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教堂内的彩绘玻璃,在一排排古朴长椅上留下五彩斑斓的光影。管风琴在对这明朗的秋日高声问候,给通情达理的人送去祝福;幻想之窗外,一群白鸽扇动秋日之风,飞往更加辽阔的天空。

黄中带紫的箩花丛被一阵疾风掠过,马不停蹄的脚步声带着火急火燎的情绪传达到了教堂之内。在大合唱来到最高潮时,所有人都将目睹大门被打开的一瞬光景。

伴随门扉被巨力拉开时的响动,美妙祥和的气氛就此被打破,教堂里闯进了一个陌生男人。神父设法阻拦,但是在那团血淋淋的事物面前,神父脸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苍白之色,这苍白不同以往,跟圣洁而无机质的天神像十分相似。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神父的秘密是在诵唱会时让思想散步在金色的湖边,而这个陌生的男人,无疑是一头夺路食人的野兽,用其明晃晃的眼睛盯上无辜的路人,无情破坏掉对方的生活。

他不曾祈祷什么,也没报自己的来历,只是站在那,就让诵唱会提前结束了。孩子们停止歌唱,准备看神父怎么处理这件事。

“继续……”神父对唱诗班说,似乎是想让男人不要因此得意忘形。

从神父目光中流泻而出的是无法撼动的沉着,他拘谨地握着那本黑色手册,宛若天神置在人间的一位光伟代言人——事实的确如此。

可那个男人并不是想要炫耀什么,而是跪倒在地,不断请求神父救救他的孩子。

——那团血肉模糊的事物。

“芳草萋萋,天涯悠悠……”

“爱我诵我,得乐长年……”

孩子们唱。

请救救他。

继续。

请救救他。

继续……

男人呐喊,但是声音却没有压过任何一句歌词。

偌大的颂台,只有一个内心受创的男人在小声哭泣。

发丝间穿过了不知是谁的手,环抱住了她幼小的身躯,惶恐攀上了她的咽喉,不断示意她对接下去发生的事情不要做声;有人在大合唱中停了下来,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请不要做声。

——请不要做声……

颂歌再次停下。哭声是沉重的音符,踩在管风琴的黑白键上;悲伤用其慢而刚毅的手法,放倒了所有和音。这种情感自上往下,拨弄着未成年人的心弦。

终有一日,教堂里美丽的彩绘窗会碎裂一地,高雅的管风琴老化成一摊废铁,圣洁的天神像将被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没人会再记得这里曾有个小小的教堂,和一个对苦难视而不见,却对神话演绎抱有极高热情的神父。

还有那些孩子们,流落到天涯四方,一如歌词里唱的那样。

小冯依诺犹豫着,要不要给这个男人递上自己的手帕。她是合唱队的一员,天生就被“要帮助他人”的强烈义务感给束缚着。

有更稚嫩的孩子在吮吸手指,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拿另一只手指着男人带来的尸身,对哥哥姐姐们说:

“肉,肉……”

血把地淋了一遍,天真而残酷的童言又是一遍。

神父皱紧了眉头——他是孩子们的长辈,既然今日的颂唱会注定要失败,那么就不该让事情变得更加难堪。神父招呼刚加入到这个大家庭的孩子,让她过来。

这个决定即将改变她的一生。

回到过去的冯依诺感到一阵反胃,这股冲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强烈。她能感觉到保管记忆的盒子在被打开,一个巨人手握着这间小小教堂,在阴影里睁开一只没有感情的翳眼,凝视着教堂内的小人。她那个年纪还不曾有对噩梦的恐惧之心,但是现在的年纪有。

巨人晃了晃盒子,强烈的震感排斥着外来者,这些记忆里本就存在的小人像粘纸上的苍蝇尸体一样纹丝不动,独独她这个外来者深受其害,天旋地转中终于抓住了天使的翅膀,手中的磨砂感带来摩擦力,紧紧抓着不放,坚持等到了地震的结束。

