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安露弥大清早的就烧了一大盆热水,催促米歇尔去洗澡,她吐槽少年浑身都是牲口圈发霉的味道,既然恢复得差不多了就赶紧去解决一下个人卫生问题。

他昨晚还是睡在安露弥的房间里,他跟少女说可以让他睡在厅堂,她却坚持让他继续睡在自己的房间,自己则去其他房间睡了。

米歇尔洗完后穿上了安露弥拿给他的一身深色的方格布衣,将自己的头发扎成了一条松松垮垮的马尾辫。

这时安露弥已经做好了早餐,几块薯饼、两个鸡蛋、一锅白粥,叫米歇尔一起来吃。

这久违的一餐让米歇尔有点不知所措,他一点点细嚼慢咽,食物的味道虽然朴素,却让他深感满足,那一脸的欣喜在安露弥眼里却十分好笑,她看着少年恢复精神的模样就开心,因为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这么喜欢她做的饭,她也不说话,吃着薯饼偷偷看着他笑了。

早饭过后,安露弥硬要拉着他出去走走。要鼓起勇气踏入陌生的环境对米歇尔来说还是件很困难的事,但他没有拒绝,即便心里还在抵抗着。

哈托斯菲尔德的规模并不大。这个小镇坐落在一条河旁边,四周林地稀疏,最高的房屋也仅有两层高,大多数人家在后院都有着一两块小菜地,却很少能见到牲畜。米歇尔跟着安露弥不消五分钟就能走到镇中心,这里的地面由石板筑成,还隐隐约约能看见车辙的痕迹,这里的建筑都围绕着镇中心的集市,这时还人烟稀少,只有一间门板破旧的商行和一家旅馆开业了,打着瞌睡的女侍从旅馆里走出来,将双袖挽起,泼掉泔水后,慢慢地晾晒起刚洗好的衣服和抹布。

少女在路上提到了要给他安置住处,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在镇子边缘的吉恩孤儿院。他对少女的提议不置可否,以沉默回应她,因为他心里早就有数,最开始他的童年就是在帝国军控制下的孤儿院里度过的,当时的生活也不比集中营好多少,所以他对现在即将辗转进新的孤儿院不抱任何期待。

等实际见到了,倒是让米歇尔有点意外,这所谓的孤儿院也不过是一栋比安露弥家大不了多少的普通民宅,一样的茅草盖顶,一样的全木质壁板,雨天过后生出一股潮湿的烂木头味,和帝国精心打磨后的巍石阔瓦相比实在是寒酸得不行。

他们来的很早,家里却静悄悄的,正好碰上了刚从后院摘了一些卷心菜和萝卜回来的吉恩先生。

吉恩是个长着猫耳的瓦伊拓族人,他须发茂密,板着张满是皱纹的脸,眼睛深陷,他那双细小的眼睛扫到米歇尔时汇聚成了一条线。

米歇尔不喜欢被这个瓦伊拓人盯着,对方投来的视线让他有种受到苛责的怪异感觉,就像在集中营里的教官,在他看来这种目光总是带着猜疑和鄙视,让他习惯性地低下脑袋,躲在安露弥背后发呆。

“吉恩叔叔!早安。”

“你也早啊,小家伙。”他伸手抚摸安露弥的头,少女显得十分开心,小尾巴兴奋地来回摆动。“这个孩子就是你捡回来的?”

吉恩的目光又锁定在米歇尔身上。

“对啊,他是米歇尔,快跟吉恩先生打声招呼吧。”

安露弥用手肘戳了一下发愣的米歇尔,他这才反应过来,完全没听到他俩刚才的谈话,他就是这样一有风吹草动就会缩回自己的壳里。

“啊,抱歉..我刚才没在听,我叫米歇尔。”

”安露弥大概跟我讲过你的情况,你今年多少岁了?”

“呃,大概是十一岁,先生,我不清楚自己的生日。”

“咦!你居然就比我小一岁。“安露回头弥惊呼,伸手比划两人的身高。”明明比我要矮半头欸,我以为你肯定才八岁。“

”已经十一岁了?恐怕我没法收养你太久,孩子。“

他犹豫了一下,补充道,”不是因为嫌弃你,来,你俩先进来吧,先坐下咱们再慢慢谈。”

“你是从北边来的吧?你也看到了,咱们这儿挺穷的,实话说,真的很无奈,我这里每天有六张嘴要吃饭,我已经无力再多抚养任何一个像你这样的孩子了,就连那些孩子我也最多只能抚养他们到十岁,等他们了有最低限的生活自理能力后再送走他们。“

“欸,可是米歇尔他又没有可以去的地方,对吧?”

