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之后。

 

“来了?”

 

两人约定的见面地方——上城区的海岸线在雪见泽算是一个出名的景点。海岸附近的布局曾经为观光的游客进行过专门的设计。下了地铁之后沿着道路一路走一路望过去,越过护栏的瞬间会有豁然开朗的视野。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海风卷积着海浪掀起纯白的浪花拍打而来,又在码头的水泥石柱上破碎成无数晶莹的浪花。海鸟在空中悠闲的翱翔着,配合着远处蔚蓝的海天,有着格外悠然和闲适的氛围。

 

但是今天这里并没有什么游客。连前些日子驻扎在这里的搜救工作组也都撤走了,场中只有见神修一人。这位搜查长如同往常一样穿着他那身挺拔的黑色制服,站在码头的最前端远眺着前方的遥远海岸线,海风吹拂他衣衫的下摆,映衬着他的身影格外修长。

 

“有点慢。”

 

听到身后的声音,见神修回头看去,对着那个越过礁石滩艰难走过来的白发少年挑了挑眉,随口说道。

 

“我乘地铁来的,现在是早高峰。”

 

七海和宫走过礁石滩来到他的旁边,先是低头抱怨了两句,然后才看向这位搜查长,诧异的问道。

 

“您这段时间一直在这里看风景?”白发少年说到这里顿了顿,强忍着才没把[你真有闲心]这几个字吐出来。只是转头接着说道

 

“我早上看到新闻了,还以为像是这种时候,您会很忙的呢。”

 

“案子都结束了还有什么可忙的。”见神修看了他一眼,像是看出了他在想些什么。皱眉说道:“至于那些报告之类的事情,自然会有其他人去做。哪里轮得到我亲自去忙那些。”

 

“嗯……”

 

少年哑然,见神修的面容过于年轻了以至于让人看到他后经常下意识的忽略他的身份,然而说到底那是旁人的误判而不是他的。论身份他掌管的搜查局地位崇高是NAVI三权之一,即使放眼在整个雪见泽他都是有数的上位者。

 

“那您……找我过来有什么事情吗。”他的声音不由得低了一点,小声的说道:“就像是您说的,案子已经结束了吧?您还有什么事情吗?”

 

“只是觉得你也算是这次行动的合作者了。有些事情你有资格知道。”见神修递给他一份文件。

 

“不过看了之后就忘了吧。这种事情……知道的太多也不算是什么好事儿。”

 

“这……”

 

七海和宫迟疑的接过了文件,打开了它。然而看到那份文件的第一眼他的手指就猛地一颤,差点就抓不住手中的文件夹。

 

文件的第一页是一张中年男性的证件照,四十来岁,皮肤通红,长年的海上生活给他的外貌留下了明显的痕迹。然而让七海和宫震惊的并非是这些寻常的东西,而是——他认识那张脸。

 

没法不认识——那条被他指挥见神修解刨过的人面怪鱼就长着一张这样的脸。在这几日那些辗转反侧的深夜里,这张脸曾经无数次的在他的噩梦中浮现,让他一次又一次的惊醒,折磨着他每一寸神经。

 

“这是第一件事。夏晏,人称老夏,北极熊号的船长。在一周前他们的船失踪了,船上只有宇津井一个人回来了——就是和那个怪鱼一起发现的那位幸存者宇津井,是他船上的船员。”

 

见神修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下潜前你曾经质问过我,当时我们人脸比对的结果,当时我没告诉你。现在你知道答案了。”

 

“……所以当时我的猜测是真的吗?我们真的杀了人?”七海和宫沉默了一会,抬头看向见神修,苦涩地问道:“为什么现在肯告诉我了?”

 

“因为这个人我们救出来了。”

 

然而见神修给出的答复让七海和宫直接一愣。他示意七海和宫把文件翻到后面一页,上面印着这个名叫夏晏的人带着呼吸面罩躺在病房里面的照片。

 

“我们还是没搞清楚那些人脸怪鱼长着他的脸的原因,但是这个夏晏本人确实还活着。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处于昏迷之中,不过今天早上他还短暂的清醒过一段时间,精神状态良好,可以确认身体只是虚弱而已。”

 

“这……救出来了?”七海和宫看着照片有些傻眼。但是文件上印着各个角度拍摄的相片,照片旁边还配了详细的生理数据,不似作伪。而且那些数据也佐证着见神修说的是实话,当事人确实很虚弱——但也确实还活着。

 

“是啊。”见神修浅笑,笑容中有宽慰的意思。“你没杀人,哪怕是间接的也没有,现在可以睡个好觉了。”

 

“可是我在获救名单上没看到他的名字啊?名单上不是只有那个夜渡小姐船上的人吗?”七海和宫面露惊喜之色,但是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这就是第二件事情了。”见神修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其实当时我们救出来的人并不止那十四个。但是我们并未对公众公布这些信息——因为还有更多的人我们没能救出来,他们在我们进去之前就死了。”

 

七海和宫一愣。

 

“事实上海上失踪的传说在渔民间流传了很久。有些人的失踪早在数月——甚至数年之前。”见神修示意少年接着往后翻。

 

“这些人大多没能撑到我们的营救,在我们进入之前就已经化为了枯骨。我们只能通过随身的物品辨别身份,整理出了这份名单。”

 

“……”

 

