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外面湿漉漉的,周身的皮肤被一阵暖流包裹着,好像有鱼群游离在意识之外。整个身体感觉也轻飘飘的,像是浮在空中,没有任何重力。耳洞里闷闷的,耳膜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上了,只能听见一些像血液流经耳道时的那种声音。

呼吸好像停止了,但我并没有因为缺氧而失去意识,现在的我无比清醒。只要把挡住感官的这些障碍物去除掉,我就能清晰地识别这个世界,我觉得我现在完全有这个能力。

我睁开了眼睛,一片橙色的帷幕挡在眼前,但它并不是不透明的。只要集中目力就能够穿过这片薄雾,看到外面的情况。

一个穿白大褂的女性在薄雾外来回走动,时不时向我这里望上一眼。她又黑又长的披肩发挡住了脸,但她的身影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仿佛不久前才见过她。

我张开了嘴,开始试着挥舞四肢。一些小气泡从我的口中喷出,声带完全没有反应,我的喊叫声被这片橙色的物质所吞噬。

四肢向外展开后,很快就碰了壁。我用手摸过去,是一片光滑而带着弧度的墙壁,它是全透明的,看不到边界,但它的大小应该也只是刚好将我置入其中的程度。

经过这么一通乱动,像海草一样的发丝在我的眼前开始飞舞起来,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用手拨开它们,好奇地看向帷幕之外。

一个男人闯入了我的视野,他的侧脸上纹着一条喷吐着烈焰的恶龙。他走近了那个女人,用手拨弄着她的发梢,女人扬起了头,男人把自己的唇贴了上去。

他们互相拥抱在一起,亲热了一会,男人便离开了。

接着我眼前的帷幕开始逐渐下沉,我的头顶露出了水面。当它沉降到我的口鼻可以暴露在空气中的时候,我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橙色的液体从我的嘴中喷出,新鲜空气灌入了我的肺,让我非常难受。耳朵中的液体也在重力的作用下排出,我首先听到了机器排水时候发出的嗡嗡声。过了一会,肺部逐渐适应了呼吸空气的感觉,咳嗽便停了下来。

随着玻璃容器中水量的逐渐减少,浮力慢慢消失,我瘫坐到了容器的底部,我的肌肉不能够支撑我站立起来。

女研究员心不在焉地看着缓缓升起的玻璃罩子。她的嘴唇上涂了口红,一些口红像涂歪了一样沾在了她的嘴角。

她把一副轮椅推到了我面前,容器中的水已经排空。圆柱形的玻璃容器向上抽离,外界的冷空气从打开的地方涌了进来,吹到我没有任何衣服防护的身体上,我打了一个寒战。

她用毛巾轻拭我的身体,把残留的水吸附到了毛巾上。我被搀扶起来坐到轮椅上,她给我套上了内衣裤。然后把一件保暖的银色连体外套让我穿上,现在我不再感到冷了。

她推着轮椅将我送到了一面镜子前。从镜子中看到,我的长发虽然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皮肤上还残留着水珠,脸上也没有化妆。但这副精致的面容和凸起的胸部,都表明我现在是一个很漂亮的女性。

“要换什么发型吗?”女研究员问我。

“发型?呃……”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不过我也想不起来自己原来的声音了,“帮我弄个短发吧,感觉短发好打理一点。”

“好,你等一会啊。”女研究员说着就去拿工具了。

我再次打量起这个地方,我面前的镜子很宽,是用数个长方形镜子拼接起来的,镜子前有一张长桌子。对着我侧脸的方向上,有一盏柔光灯摆放在桌面上。在柔光灯下,我的皮肤看起来又软又光滑,即使不涂口红,嘴唇也如同樱桃般红润,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摸。桌子表面是透明的玻璃,下面有一些用来放各种东西的抽屉。桌子前面放着一些椅子,既可以用来化妆,又可以理发用。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拉开了其中一个抽屉,里面放了一些瓶瓶罐罐,都是用在脸上化妆品护肤品一类的,另外一个椭圆形盖子上带把的小瓶子我拿起来看了一眼,是一款红色的指甲油。

在我的背后,就是那个盛放过我的圆柱形玻璃容器了。容器安装在一个有滑轨的半圆形通道中,容器的顶部连着好几根透明的管子,估计是用来往容器中灌入各种液体用的。容器底座上有一些条纹状的排水孔,在它的最外圈安装了一条能发出白色光芒的灯带。容器不止一个,在把我释出的那个容器的旁边,还有四个一模一样的圆柱形容器。里面还有未出生的克隆人,有一个看起来和我年纪差不多大了,他虽然闭着眼睛,四肢却来回摆动着。另外一个还只是婴儿大小,在容器中上下沉浮着,身体呈半透明,头部有一个黑色的圆点。奇怪的是,在克隆人的身上,我没有看到他们的肚子连接着脐带。我摸了摸我的肚子,果然也没有肚脐眼。克隆人没有生育能力,寿命也只有区区三十年,我不禁想,这样的技术是否违反了自然规律呢?

