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底。”见神修轻声说道。

“大约三百米左右。”

“是的，大约三百米。”希薇看了一眼仪表盘吞咽了一口口水，声呐显示海底距离海平面超过310米，那是绝对的深海。即使是设备加持下，那也是人类能抵达的极限。

接着她抱歉道：“对不起，钢索不能下降到那个深度，潜水钟必须停留在这里了。”

这次下潜太仓促了，本来潜水钟需要伴随他们一直下方到海底才对。因为从深海返回的时候人需要漫长的减压过程，三百米的水深这种减压甚至需要持续数天，如果仓促减压他们现在呼吸的高压气体会像是无数个炸弹一样在他们的身体四肢百骸中膨胀开来，把他们炸成一个漏气的海绵。所以没有潜水钟他们在水下即使遭遇了危险也不可能立刻逃脱，直接上浮无非是换个死法。

只有依靠潜水钟他们才能快速撤离水下，潜水钟可以维持内部的高压环境，可以把他们拉倒船上再慢慢减压。

但是给他们准备的时间太少了，雪见泽已经五年没进行过这种深潜了。一时间他们实在找不到足够长度的钢缆。而焊接更是不可靠——这是他们现在唯一一个深潜小队，假如发生断裂船上的人根本连营救都没法尝试。

所以再三权衡之后搜查局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样的方案。这种情况下潜水钟可以肯定能保证他们的安全，但是弊端也很明显。一旦深入150米以下的海域潜水钟就没有办法给到他们任何支援，甚至如果在深海发生危险，需要他们自己顶着15个大气压的巨大压力差返回到150米水层的潜水钟里。

但是见神修最后居然认同了这个计划。他是这场行动的执行者也是最高指挥官，他都认同了那其他人也没有理由反对。于是任务很快就布置了下去，行动开始进行。

“接下来只能靠你们自己了。”

所以希薇才这样说道，到了这个深度他们除了那根[脐带]提供的氧气和电信号之外，已经没办法再提供给他任何支援。

“我制定的计划，为什么需要执行者来道歉。”

然而见神修只是这样说道，潜水钟停下的瞬间他就打开随身的探照灯，带着玛刻夏斯破开水层继续往下潜去，唯一停顿的一下只是回头看了一眼潜水钟的钟体，被他注视的那个位置有个明显的深陷。

那是之前那场和船体碰撞给潜水钟留下的痕迹。很显然那是场剧烈的碰撞，船体的一个一处隔水舱被砸一个深陷，但坚固的潜水钟也并非全无损伤。

“……”

希薇一时哑然失语，不过这段时间来她也慢慢习惯于见神修的这种态度了。见神修就是这样的男人，旁人很难想象他平时的冷漠其实对周围人的一种保护。他从来都只和玛刻夏斯一起行动，是因为他兴奋起来的时候锋芒毕露，除了那位助理之外所有人都难免被他割伤。

于是船上所有人都看到屏幕中那两个人甚至加快了下潜的速度，潜水钟视角的摄像头数秒之间他们就消失在了远处的黑暗中。这一瞬间他们才意识到原来先前他们保持的那种速度只是在等待潜水钟下放，他们伴随着潜水钟下沉只是在看护它，事实上是潜水钟拖慢了他们的速度。如果不是他们头上还带着便携式的摄像头，大概此刻船上已经失去了两人的踪迹。

要知道周围的水压已经来到了整整十五个大气压，如果不是他们呼吸的气体已经伴随深度逐渐替换成了氦氧混合的特殊气体，光是氮醉作用在这个深度就足以致死。旁人在这个深度呼吸都格外艰难，可他们的速度快的令人惊诧。

这一瞬间反倒是轮到了希薇紧张起来，她环顾四周在犹豫着要不要将这些人赶出指挥室。对抗异常的时候搜查局有些不适合暴露在公众面前的隐藏手段，此刻场中有不少是普通人，她在想是不是该把这些人支开。

然而就在她犹豫的时候却看到某个拐角处有另一位老资历的搜查官在某个不起眼的拐角对她悄悄比了个战术手势，那个手势的意思是[沉默]。这让先前一直专注于行动的希薇愣了愣，又把视线转回到了屏幕上。

就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

……

一百五十米。

一百七十米。

两百米。

水下的两人确实加快了速度，从一百五十米到两百米之间他们几乎是迅速的在逼近下方的海底。远离了潜水钟之后，能阻拦他们的只有水压，可在装备的支持下水压对于这两个人并非是无法逾越的障碍。两个黑色的身影如同利剑般在水层中穿行，在配重的帮助下破开一个又一个水层。

他们周边水域中那些散发着荧光的怪异物质的含量也越发的增加，已经渐渐到了肉眼可见海水中有星星亮光的程度。那些大分子光源在海水中静悄悄的悬浮沉降，它们在昏暗的海水中散发着浅蓝色的光晕，让人想到冬天里缓慢飘动的雪。

然而越过两百米之后，这场下潜忽然受到了阻力，海水之中好像多了一股间歇性的涌动在阻拦他们继续下潜。起初这种力量还很微弱，但是随着深度增加波涌的强度也在增加。比触觉更明显的视觉。在他们周围那些闪烁着荧光的悬浮物质也在受到那涌动的影响。两人还能凭借自重和配重保持住自己的身形继续下降，但是200米水深已经能看到，那些发光的怪异物质被波动影响着自海底往上飘荡，不再下沉而是在水层之中悬停。

像是涌动的星海。

“……”