把这世界弄得天翻地覆吧!她不慎摔倒,倒在五岁的自己面前,又被那什么都不懂的哑哑声调穿过了有形而无质的身躯,她像一团倒在路边的大型垃圾,被记忆中的自身影像给忽略了。

她当时只考虑着自己。

冯依诺伸出手,想让年幼的自己不要说多余的话。

但记忆是不会骗人的。把这场诵唱会全部细节都快忘记的她,唯独却将这件事最重要的部分记得十分清楚。

记得自己说过什么,然后发生了什么——这便成为了她梦魇。平日里,梦魇躲藏在看不见的角落,一等到她脚步放慢几乎要停滞不前时,趁虚而入,用最凌厉的尖刀扎中她刚痊愈不久的创口。

流出血来,流出看不见的血来。

“你打扰到我们了。”五岁的冯依诺说。

于是,冯依诺将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男人当时的眼神。时光模糊了记忆,可男人的眼神是永恒的,在一颗被石化了的心脏里稀释出残忍,令石头感到害怕。

那这还是石头吗?

冯依诺被这阴毒的眼神吓了一跳,险些回到座位上。

他瞪我……

小冯依诺快要哭出来了。她抱着年弱的自己试图安慰,可是却没法阻止男人在记忆的教堂里逞凶。

教堂到底哪里得罪他了,他为什么要生气。

也不管那天大家在教堂里到底在做什么。冯依诺只知道这个男人生气了,样子也很是可怕。

摧毁吧,这份记忆。她透过遥远的时空,对自己说。她们站在各自的地盘上,互不干涉,领地上又没有别的什么可称作是活物的生命。只是再见面时,要做出一个较艰难的决定,在心底里杀死小小的自己——这是世上最小的杀人事件。

“带他去厨房,给他拿几块面包。”神父无慈悲的脸在说。

那张脸是一个掺了太多水的面团,一时半会没能凹出眼睛和鼻子,在幼年的目光下,是一张永远都无法回忆起细节的脸。或许这也是神父未老先衰的征兆。

一定有一种方法可以证明神父是有人类感情的,但冯依诺再也没有机会去见证。她知道神父收养他们一半是为了证明对天神的爱,另一半则是为了烘托他有变态需求的人格。

如果她们或者他们之中有谁犯了错,禁闭室里将找不到一件可以穿的衣服。如果谁尿了床,或者是在这个年纪提前来了月经,一向有洁癖的神父就会将那个孩子赶出去;到那时,也许那个肮脏的孩子,就能见到他有关凡人的愤怒一面。

凡人的一面,亦是感情用事的一面。冯依诺来到这里三年了,还不算认识他,对他的了解还停留在在和善与严肃间切换的阶段。尽管这两面看起来极不协调,但神父就是神父,在这间教堂拥有堪比世俗王室的权力,没人敢对神父的怪异说三道四。如果他对待外人是脸上挂着金色笑容的神职人员,那为什么又一定要去怀疑他作为收养人的黑暗一面呢?一定要揪出谁谁谁的真面目,那到最后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好处。

一定要对真相刨根问底吗?

小冯依诺低下头,想发声给神父一个答应,同时也是为了回避自身的胆怯。再抬头时,她见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她想尖叫,却有人先她一步。偏偏在这时候,她对神父那能掌握一切状况的能力又产生了动摇。

——他是神的代言人,不应该害怕疯子。

——也不应该对自己腰间中刀感到惊慌失措。

神父惊恐地回过头,看着这个男人用随身带来的刀刃捅进他的体内,两人像是融化在了一起,共用一具受伤的身体来感受喜悦,双方对上视线后,更加证明了这种目成心许的表现。

——他像是为了爱人而死。

冯依诺不知道神父为什么要露出那样的表情,仅仅以幼小的她来看,那个位置中刀,应该会非常痛才对。冯依诺不喜欢疼痛,也不喜欢看见疼痛,一颗小小的心脏颤动,被现场的血腥味搅混了意识。

