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株待兔」不独是一句成语,更是一种谋略。馅饼自然不可能从天而降,但世道可没有告诉我俩不可以复制出诱使对方跳入陷阱的有利环境。

因此我尊重张博士的选择。她说,终末的舞台,理应设置于事情最初开始发生的地方。

在那个被苗医舍弃的家,房间正中央的黑色空棺之中,我们把苗秀慧的手机和项链并排而放。

放设四角的白色蜡烛好似死人灵堂的装饰。算起来,咱们几乎一日一夜没有阖过眼,并且感觉自己的喉咙变得愈来愈焦躁。

好想喝酒。请允许我一醉到天明。

此时,自己和张清月藏身于房间的大衣柜内,博士她难得不孟浪,闭目无言。

连一丝风也没有,此乃最沉闷的夏夜。身为记者,自己早就习惯了跟踪和监视,我反而意外张清月竟会耐得住死寂。

「她要来了。」

忽然间,设置在四角的蜡烛一同熄灭。有人「咿咿呀呀」地推开门,个头中等,驼背,脚步不重不轻。我听见对方在室内踱步,最后把注意力锁定于棺材之内。

大概是她摸到了颈链和手机,因为对方手上的吊坠折射出些微的闪光。入侵者背对我们拿出另一部手机,冷光弥漫,未几,苗秀慧手机的铃声响起,于是张清月突然推开了衣柜的门。

「『寻找我的装置』功能果然方便呢。好久不见了……马医师。」

马菊英掉转头,表情无悲无喜,只是觉得有点儿意外。我重新点亮蜡烛,发现苗医本人比照片中的她衰老得多。

「最后还是被你找到了。月儿你果然很擅长玩捉迷藏。」

马菊英一身普通老太太的打扮,这样热的天却戴上厚厚的保暖帽,除此以外,全身上下完全看不出半分苗人的影子。

「过来让老奶奶我看看,月儿有没有好好吃饭。」张清月伸出手容她揣摩,马菊英含笑点头,一边说:「好,好,月儿有听话,乖。坐吧,你们一定有好多想要问的事,这位先生也请坐吧?」

我不习惯丧失主动权,因此微笑婉拒。但望见她们温情脉脉的互动,不知怎的,竟然想起苏东坡的「想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月儿,你是不是觉得医师我好傻?」

「是。」

「但廖桂生这个人,是罪有应得的。」

张清月不回答,马菊英却感伤地抚摸苗秀慧的手机。

「这是天意啊,月儿。假如那个男孩子没有扣留慧慧的手机,我都不可能会找得到他,并且对那些孩子下蛊。」

其实原因不难去推测:廖桂生不知道苗秀慧手机的解锁密码。无论是丢弃还是转卖,对干下亏心事的他而言同样风险太高。因为害怕手机中隐藏了与自己有关之线索,大概经过思前想后,认为只有将智能手机留在身边才最安全──这反倒成为了暴露他行踪的催命符,真有够讽刺的。

「我知道慧慧她所犯下之罪不可饶恕,但她已经受到了惩罚,泼她硫酸的人亦已得到法律的制裁。凭什么只有廖桂生这个杀人凶手可以逃脱?这样太不公平了。」

「我最无法原谅,是他利用慧慧的死来炒作自己。」

「……但其实,马医师你完全不需要这样做,廖先生他本来就已经中了『眼蛊』──」

「清月,这是老奶奶我最后可以为外孙女所做的事。」

「……」

「月儿,慧慧和你,我同样视如己出。但直到现在,老奶奶我依然记得,第一次为女儿接生时候、抱起巴掌大的慧慧,心里头冒出的那股喜悦。」

「第一次听到她叫自己『外婆』,第一次给她喂米饭……我大女儿嫁了给一个不长进的丈夫,他带着她们离开苗寨,但如此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好挂念她们。」

「好不容易才跟随儿子搬来城市,终于有机会可以再见到我外孙女,谁知道慧慧上门找我,竟然是要自己给她种上『眼蛊』……」

「难道你不好奇,她从何处知道『眼蛊』这回事吗?」

这次换马菊英不作声。

「我知道苗秀慧小姐原先并不相信有『湘西三邪』,所以必定是有人告诉她关于蛊术的事,并且教唆她进行犯罪。马医师,那个人……是不是我母亲?」

老苗医只低低地垂眉。

「知道吗……我一直很纳闷,苗秀慧是怎样把寄生蜂的卵和『引蛊虫』粉精准地种在不认识的女人身上。这道问题,直至我和刘昙拜访苗太太后,才有了答案。」

张清月拿出睫毛液,以及稍早时候从廖桂生处没收的发胶。

「苗秀慧是把蛊药混合在化妆品的膏体里头对吧?而马医师你利用同样的方法,对廖桂生以及他女友种下『斑蝥蛊』。」

「没错。那些女人都是慧慧的顾客,其中一位更是转学时期对她很坏的老师。她们贪小便宜,收下这些赠品……月儿,假如老奶奶我一早知道慧慧要做傻事,一定会阻止她。」

「但当自己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慧慧向自己索要『引蛊虫』粉前,心中早已有了打算。」

