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8日 下午
虽然是春季,位于莱德斯最南端的栏海镇已经有些温热了,刺眼的阳光晃的溯源睁不开眼,向着建筑物的阴影里又挪了几步。
四周的老旧房屋粘连在一起,像是漆黑的怪物窥视着他。这样的光景让他感到头晕目眩,扶着墙壁过了几分钟才能继续迈出步伐。
溯源现在正在前往那名受害者少女的家。
早晨在咖啡馆询问溯流的时候,本意只是想打听一下坊间的道听途说,没想到意外收获了住址。
母亲去世后,溯流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疗养院接受治疗,据她所说,在那期间她受了那名受害者少女的父亲许多照顾,康复以后也保持着互相往来,溯流有时也会去他们家中帮那名单身父亲照顾女儿。
如此一来,溯源也有了前去探望的藉口。
从溯流那得知,受害者名为纪砂,住在栏海镇西边的旧街区。
溯源的童年时期曾在旧街区住过几年,那时的旧街区还是栏海镇的中心区域,后来随着这个小镇的发展规划,镇子的中心区域逐渐转移到了东边的新城区,溯源家也在那时搬迁去了新城区。因此,溯源对于旧街区的印象,只有童年记忆里模糊不清的片段罢了。
那时候,似乎父亲也还在自己与母亲的身边。
那时的母亲,每天是以怎样的心情生活着呢?
行走在旧街区的小路上,看着周围老旧的房屋,溯源不由得开始想要回忆自己的过去。
但记忆终究被一层浓雾笼罩着,模糊不清。
记忆里的街道似乎是干净整洁的,而不是如今这幅破败不堪的样子。
如今走在街道上,却觉得自己像是在黑暗潮湿的洞窟之中前行。
思绪万千之中,溯源终于抵达了这个洞窟的终点。面前的两栋爬山虎满布的老旧房屋之间,夹着一幢非常不起眼的二层小别墅,被爬山虎侵蚀一半的墙上隐约能窥见门牌号——217号。
这就是那名女孩,纪砂的家。
不知为何,明明时逢初春,217号斑驳墙体上的爬山虎却已经死去,蔫黄的枝叶无力的吊在墙上,房子前的窄小庭院中的植物也都已枯死,植物的尸体散乱的遍布了院子,踩上去有着黏糊糊的触感,仿佛在沼泽之中漫步。
死亡的气息满溢而出。
原本因温热的天气而出的少许汗水现在凝固在了皮肤上,炎热的感觉荡然无存,溯源甚至感到了一丝寒冷,忍不住拎了拎衬衫的领子。
这栋老旧的小二层别墅似乎相当有年头了,满是刮痕的防盗门上还有着门镜,正下方是旧式的门铃按钮,周围也没有对讲机。
溯源按下了门铃,等待了一会却并没有听到有声音响起,似乎已经年久失修了。他敲了敲门,屋子内也迟迟没有动静。
无奈之下他只好加大了敲门的力度,嗙嗙的敲门声被四周的墙壁不停反射,回荡在无人的院落之中,让本就充满了腐败气息的庭院更有了一丝瘆人的意味,让溯源感到毛骨悚然。
大约过了两分钟,溯源听到屋内传来了人的脚步声,缓慢而低沉,还有地板吱呀呀的声音从屋内传来,仿佛是在向无知的来者低声倾诉。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在抵达了门后停了下来,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门镜窥视着溯源,那眼神不带有一丝感情,麻木而僵硬,溯源冷不丁的冒出一种感觉……在门后观察自己的仿佛并非人类,而是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某物。
那只眼睛仍然在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门后传来了嘶哑的声音:
“……谁?”