神父和他包养的同性情人,在同一天内死去了;前者因为爱,后者因为法律和刽子手。

现场闹作一团,恐惧像雪球越滚越大,最终压垮了教堂内的所有人。

她站立于此,心动到惶然。

冯依诺满脸是血,在蒙昧的年纪里,去了一家新的孤儿院。

……

……

她把头躺靠在齐乐的大腿上,陷入回忆。天空不时飘下灰色的雪。

是人的骨灰。

齐乐不断摩挲她的脸,让她体验这种情侣之间的小互动。冯依诺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感到腻,可以持续很久。这之后,如果冯依诺还是没能从齐乐的爱抚中感受到能使内心产生温暖的安全感,她会直接提高门槛,让齐乐去准备一张床。

“然后,那个疯子因为精神不稳定,就把神父杀掉了。”冯依诺闭着眼睛,交代自己的过去。

“他抱着的孩子又是谁的?”

“不知道,可能是一个我已经记不得了的孩子。”

一点骨灰停在了冯依诺的鼻尖上,齐乐顺手用手指点去了。这个举动令齐乐自身再次审视起了周围的环境——云谣的葬礼用品店内。

隔壁就是骇人听闻的焚尸炉,一些农夫会将家中病死的家禽和牛羊拖来这里焚烧,印象中,云谣人从不吃这种病死掉的肉。每年得暴病死去的人不在少数,供凶手指认最多的,就是这些坏掉的牛羊肉。

葬礼用品店里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并非所有人都是带着充足的预算来的,不熟悉价格的人比比皆是,有些人是第一次,有些人是第二次……即便这样,不断和店主讨价还价的人也不在少数;那是全云谣城最贪婪也是最勇敢的人,对死亡一视同仁,内心放着一个不容他人增减砝码的天平,敢于对位高权重者或是整日杀伐的猎兵坐地起价。

店主毫不客气的用不义价格施与死者及死者亲属们第二次侮辱。

这里有疯子、死人、死人的家属、活人、替死人工作的活人。进进出出中,齐乐二人已放弃了排队,坐在了唯二的客椅上,看着人群一会儿多一会儿少,想着过会儿要不要去给王美买一个阔绰点的墓碑。

葬礼会在一个星期后举行,西城区的区长决定的。

原本不过二十分钟,排着的这支队伍便能来到齐乐的位置——可是人太多,所幸作罢,冯依诺也不想用猎兵的身份去插队,他们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把购买葬礼用品一事搁置,将话题发展到了无法被改变的过去。

“你呢,镜城又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听说你还去过七国,那里又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冯依诺躺在齐乐的怀中,不断发问。

情绪是泡在矿泉水中的酸碱试纸,很快就固定了颜色。冯依诺亲吻他,习惯性地在冬天拿冰冷的手去摸他藏在肋骨旁的肌肉,这么说也有些不对,但是在这不到半年的相处中,冯依诺已然开始觉得她和齐乐肯定是认识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然彼此间不会这么亲近。对时间的奇怪把控力,正是她与世界忽远忽近的表现。

热情在齐乐的眼睛里像是熄灭了数个世纪,是蚊子自燃时而产生的温度,带有不确定善恶性质的光。他弧起嘴角,对于冯依诺那“带我走”的潜台词心知肚明。

可是计划还要继续。

种种奇人异事在这张骗人的鬼中讲出;被剥皮抽筋的人鱼,对丈夫感到失望的魔女,赋予木偶生命的傀儡师……镜城宏伟的方尖碑,黑曜石制成的兽人英雄雕像,接受阳光洗礼的广场和能产生高温的太阳炉。

在此间,奇闻故事都是次要的,冯依诺目不转睛地看着齐乐的脸,毫无防备。

她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只有初冬的冷风偶尔吹过,令这个S级猎兵一阵哆嗦,她才会稍稍关注起外界的情况。时间过的很快,人群队伍一下就排光了;又像过的很慢,大家有意无意的去回避他们,留出一个暧昧发热的空间,另一张椅子始终保持着无人状态。齐乐想把她搂得紧一些,却是冯依诺行动更快,主动缩到他的腹上,躲避着云谣之冬的寒冷。