在容器的斜对面是一台用来检测仪器工作状态的电脑,电脑屏幕的上端写着“克隆生物用检测仪”。在屏幕上则显示了一些我看不懂的折线图和饼图,还有一些跳动着的柱状图。另外一个机器就放在离培养舱不远的地方,它的外形就像一个大号的冰箱,银灰色的金属外壳上有一圈线状凹陷,发出蓝色的光芒。那台机器被称作“记忆光刻机”,它使用一种名为“大脑皮层蚀刻法”的技术,将存储在记忆颗粒中原干细胞主人的记忆,经过一定的改写直接蚀刻进大脑皮层中,为克隆人创造一段可信的回忆。

我真的是被这个东西培养出来的吗?一点真实感都没有,但我脑中却存储着一个人二十年的记忆,当我回想的时候,就像亲身经历过那些事情一般。

观察了整个研究室,感觉就像美容室和生化实验室的结合体。

女研究员带着电动理发器返回,她冰凉的手指碰到了我的脸,接着她撩起了我的头发,用梳子将它们梳理了一遍。然后她熟练地用理发器将我的长发修剪成了短发。

她又帮我把包括化妆在内的一套流程都做了一遍。完事后我躺在研究室的床上休息了一会,体力很快恢复到了正常水平,可以走路了。

我离开了研究所,乘坐公交车返回了记忆中的家——那幢坐落于荒郊野外,却有着奢华配置的属于我们蔡家的大别墅。

当别墅出现在我视野中的时候,它跟我记忆中的那个别墅出现了些许偏差。

原本处在荒郊野外的蔡家别墅外面,停满了各种各样名贵的汽车。有猫鼻子电动汽车,木田燃油车,还有人开着黑色的奥拓。

大门口贴着一张大大的白色羊皮讣告,上面写着死者“蔡豪”的名字。我仍然惊叹于蔡家雄厚的财力,在这个只能食用人造肉的时代,能见到一块货真价实的羊皮,哪怕是贵族阶层也没几家能做到的。

别墅大门敞开着,一个接待客人的克隆人女仆身穿白衣在门口静静地站着。

“您是来悼念蔡少爷的吗?”,她只问了我这么一句。

蔡少爷?是谁啊……记忆中的我是蔡家大小姐,而且是独生女,难道我还有个素未谋面的私生弟弟或者哥哥?印象里我之所以被克隆出来,是因为我在一场意外的车祸中丧生了,悲痛欲绝的父母于是使用了我的干细胞将我重新克隆了出来……

“是的……我来悼念蔡少爷。”我急于知道真相,于是就顺着她的话说了。但她没认出我是蔡家大小姐让我有点恼火,等会再让我治你的罪!

她没有再阻拦我,直接让我进去了,这不是当然的吗?我回自己家也不需要下人的同意吧。看来今天来的客人应该不少,我这么想着,进入了别墅的大院中。院子中间安置了一个灵台,灵台是用白色的丝绸搭建的,那位蔡少爷的遗照端端正正摆在供桌上。

一个守在灵台前的女仆把三炷香递给了我,并用打火机点燃了它们。我把香插在灵台前的香炉中,仔细端详了一下蔡少爷的照片。

他是个长相清秀的少年,脸上挂着一副高贵的表情,眼神中透露着藐视一切的态度。他看起来年纪和我差不多,不过我的年龄是预先设定好的,贵族往往都是自然长大的,他们的年龄概念和克隆人的完全不同。

蔡林建搀扶着妻子,在一众白衣悼念者的簇拥下从室内走了出来。他便是我的父亲,我终于见到了久违的父母,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

“爸爸,妈妈!”,我哭着拥抱了他们。

但他们似乎对我的到来颇感意外,仆人把我从他们身上拉开。

蔡林建一脸狐疑地看着我,“这个克隆人是谁放进来的?”,他阴沉着表情,语气十分严厉,把仆人们吓得都低下了头。

爸爸你在说什么啊?我不是你的女儿吗?你是忘了我吗?

“爸爸,我……我回家了,我是你的女儿蔡雪啊,是不是太久没见我忘了我啊?”我看向母亲,母亲的眼神中也透露着惊恐,“妈妈,是我啊,那个叫蔡豪的是谁啊?”

“这个贱人疯了!”蔡林建吼道,“你们两个,把她给我轰走,把这个臭要饭的扔出去,别让她再混进来了!”

我被两个克隆人保安架着丢出了蔡家的大别墅,我趴在地上,哭了起来。接着又有一个人被丢弃在我的旁边,我看了她一眼,是那个放我进去的倒霉女仆。

她用怨恨的眼神看着我,“贱人,都是你害得!”她站了起来,冲我的腹部踹了一脚。早上什么也没吃的我,此时只能勉强吐出一些胃液来。

她没继续再对我施暴,拍了拍屁股直接走开了。

我倒在地上,腹部传来剧痛,肋骨好像断了一根。这该死的克隆人,脚上真有劲啊,我苦笑着想。

黄昏时分,悼念蔡豪的贵族们陆续走了出来。他们指指点点,带着嘲弄的表情看着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我。但没有一个对我伸出援手。停靠在路边的汽车轰鸣着离开,扬起漫天的尘土。

大概到了晚上将近九点的时候,外面刮起了大风,气温骤降。即使穿着连体保温服,我也冻得受不了了。我只能忍着剧痛站起来,腹部靠近肋骨的地方已经肿了起来。我用手捂着肚子,蹒跚着走在荒郊野外的道路上,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这个世界还会有我的容身之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