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暮楚没心情管他喊自己的那个词,更不想跟他扯闲篇儿。前六场考试他有三次死在了这个王八蛋手里,这人的学号是E-26,真名忘了,自称”罗摩“,他就是那种把杀人当成乐趣,像猫抓老鼠一样,每次都要玩腻了才吃掉的的疯子。苏暮楚转身就跑,但跑出几步,心里又咯噔一响——不对,迷宫刚才重组过,他过来的那条路,好像已经被堵上了。
靠。
他不想,但突然理解了刚才被自己干掉的小胖子的心情。
苏暮楚跑出十几米,在一堵白墙面前戛然而止,而身后的王八蛋甚至都没加快脚步。他慢悠悠地吹着口哨,提着滴血的军刺,从他的背后逼近。
迷宫的通道变窄了。
原本它可以容纳三个人左右,现在两个人并排站着,如果张开手臂,就可以把路堵得死死的。
苏暮楚无路可退,只能拔出刀来,横在身前。这时他才发现,被胖子的枪打中的地方已经染红了半截衣袖,有点使不上力气。好在这只手不是他的惯用手,他和敌人之间的实力差距也完全不差这一只。罗摩的身影在雾中变得越来越清晰。他甩了甩军刺上的血,有一滴溅到了苏暮楚的脚下。他想起自己见到的第二具尸体,那人的身上被戳了十几个小小的洞,表情绝望而又扭曲,身下的红色几乎流成了海。
但这不是那个人的。那个人的血不可能过了这么久还是液体。
与此同时,仿佛洞穿了他在想什么一般,对方又一次笑出了声:
“来,猜猜看,这是谁的?”
——几乎同一刹那。苏暮楚就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
他能猜什么?从变成哑巴的那一刻起,社交这件事就已经跟他没关系了。四十多个人的班里,他至少有三十个人是完全对不上号的,甚至一个半月过去了,可能因为他留长头发又不说话,这个班里还有不少人根本没搞对他的性别。当然,罗摩是知道的,他会那么喊不过只是嘲讽而已。但既然连这种程度的事都知道,就该更清楚,对他来说,能够成为”猜“的选项的,就只有米迦尔·麦康米克一个人。
……说实话,如果米迦尔被杀了,对苏暮楚来说是绝对的好事。
现在开始,他再也不用冒着风险满地图找人,不用时不时就得停下来提心吊胆地回消息,不用再在跟人打架的时候分出精力来保护他,不用出了什么事都要跟他解释一下,少了他,他的成绩没准能再往前提个十名。
但恰恰相反。
他一点都没觉得感激。
他的脑袋轰地响了一声,差点没控制住自己,哪怕明知道是螳臂当车,飞蛾扑火,也想跳起来,冲上去,一把扭断他的脖子。
——当然,苏暮楚还是忍住了。他又想到,或许这只是个激将法,那傻逼只是想看他生气的样子。于是最后他一动也没动,就那么站着,冷冷地盯着对方。罗摩见状,就放声大笑起来:“不是吧?猜不出来?我还以为你没这么笨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
“……哎呀。”
随即,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太谨慎了,真没劲啊。”
下一秒钟,血从苏暮楚的侧颊飞了出来。他根本没看清罗摩是怎么移动的,鬓发就被直接削去一缕。匕首与三棱军刺锵然相格,溅出火花,但这也是一刹那的事,他的力气和对方相差甚远,别说扛住攻击,那一击的剧痛几乎折断他的手腕,连自己的刀都要握不住了。
他艰难地躲过一刺,但下一刺就毫不停歇地追赶上来。
罗摩轻松地,单方面地,压倒性地朝他突进,苏暮楚勉强还能跟上对方的速度,格开他的每次致命攻击,但也仅此而已。可能是左手臂一直在流血的缘故,次数多了,他连格挡都有点力不从心,罗摩的每一击下来,苏暮楚都感觉,自己正在逐渐靠近结局。
“——怎么了美女?”罗摩一边猛攻,一边还不满地大开嘲讽,“今天状态也太差了吧?早晨没吃饭吗?”
“……”
“哦,对了,小美女受伤了。是谁干的?除了我应该也没几个人能打动你了吧,拿枪的?”