“别着急,我还认识城里的一些人,或许有家庭愿意收留你。”

“家庭?”

他表示疑惑,当然不是因为他不听不懂这个词,而是这个别人看来平淡无奇的词无疑对米歇尔来说是最难理解的,甚至让他嫉妒眼红。

“当然这都看你的意愿,如果你想工作的话我也可以把你介绍到城里去,在这个穷地方就别指望了。”

“我还拿不定主意,可以给我点时间吗?”

“当然好,不过你也不用着急,很快就到雨季了,届时整个霍穆福斯省都会连下好几个与的暴雨,最好不要出远门,你就暂时待在这个小镇吧,唉..不知道今年还会不会产生洪涝。”

“唔嗯,说的也是,吉恩叔叔,你家里还有多余的床铺给米歇尔吗?”

“还有一间,是在杂物室里,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先住在哪里。”

“万分感谢...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会尽量不给大家添麻烦的。”

“没事的孩子,正因为现在是艰苦时期,我们才要互相帮助。”吉恩点点头,米歇尔觉得他的眼神依然犀利。

“这样吧,安露弥你带他去看看房间吧,我记得房间没上锁来着,如果锁着你就在花盆底下找找钥匙。”

安露弥带着米歇尔来到后院,和菜田挨着的就是杂物间,是间相当破旧狭小的小屋。

“我说过了吧吉恩先生人真的很好的。”

她翻开花盆摸索钥匙。

“你说他看起来有点凶?才没有啦。我觉得他看你的眼神就跟看其他孩子一样,就是那副大胡子瞅着难看哈哈。”

“是这样吗?”

她翻出一大把钥匙串,正在为该使用哪把犯愁,嘴里倒也没闲着,和米歇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呐,北边的生活应该更好些吧,哈托斯菲尔德属于霍穆福斯省的边裕,以前没打仗的时候还好,因为咱们这儿是去往南边省城的必经之路,总是人来人往,但现在战线逐渐逼近,就几乎看不到商队和旅人了,没人赚得到钱,领主也干脆撒手不管边裕了。“

“嘛,北边城市因为沿海还是挺‘热闹’的。”

“哦哦,肯定有很多商船和旅人吧,听起来就很繁华啊,真好啊。”

少女不知道米歇尔口中的热闹和她理解的相差甚远,他并未见过那般繁华的样子,倒是帝国军完全控制沿海城市,士兵源源不断登陆的样子确实很壮观非凡。

“终于打开了,我看看...呃,灰好大!咳咳。”

“我收拾一下就好。”

四叠半的房间里堆了不少木桩和锋利的农具,在储物架上还有几本书,有被人动过的痕迹,除了书上到处都蒙着一层尘埃。但好歹还有被褥和基本的生活用品,米歇尔不会抱怨,他觉得姑且还能住人,但安露弥却皱起了眉。

“实在没办法啊,吉恩叔叔家已经没有多余的床铺了,不然你也可以住到我家里啊,反正还有空房。”

“不了,谢谢,我能有落脚的地方就已经感激不尽了,不能再要求你为我做更多。”

“没关系啦,我又不介意。”

“真的不用,谢谢你安露弥。”

“哦...好吧,那我先走了,你如果闲的没事可以来找我玩,拜拜~”

少女走后,米歇尔花了一点时间来掸飞被子上的灰尘,收拾整齐杂物,他现在打算拖下地。但他不知道拖把在哪里,又该在哪里取水。

“那个..有人吗?”他回到屋子里试着找人帮忙,却没有人回应。

吉恩先生不在家里,孩子们也不在,从门口摆放鞋子的位置空空如也就能明白。

“是谁?”一个微弱的声音从楼上传来,他转身看到一个身形娇小皮肤惨白的瓦伊拓族小女孩正站在楼梯上俯视着他。

女孩抱紧了怀里的布偶,他能看到她的肩膀和尾巴正在微微颤抖。

“我是米歇尔,真抱歉还没跟大家打招呼,我会暂时住在这里。”

“呃,吉恩先生...不,安,安露弥她应该跟你们说过我的事。”

她没有回应,不像是没听懂,但是对米歇尔说的话却表现得很是疑惑,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时紧张竟用雅拉比语(国际通用语)说话。

他立马用黎稚语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等下,你刚才用的是通用语?”