见神修和玛刻夏斯对视了一眼。见神修对他比了一个手势，玛刻夏斯轻轻的点了点头，从身侧的挎包中取出两把黑色的锋刃握在手中。接着两人改变了方向，开始往深渊的边缘靠近。见神修游在前面，玛刻夏斯游在他的身后借助见神修破开的水波前行，同时开始调整熟悉，尽可能的增加体力的储备。

在水里使用冷兵器作战听着就很愚蠢，打量运动会增加他们的耗氧。但是事实这上是无奈之举，火药诞生的几百年来人类根本就没有发明过能在这种水压下使用的热武器，所有的水下枪械都被限制在30米以内的浅层。两百米深巨大的水压让所有的枪械和子弹都像个笑话。除非他们能手持导弹和怪异对决。

……

“……”

他们两个没有对话，因此船上的众人并不知道他们遭遇了什么。但是随身摄像头拍摄到的海底起伏的荧光就已经足够异常。潜水的时候靠近这种崖壁其实是很危险的举动，因为他们背后牵着长长的[脐带]，靠近这种凹凸不平的山壁很容易被某些凸起挂住。看到两人的动作屏幕前的所有人都开始下意识的紧张了起来。就连一旁无所事事的玛刻夏斯都安静的盯着屏幕，看着海底那起伏的星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靠近深渊的边缘之后之后那种间歇的波动就减弱了，事实上当两人侧移一段距离之后那种间歇性波动对他们的影响就有明显的变小。感官上看那个波动的范围相对于整个海渊的宽度来说并不算特别大，只是他们下落的时候正好倒霉的落在了它的正上方。

二百一十米。

二百一十五米。

二百二十米。

两人继续下落，这次他们的下落显得很谨慎。这片海域两边的崖壁上生着大片大片黑色细长的藻类，密密麻麻的遮盖了其后的石壁，在水中随着水波摇曳，像是被风吹动的黑色麦田。为了避免被缠上他们和也崖壁也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减少了水波的影响之后就继续笔直往下。

于是即使是这片海域的能见度异常的低下，他们也逐渐接近了海底的那片光源的真相。那些怪异物质星星点点的亮光在他们的身边越发的增多，到了最后甚至近乎于被它们包围。两人现在只要一伸手就能抓到些许那种细微的荧光。

这种情况下他们终于能看清这些东西最原始的模样，那确实是如同七海和宫所说的，是无数絮状的有机物。它们确实是海洋雪——发着光的海洋雪。

可是海洋雪是不该这样从海底喷涌上来的。它们应该来自于浅水层的藻类和坠落下来的鱼类残渣，应该从高高的海水上层飘落，像是雪花一样缓缓落入海底，去哺育海底的诸多生灵，而不是像是这样从海底倒逆着喷涌上来。

二百二十五米。

二百三十米。

二百三十五米。

接近了，更近了。见神修和玛刻夏斯不约而同的关掉了他们随身携带的水下灯光，事实上这里也不需要再照明了，无数的荧光雪花将这片海域照亮的宛如白昼。更何况下方还有一片散发着巨大光亮的荧光海洋。

二百四十米。

终于，像是穿透了某个朦胧光晕的保护罩，见神修那双猩红的眼眸忽然看清了下方的那个巨物。他下潜的身形猛地一顿。面罩下的脸是难以言喻的错愕和震惊。

那是一条……不，半条鲸尸！半条发着光的、巨大无比的鲸尸！它只有半截却仍然惊人的达到了五十米以上，尾鳍的宽度接近40米，这样推算它完整的体长应该超过了百米！人类历史上任何生物都没有达到这种惊人的体型，夸张的令人颤抖！

说是鲸尸是因为它有明显腐烂的痕迹，半截鱼躯千疮百孔溃烂不堪，你甚至看不到一块完整的形状，身体末端的四分之一甚至露出了苍白完整的脊骨。明明是具破烂不堪的尸体它却显得如此神圣，无论是它本体还是那些破碎出的碎屑都散发着莹莹如玉般的亮光。即使腐败成这般的模样你还是只能在它身上看到圣洁的意味，甚至看到它的第一眼你不自觉的有眼泪从心中流淌而出，心脏抽动仿佛涌现出无尽的悲怆。

任何生物残破成这个样子都不可能还能活动了。然而那残破的鲸尾居然还在竭力运动着，搅动着海水把它着它身边那溃散而下的无数荧光往高高的水层抛去。那些荧光的碎屑从它身上落下再顺着涌动的水流逆流而上往海面倒涌。

它抛飞那些碎屑的时候是如此竭力，像是在放飞飞鸟。它落回海底的时又是如此轻柔，像是怕惊扰鱼群。这让这个动作莫名有种“殉难”般的神圣感。像是什么神秘的宗教仪式，割下自己的血肉，养育游离的生灵。

鲸落。见神修听说过这个词语，鲸鱼有着世界上最庞大的躯体，当它们死去后尸体落入海底，残存的养分能滋养一个微型的生物圈，人们把它称为鲸落。他也终于了解那些发光的海洋雪是什么了，那些确实是絮状的有机物，从那巨鲸的身上落下，再被它抛到高高的水层之中。

可是世上哪有这般震撼的鲸落，能让[雪花]倒卷回[天上]，[繁星]逆流回[天河]。

像是神灵在怜悯众生。

“看到了吗？”

见神修的声音在氦气的影响下尖细像是孩童，但是频道中无人嘲笑他的音色，所有人都被面前的情景震撼了，懵懂的对着发愣。

“[大地]往[天上]落雪。”

他轻声说道，似是感叹，又似是在说起某个先前提起过的话题。

“……看到了。”

沉默了许久之后。频道中才终于响起那个白发少年略显低沉的应答。

“确实是一只很大很大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