“……”
“老子最看不起只会拿枪的废物了,尤其是那个轮椅妞儿。不过你既然活着,就肯定不是她干的。来,告诉我是谁?你可以打字,我给你一分钟,不打你,真的。”
“……”
罗摩满嘴屁话,但说到做到。他一脚把苏暮楚逼到墙角,军刺在手里抖了个花,啪地一声搭在了肩膀上。苏暮楚终于腾出时间来喘两口气,踉跄着靠上背后的墙,他的整条左手臂黏糊糊的,湿漉漉的,原本并不算严重的创口被剧烈运动又撕裂了不少,才一停下,就开始钻心地疼。
“59……”罗摩吹了个走调的口哨,用自己的领口擦了擦刃上的血,“58……57……”
……
妈的。
为什么非得这样?
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杀了我?
苏暮楚感到绝望。他很想现在就把刀捅进自己的喉咙,但是他做不到,他没这个胆量。罗摩一边倒数,一边踱着步子,像在故意转圈一样,时而远离时而逼近。他背后的抢刀男则警惕得很,一边看着这边,一边时不时地左顾右盼,他现在赤手空拳,没拿着任何武器,也许是运气太差,还没找到…………?
苏暮楚盯住了他。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但是他没动,没打字,什么也没做,只是盯着。
罗摩数到40的时候,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他没有停止数数,但也盯住了他。紧接着,他望向抢刀男,若有所思,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笑了一下。
苏暮楚一动不动。
他不能说话,但他仍旧可以“撒谎”。这个谎能够骗到罗摩的概率微乎其微,但是,他也并不在乎,对方究竟会不会被他骗到。
“35……”
狩猎者又踱了个圈,慢悠悠地转动着手中的军刺。
“34……”
苏暮楚闭上了眼睛。
突然间,一声如同沙袋被击飞的闷响,以及男性含混的悲鸣响起,苏暮楚猛地睁眼,在看到罗摩将他背后的抢刀男一脚踢翻的瞬间,弹射起来,夺路而逃。罗摩当然看见了,他立刻反身飞扑,想要将他拦下——但现在抢刀男躺下了。他一个人,不管怎么伸长手臂,也没办法完全将路堵死。
这不能算是战术。
充其量只是一场没有本金,几乎没有胜率,但利润无穷的小赌。
他盯住抢刀男,是想要暗示罗摩,“用枪打自己的就是这个家伙”。这是一个漏洞百出、极易被拆穿的谎言,但是,苏暮楚想,他俩的关系,即便说是大哥和小弟,在这个最终只能活下一个人的考场上,应该也没那么好。
罗摩现在没杀抢刀男——不意味着他永远都不会杀抢刀男。
抢刀男手里没有武器——不意味着抢刀男身上就真的没有武器。
他不在乎罗摩相不相信他的指控,但只要他开始产生,“这个人是否背着自己藏着一把枪”的念头,这个瞬间,苏暮楚就获得了胜利。
事实上,他的确胜利了。罗摩想要抓住他,因此那一刻伸出的是手而不是军刺,苏暮楚毫不留情,回身一刀割在他的手臂上,在飞溅的血花之中,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爽快感,好像过去所有被他欺压的积怨终于得以释放了一小部分——果然他还是更想割这家伙的脖子,但是,自己有几斤几两,苏暮楚还是知道的。
他毫不恋战,趁着罗摩吃痛的瞬间,一个猛子扎入雾中。
罗摩没有追上来。他一边跑,一边听见背后突然响起一连串的狂笑,那笑声越来越远,直到变成粘腻的、幽灵似的泡影,逐渐消融成一片白色。
苏暮楚真的没想到自己能逃掉。
他又跑过三条岔路,才逐渐产生一点劫后余生的真实感。但几乎就在产生这个念头的下一秒,他又摔倒了。绊倒他的是随处可见的同学尸体,这本身不是什么大事,但跌倒的时候,因为右手拿着刀,身体下意识地让左侧先着了地,身体的重量整个儿压在左手臂上的瞬间,他眼前一黑,意识都直接中断了几秒。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从无法描述的的剧痛中缓过来,满脸都是狼狈的冷汗和泪水。这就是小胖子真正的复仇吗……苏暮楚麻木地趴在尸体上,给自己开着玩笑,又后悔起刚才到底为什么要挣扎,反正都是要死的,早知道还要忍受这些,还不如被罗摩一刀解决了要好。
……
但是还是不想死。
就算知道是假的也不想死。
不想习惯这种事,不想接受这种事,不想变得不会抗拒这种事。无论如何,他都要害怕死亡,因为……老方和翟北川肯定都在等他回去。
苏暮楚咬着牙,五指抓紧地面,一点点把身体从尸体上撑起来,翻了个身,手臂的疼痛才开始逐渐消退,像是活过来了一样。他躺在地上的血泊里,想要拼命喘气,又因为喉咙也在痛,血腥味又过于浓烈令人作呕,只能生不如死地忍着。
又过了好一会,他才积攒了一点力气,慢慢地爬起来,去看地上那具尸体。
“……”
啊。
诶?