“嗯..”

“米歇尔哥哥?”

这时从门口传来名为辻谷的男孩的声音,男孩手里捧着一筐要换洗的衣服。

“你已经没事啦?”

“啊,是的,托安露弥和医生的福。”

“他以后就要和咱们一起住了,小爱,话说你干嘛下床啊!吉恩先生看到了又得说你了。”

在楼梯上站着的小姑娘就是小爱,辻谷对她出现在这里一脸不满。

“对..对不起。”小爱被说得耸拉下耳朵,抱着布偶慢吞吞地朝房间回去,回去时瞟了米歇尔一眼。

辻谷告诉他,吉恩先生和其他孩子去镇中心工作了,他这才知道吉恩原来是一名屠户。

但辻谷说爸爸的收入还不足以养活这么多人,为了维持最基本的生活开销,男生们在白天都会去镇上的工匠铺子里帮工,女孩们则不用工作,但她们每天都要进山林里拾柴火,所以白天家里人一般都很少。小爱因为常年身体病弱只能待在家里,需要有人留守家里照顾她,而今天正好轮到辻谷看家。

米歇尔有点好奇,他问辻谷,小爱究竟得了什么病。

辻谷耸了耸肩,表示他也不懂,小爱生来免疫力就很差,总爱得一些奇奇怪怪的病,像是肺病,肠胃病什么的,好像就没间断过。

米歇尔问他,小爱是那个女孩的全名吗?辻谷说她姓仏原,全名仏原爱,小爱只是大家对她的爱称罢了。

他也顺带问起米歇尔的姓氏,还说总觉得一直这样米歇尔米歇尔的叫他怪怪的,米歇尔告诉他,自己没有姓氏,从生下来就一直被人这样叫。

辻谷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向他表示同情。

然后他们在厨房后的水井里打了些水,米歇尔问过要不要他帮忙,辻谷回绝了,他拜托米歇尔去照看一下小爱,看她有没有把药好好喝完。

米歇尔敲了小爱的房门,女孩嗯声答应。她此刻正趴在床上看书,沉浸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全然不知进来的人是谁,放在床头柜上的药汤则一点都没动。

“那个,小爱,打扰了,我来..”

“嗯?噫呀!”女孩回头看到米歇尔的瞬间大惊失色,不由自主地尖叫,仿佛看见了什么怪物似的。

不过很快她就整理好了心情,别过脑袋不敢看米歇尔,脸上还带着一丝丝红晕,像是感到抱歉。

“我..我刚才没注意,你叫米歇尔对吗?我听姐姐说过你从今天开始就要和我们住一起。”

“是的。”

小爱打量着米歇尔的头顶,眼中掠过一丝不悦。

”如果你是为了打招呼以外的事情来找我的话,还是请回吧。“

女孩一个翻身,盖上被子继续埋头看自己的书。

“那个,药还是尽早喝比较好..”

“别管我,我说了,请回吧。”

“可是..”

“这不关你的事,这个也好那个也好,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拿我当什么都做不成的废物病人?给我出去!”

离开她的房间后,他总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米歇尔一直对他人的视线十分敏感,尤其是刚从小爱眼里看到的那种早已习以为常的异样眼光后他感到一阵恶寒。

并非每个人都能像安露弥那样纯粹地看待他。

不过他心里还惦念着那碗药汤,小爱有好好喝掉吗?

假如没有,他迟早都会被吉恩先生和其他孩子指责的吧,毕竟是人家好好交代给他的工作。

他联想到在集中营里教官失望的脸,同伴们鄙夷的目光,这些都让他焦虑不堪。

他为自己苦恼的原因十分幼稚而感到矛盾,一方面他想克服这种感觉,另一方面却又很清楚原因的幼稚丝毫不会改变承受痛苦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