——她的依赖型人格正在发作。

两个推销员出现。显然他们没分好先来后到的顺序,被气势更加充分的那位抢占了先机;店主拿出一张纸片,绿的让人发慌,上面用鎏金色的涂料写着一种夸张的葬礼模式,涉及到了预先准备好的白鸽、装满果仁的金杯、豪华的现场布置等等。齐乐想给白城的无息乱子西格法订一套,但想起自己身上没有带够能支付定金的钱,所幸就让沉默的冯依诺给哑拒了。

葬礼用品店的店主本来已定下目标,一定要让这个冒险者花下重金购买他的套餐,但他也瞧见了在和齐乐你侬我侬的冯依诺;店主深谙女人在恋爱中的可怕之处,也就撤了拿出十成功力来推销的打算,怏怏走掉了。

轮到第二位推销员——显然他是见过世面的,被坐好身子的冯依诺吓的不轻,眼神游离,似乎是对她颇有顾忌。齐乐知道他应该不是推销员,而是专门冲着自己来的。瞧这戴着老鼠毡帽的窘客很是尴尬,心中戏谑感泛起,也不打算和他单独来场谈话,便让这驼背人直接说明了来意。

在此期间,冯依诺在旁听着,面无表情。

“下水道……冒险家协会颁布了一个清理下水道硕鼠的红瑙级委托……”男人脸上冒汗,有说不出的窘迫。像是任务迫在眉睫——像是被委托那头的人逼得紧。

“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是协会的招待小姐指名你的,说是你肯定会接下。”他声音有些发颤。

就在这时候,冯依诺拉了拉齐乐的衣袖,示意有话要对齐乐说。齐乐心领神会,偏了肩,让冯依诺靠过来伏在他耳边,冯依诺说:“不要去,他是市长的人。”

齐乐是不想去,估计男人口中的招待小姐,应该是奥菲利亚没跑了;被讹了金币,怕也是后知后觉过来,所以心生怨气,想让齐乐做这个冤大头来接别人不愿接的委托。

下水道又脏又暗不说,为了清理硕鼠这种群居魔兽,冒险者往往还要在出发前做不少相关准备,极其麻烦。也可能清理完后,奥菲利亚马上就翘着腿得意洋洋的说“报酬就当给过了吧。”

齐乐才不想吃这种亏,刚被白城那伙人抢劫完,难道还要继续过负债生活,给冒险者协会打白工不成?

“哪个招待?”齐乐问。

男人立时慌了神,支支吾吾起来。

“是不是金头发尖尖耳朵那位?”齐乐提醒。

“嗯……啊,对,就是那位招待小姐。”男人说着谎话,不时还偷瞄冯依诺几眼,像是在观察她的变化。

那就不是奥菲利亚了。齐乐心想。

男人不是冒险家协会派来的,应该如冯依诺所说,是市长的人。

云谣势弱,不仅表现在与其它主城相比的城内战力上,就连统治也是堪堪到达能够自理的程度罢了,对冒险者和猎兵并没有多少影响力,七国指派而来的骑士,更是毫不抗拒,任由七国在城中建立本国的阵营;这个对外保持中立的城市,千年来出过不少有实力有能力的统治者,但都很不幸,在与各方势力的对决下,死的死,退位的退位。来到现在的参议员制,所谓的云谣城市长,在七国十城眼中也已经变成了“无为”的代名词。

云谣城市长根本没有能影响到城中冒险者协会和猎兵酒馆行政的实权。

若不是有主城之名,需要有人带领冒险者按时清理秘境中的魔物,不然云谣早就被七国吞并,成为某国领土的一部分。

齐乐当下拿定主意,道:“好,这个委托我接下了。”

冯依诺瞳孔一缩,随即又恢复正常。

男人像是溺于海中最终获救的水手,再也不掩饰脸上放松的表情。

齐乐握住冯依诺的手臂,“放心,我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