突然间,苏暮楚又愣住了。
他曾经以为,最令人困惑的尸体,也不过就是最开始那一具,头像是被撕下来一般砍掉的、内菲丽·帕拉斯科斯罢了。但是,眼前的这具完全不是同个概念的。他甚至没有办法分辨出这个人的面貌,是的,E-13也一样,但是……但是他们完全不一样。
如果说,内菲丽还有可能是被某个力气很大的人,先用比较钝的刀具割断了脖子,再扯断剩余肌肉的话……眼前这个。
这个,头颅,连同骨头一起,整个儿爆裂四溅,白色的碎片和灰粉色的脑组织,混杂在血泊之中,宛如一大朵盛放的烟花的东西……是……是什么?
苏暮楚突然觉得晕眩,脑袋嗡嗡作响。
他见过好多好多尸体,好多已经足够称得上凄惨的尸体,可是,从没有一具,能够让他在看完之后,连呼吸都感觉困难,整个人无法动弹。突然间,他以为自己已经理解了的一切状况,在这一瞬间分崩离析,天地倒转,碎裂塌陷,他向下坠落,底下有什么伸出手臂迎接,面目模糊成一团。
这什么啊。
这什么啊?
这是人做的吗?
是人能做到的吗?
是我的同学做的吗?
这是……以后的我吗?
他没办法考试了。没办法思考了。他想逃跑。想现在就死掉,回到那个大厅里,揪着班主任的领子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做到的,是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他绝对不要变成这样。哪怕现在就把刀插进自己的喉咙。他满手是血,手指一直在抖,根本使不上力气,但是掌心和刀柄被血黏在一起,始终都没有掉落。
……啊。
米迦尔。
不知道那家伙怎么样了。还没来得及看消息。
他还活着吗?如果还活着,我这么直接丢下他跑路,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过去的四十九天里,苏暮楚从未有过如此突然而强烈的,想要见到米迦尔的想法。他不想看地上的尸体,不想看整个考场,只看着通讯环,果然,上面又已经有好多条未读消息了。他点开一条,去看上面的文字。视野被根本控制不住的泪水糊成一片。有人像要帮他擦去一样,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来,缓慢,轻柔地抚上他的脸颊。
……
诶,等等?
这是……哪里来的手啊。
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苏暮楚看到了红色。一团没有皮肤的,筋脉纹路清晰可见的血肉,现在像五根手指一样,从背后,轻轻握着他的脑袋,像是捏着一只蚂蚁一样。他的头发湿漉漉的。有什么东西开始顺着头皮,顺着额头,顺着脖子往下流,很黏,很腥,有一点臭,看不到是什么颜色的。
……
够了。
他想。
这也是幻觉吗?
但是,即便是幻觉……即便这和那天晚上的胎儿是同样的蜃影,即便痛苦与死亡是早已注定的结局,即便马上就能醒来,马上就能逃离今日份的地狱……他也真的受够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逃命,但是一动都动不了。他想抱住脑袋,但是一动都动不了。他想至少呼吸,但是一动都动不了。
他想……拜托,哪怕稍微停下来一会。
拜托停下来一会。
拜托停下来。
停下来。
停下来。
停下来。
停下来。
停下来。
停下来。
“——停下来啊!!!!!!!!!!!!!!!!!”
在那只手动起来,头骨被压碎的前一秒钟。
他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是从自己死去了四十九天的喉咙里发出的,一声遥远的,已经开始变得陌生的凄厉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