「而且她真的很可怜,外孙女她唯一自豪的,就是自己的一双眼睛,却生生被一个变态毁掉,失去了自理的能力……」

「但医师你明知道苗寨的规矩,是绝不可以将蛊毒交给寨外的人……」

「月儿,那是我亲外孙女啊!」马医师语气稍微变得激动:「自己真没办法眼睁睁视而不见。」

「而且,我起初只是想慧慧她知难而退。没有寄生蜂的蛹浆作为第一层吃饵,就无法孵化出完整的一双『引蛊虫』,无『引蛊虫』自然招不来『眼蛊座子』。慧慧再好口才,恐怕都无法说服那群女人独自前去黔东的深山被蜂虫寄生。」

「但马医师你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能够把已受精的蜂卵带离栖息地。」

苗医合上双眼,似乎默认自己的失误。

「更何况混合蛊毒,对草鬼婆而言亦是极度危险的一件事。假如调配的比例出错,轻则丧失药性,重则会诞生更难医治的剧毒和怪物──」

「所以月儿一早知道,老奶奶我没有这种本领。」仿佛看穿了张清月的心事,老苗医无奈点头:「你想得没错。寄生蜂卵和调配药粉的比例,以及『眼蛊』的制法,都是另一个人告诉慧慧她的。」

于是我问:「那……苗小姐有向马女士你提及过,告诉她这起方法的是谁吗?」

瞧了几瞧,苗医终于认出自己。

「啊,你就是之前联络我的那位刘记者吧?起初接到你电话的时候,还真把老奶奶我吓得个透,以为自己的计划要被记者你看穿,要将我抓去见公安。」

她拉着我左盯盯右望望,有点像似丈母娘看女婿的阵仗。

「但会陪伴月儿来到这个地步,人品应该不错。很好……清月遇到你,是她的福气。」

马菊英笑着拍一拍自己的手,把某件方方正正用纸包的东西塞入我掌心:「刘记者,我将月儿的未来托付给你,还望你好好善待她。」

「另外,这是我从『人蛊』身上咬下的肉,本来是打算用来解慧慧身上所中的蛊,但发生那件事后再用不上了……现在,我将它交给你们,希望将来,它会对月儿你两口子有帮助。」

张清月或许比我更早察觉出她话中的含意,因此她急忙拉着马菊英的肩膀说:「现在医学昌明,一定还有办法的!不,是我张清月一定会找到方法医治你的胰脏癌──」

但苗医衰老而温暖的手,摸上张博士的头顶。

「我已经接受了月儿你奶奶的制裁,她给了我两个选择,而我自觉经已活够了。」

「怎么会──」她听起来快要哭泣一样。

「人终需一死。老奶奶我已经再无遗憾。」

忽然间,她怒目圆睁──不对,这并非是愤怒的表情,而是马菊英的眼框连带头颅正在不断膨胀。

「西医本来说我只剩下二星期的命,因此自己死前必须为慧慧她报仇。」

咔啦咔啦──

咔啦咔啦──

马菊英的头足足涨大了一倍,头盖骨辟啪作响,脸皮因为缺氧而愈发呈现深紫。

「不会的!怎可能……竟然是『西瓜蛊』?!」

仿佛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马女士的声线依旧温暖有力:「月儿,无论任何情况,你都要相信爱,相信你的家人」

「别看!」

在头骨爆炸前的一刻,我把张清月紧紧抱入怀中。大量鲜血喷洒在我的脸和她背部的白大褂上。

「医师──马医师她到底怎么啦!刘昙你放开我哇!!」

「你冷静点……」

我认为,现阶段要她亲眼面对此情此景实在过于残忍。

毕竟有多少人可以安然接受得到,刚才仍在亲热对话的某位熟人,转眼之间在自己面前变成脖子上空空如也的血尸。

因此我只能够紧紧抱住她,不允许她转头,然后随博士她躲缩于自己的胸膛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