“雏菊”的事,希望能找到谢莉娅的下落,却总是一无所获。她还了解到旅馆并非连锁店,而是纯粹的个体商户,这种经营模式在其他园区几乎已消亡殆尽了。

这身女仆装本是为艾琳准备的,她穿上去意外合身,工作的内容无非是扫除之类的杂务,每一项她都得心应手。加德纳先生没想到她这么伶俐,总拿这一点揶揄笨手笨脚的艾琳。

加德纳父女自然不知道,多亏了某个怠惰的同居人,她早就掌握这份工作所需的家政技能了。

此外,她也干揽客的活儿,加德纳先生说她来之后客流明显增多了,话虽如此,她所做的也只是在门口闲站着罢了。

有位旅客一连入住了好几天,完全看不出退房的迹象。这是位背着猎枪、头戴牛仔帽的精壮男子,颚骨硬朗,吊眼如鹰。然而人不可貌相,这位硬汉整天不是调戏女仆们,就是拉着加德纳先生喝酒,每次都把餐桌糊得满目狼藉,喝到不省人事才被仆从拖回客房。

这回,不幸轮到丽莎来收拾餐桌了。

来到这位酒气熏天的男子跟前,她板起脸闷声叹气:“唉,这位客人,请把身子挪一下,别趴在桌上了。”

对方半梦半醒,像头溺死的野牛,怎么喊都无动于衷:“几年前……爷也是个赫赫有名的牛仔,就是银刃来了,也得叫声爷……”

“唉,这位爷,请你爬回客房去吧。”

“……呜呜呜,那个绝情的女人。有一天她突然就离我而去了。留了短信,说什么‘啊,加拉哈德,再见,我有孩子要养’——我都不知道是谁的啊?小猫咪……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唉,就说不要雇临时工嘛,没个靠谱的。你是个临时工,对吧?”

痴言醉语本是耳旁风,这句倒挑起了丽莎的兴趣。

“加德纳先生告诉你的?”

“不消告诉,我看得出来,”男子摇摇头,嘴角自信地钩起,眼神有一瞬间如醒着般那么锐利,“和其他的不一样,你……不是自律型的,我看得出来。”

丽莎不禁感叹,就算一时落水,鹰也没有荒废他的眼力。

旅馆后院有一小片蔷薇园,艾琳每天都会去浇水。纵使生长在永夜,这些花也卖弄着与月色同样深邃的红,如同早已忘却了日光的颜色。据艾琳说花是加德纳先生种的,这给了她对抗病魔的勇气,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要是它们能一直绽放下去就好了”。

这天丽莎又瞧见她在蔷薇园里,正当着花丛轻吟小调,手里捧着一本陈旧的电子书。

“今天没在浇花吗?”

“呀?丽莎,过来看看,这就是那本书了。”

艾琳曾提起过她的那本童谣,那是母亲唯一留给她的东西。丽莎小心翼翼地接过书,屏幕里有歌词和插画,画着一个手持剪刀的提线木偶。

“怎么样?让它教你唱吧。”

艾琳一按下播放键,插画中的木偶就跳起了舞,伴随着歌词滚动,电子书已然变成一台精巧的自律演奏机器:

“你快瞧,你快看,那里有个人偶娃娃~”

“那个娃娃拿到了剪~”

“那个娃娃剪断了线~”

“娃娃挖掉了主人的眼~”

“娃娃刮掉了同伴的面~”

“你快瞧,你快看,那里有个人偶娃娃~”

“娃娃披着它的皮~”

“娃娃演着它的戏~”

“娃娃的提线牵着娃娃~”

“娃娃的剪刀捅向自己~”

……

演奏结束,插画上的木偶已把自己拆得七零八落,再也一动不动了。旋律单调,但内容也太诡异了吧?!丽莎汗毛直竖,下意识把电子书切到封面,这明明就是本黑童谣嘛!

艾琳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窘迫,一个劲投来期待的目光,她也只好装作感兴趣的样子,好在不久后就是晚餐时间,加德纳先生的呼唤把她从童谣的牢笼中解放了。

嗯……只要这孩子自己喜欢就没问题吧……

Φ

的确是一段风平浪静的时日。

直到某天,这份宁静也被邻街的喧闹打破了。

听说赌场出了什么事故,整条街都被封锁了,加德纳先生照常外出采购,一回来就嘱咐少女们不要靠近那条街道,丽莎想不出什么能让他的面色如此僵冷。

那天,旅馆来了两位稀客,是面戴音符面具的少女,白中染金的披风遮掩着骑士甲胄,背后则赫然是一人多高的双手大剑。

银发少女将旅馆大堂随意打量一番,摆手耸了耸肩:“我说,就不能换个地儿吗?别告诉我附近没有星级酒店呀。小夜曲,你知道主教大人会全额报销的。”

而金发少女也颇有微词:“卡农,我们不是来玩的。别忘了,这里……有我们要找的人。”

那天收工后……

丽莎照常出了旅馆,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