那声音嘶哑的如同从地狱深处传来一般,又像是老旧琴弦拉扯出的噪音。
门在他的面前缓缓打开,湿润粘稠的气息一涌而出,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如果此刻站在门前的是一个普通人,身为人类所拥有的本能想必都会驱使着他逃离这不祥之地。
可惜的是,此刻站在这里的,是溯源。
"你啊,笨拙、迟钝、愚蠢,没有人类应有的危机感,连身为生物的本能都是如此欠缺,能感知到危险却不会逃离——所以你才会被我这种麻烦的女人缠上啊。"几年前,久凡翼曾坐在窗台上,吟诗般一字一句的慢慢吐出这段话语,那暗红色眼睛的炯炯目光仿佛连他的未来都能洞穿。“不过也正因如此——你能抵达常人所不能抵达的地方吧。”
正如应验了她的话语一般,溯源毫不犹豫的踏入了那间散发着不详气息的屋子。
屋内有些昏暗,略有些潮湿的空气中有淡淡的霉味,似乎有段时间没有好好通风了,但并窗帘将户外的光严严实实的隔绝在外,他只能模糊的看见面前男人的轮廓,给他一种石像般的粗糙与寂寥感。
“您好,我是溯流的哥哥。这几天刚从外地回来,听说妹妹受了许多照顾就想着来探望一下。”溯源向着那石像般的男人伸出了自己的手,“叫我溯源就好。”
阴影之中的男人沉默了一会,握住了溯源的手。
那双手干瘪如同枯树枝。
“啊……我想起来了,中午小流打电话说过你要来。”男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一样,缓慢的挪动了起来。“嗯……等我开个灯。”
灯光照亮了整个室内,溯源终于得以看清面前男人的相貌。男人驼背得厉害,一头干枯杂乱的黑发夹杂着不少银白色的发丝,脸颊上的胡茬肆意生长,眼睛布满了血丝,脸部有些浮肿,一副很久都没休息好的样子,形容枯槁。
他的年龄应该在三四十岁左右,但现在他的外表更像是一位年近六旬的老人,眼角的皱纹之中刻满了沧桑,神情之中毫无生气。
男人穿着一身家居服,虽然面容沧桑,但衣着却意外的整洁,溯源环顾室内,家具的摆放也井井有条。
男人走到了客厅的餐桌旁,帮溯源拉开了椅子,示意溯源坐下,自己转身去厨房中泡茶。
溯源乖乖坐在餐桌旁,仔细的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客厅给人一种一丝不苟的感觉,桌面也很干净。沙发上有人刚刚睡过的痕迹,被子的一角被掀开,再加上客厅的窗帘都被拉上了,那名父亲应该是直到溯源敲门时都还在客厅里睡觉吧。
玄关的地面本来应当是发现纪砂尸体的地方,现在却非常整洁,纵观整个一楼房间,溯源也没能发现什么这里曾有过命案的迹象,不过想来警局基本上已经结案了,想必也不会再留下什么痕迹了。这间房子还有二楼,但溯源想不到什么好借口借机上楼看看,只能尽可能的观察一楼。
沙发旁的茶几上立着一个相框,照片上是一位充满活力的女性抱着一个女孩,笑容如同午间的阳光般耀眼。
想必那就是纪砂与她的母亲吧。
似乎很幸福。
至少,曾经幸福过。
厨房中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溯源收回目光,等待着男人重新回到客厅。
十分钟后。
两人已经各自喝完了茶,这名父亲泡的茶叶苦涩难耐,但本人似乎没有注意到,只是木纳的喝着茶,目光呆滞;而溯源本来就对味觉上的感受很迟钝,面不改色的喝完了自己那杯。这期间两人几乎没有任何交流,只有男人简短告诉他自己名叫厉石,之后二人就陷入了沉默。
听到这个名字,溯源第一反应是砺石,就如同这位父亲饱经风霜般的外貌一般的石头,长期遭受风沙的吹蚀。但同样的发音也有砾石这种不起眼的碎石。
简直像是个有些恶趣味的同音文字游戏,溯源想。
在久久的沉默之中,溯源开口了:"那这么说……纪砂她是随母姓了?"
这唐突的问题在一名本是失去妻女二人的父亲听来应当非常刺耳吧,但溯源总觉得面前的这个人似乎并不会在意。
"嗯,是这样。"面前的男人开口了,神情虽然仍有些呆滞,但眼神回到了溯源身上,似乎并不介意讨论自己的妻女,"我的姓不太适合给一个丫头啊,我想让她的名字更……像她母亲一些。"
"但她名字里的砂字很有您的感觉。"
"是啊……那是她母亲坚持的,说那是我们两人的孩子。"男人的眼神中似乎浮现了一丝怀念的神情。
"恕我失礼,请问纪砂的母亲现在……"
"……差不多十年前吧,那天她出门说是要去超市,就再也没回来过了……失踪之后警察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她……我也找了她很久……"男人毫不介意诉说自己的往事,一边用手心摩擦着茶杯,一边仰起头望着天花板,话语之中流露出根深蒂固的悲伤。
"……非常抱歉问了您这么失礼的问题。"
"没关系,我也很想和人说说这些事……太寂寞了啊,一个人。"男人低下了头,目光停留在溯源身上,"你和小流有空也可以来我这里,陪陪我这老人家。"
"嗯,当然会的。"溯源起身指了指一旁的几个纸袋,"这是我和流的心意,一些甜点面包之类的,我帮您放到冰箱里去吧。"
"不……不用了,我等下自己来就好。马上我就要再去趟警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先回去陪小流吧。"男人起身,似乎是打算逐客的意思。
溯源很有自知之明的也不打算多留,寒暄了一番后起身道了别就准备离开了。
就在他关上门的那一刹那,他听到了屋内那名父亲喃喃自语道——
"……不过啊,她会回来的,总有一天……所以我也不需要一直去找她了。"
"她会回来的。她们会回来的。"
"会回来的……"
砰的一声,217号的门将内外的世界又一次分割了。
而听到那番话的溯源,望着已然西沉的太阳,陷入了沉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