于是七海和宫又把文件翻到了后面一页。文件里自上而下出现了几十个名字。确实如见神修所说的。大部分名字后面都标注着[死亡],只有最末端的一些名字上面标注着[幸存]。

 

“所以只要在公布的失踪名单上就把那些没能救出来的人隐藏掉。后面就可以堂而皇之的给营救行动定义为[圆满成功]?”七海和宫心中冰凉,原本少许的喜悦也熄灭了。

 

“可是为什么不早去救他们?如果夜渡小姐他们能被救出来的话,那那些人……”

 

“两个原因。”但是见神修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语,对着他伸出了两根手指。

 

“第一个,永夜之后雪见泽的失踪传说层出不穷,其中有些是怪异事件,有些只是寻常的普通案件。人心惶惶,二者混杂起来,给搜查局的工作造成了极大的难度。搜查局人手就那么多,我们很难主动去排查那些民间传说,甚至收集记录都很困难,只能对疑似有危险性重大的传说进行有限的排查,调查仍然是以报案优先。”

 

“……”七海和宫沉默了。

 

“第二个,海上属于偏远地区,他们失踪也是经常整船整船的失踪,甚至有些人传说他们是找到了离开雪见泽的方法。种种因素下‘海上失踪案’一直只停留在[传说]这个层次。事实上一直到夜渡羽鸦之前我们都没有受理到任何报案信息。”

 

见神修平静道。

 

“很遗憾,没有人报案,当然就没有人营救。”

 

“……我明白了。”

 

七海和宫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情绪低落点了点头,接受了见神修的解释。

 

“还有吗?”

 

“至于第三件事情。”见神修平静说道。

 

“桑村哲死了。”

 

“——!”

 

七海和宫震惊了,即使是今天已经听到了足够多的让他震惊的事情也没有这一件事给他的冲击大。名单上的名字终究只是名字,很难有所实感。但是桑村哲——那个繁星制药的光头负责人却是他前几天还实实在在见过,甚至声音还残留在他脑海中的人。

 

他……死了?

 

“是我减压期间发生的事情。潜水钟收上船之后,我还在里面待了大约十八个小时进行减压。”这位搜查长说到这里也显得有些恼火。

 

“在那段时间里面,负责看守他的人出现了失误。让他服毒自尽了。”

 

“电视剧里面那种毒牙?”七海和宫眨着眼睛,对着自己的下巴比划了一下。“装在后槽牙里的那种?”

 

“不是,是药片。”见神修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像是奇怪他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有这种想法。“一个很小的盒子,藏在裤腰带里躲过了检查。被收监之后,他找到机会自尽了。”

 

“好吧……”白发少年红着脸说道。

 

“你说你们没能找到幕后主使?可是你不是早知道他有问题吗?”

 

“我不是早知道他有问题,我是在钓鱼。只是他冒出来被我抓到了。”见神修转头看着他摇头道。“不是因为我知道他有问题才专门做局去抓他,而是他钻进了我的局里,才被我抓到了。”

 

“……您是故意的?”七海和宫这才明白了过来。

 

“那次下潜行动非常危险,如果您在水下出事了,您和夜渡羽鸦都会死。对于想要你们死的人来说这是非常大的诱惑。您是……在故意勾引他出手。”

 

“事实也确实如我所料。”见神修平静道。“所以那场下潜我才表现的那么紧迫,决定下潜之后当天就要进行。因为时间是均等的,我没有时间他们也没有。没有时间就会急,急就会露出破绽,就会被我抓到。”

 

“所以这场下潜从一开始就是这个目的?”七海和宫回想了一下,一瞬间有些不寒而栗。“其实您真正的救援计划是哪个[马驹]?你们后来在[马驹]的带领下找到了失踪人所在的地方。而先前的那场下潜……从一开始就是只是一个局而已?”

 

“并不是,下潜本来就是我们预期的救援计划,急切也是真的。如果这些都是假的,那些人是不会上钩的。”见神修摇了摇头。

 

“[马驹]放出去了,但是在他动起来之前我们不可能什么都不做。按照线索我们本来就需要对水下进行调查。局,也只有是真真假假掺和在一起才能引人上钩。”

 

“可惜好不容易抓到的鱼,最后线索却断掉了。”见神修叹了口气,海风吹拂着他的发丝,显得有些无奈。

 

“我们猜测过一些可能,但是包括最显而易见的繁星制药都没能追查下去。最开始桑村哲就是以私人身份过来参与这次行动的,甚至他带来的人也都是私人组建的,并不是繁星制药背景。那边直接推了个一干二净。到头来,变成了无用功。”

 

“……这样啊。”

 

七海和宫默然,低头微微松了口气。

 

“说到我们的[马驹]。”见神修示意七海和宫把文件翻到最后一页。

 

“这就是最后一件事情了。这场怪异的——真相。”

 

“嗯?”

 

七海和宫把文件一直翻到最末尾,和先前的那些印着字的纸张不同。最后一页是一个塑封的袋子,里面装着一张有些老旧、甚至显得有些残破的照片。

 

照片隔着网格的塑封袋子有些看不清楚,少年抬头看了看见神修,见到见神修点头之后才从袋子里面把那张它取了出来。照片上印着一家四口,是父母带着一双子女站在海边留下的合照。上面四人在阳光和沙滩中开心的笑着,那天也是一个和今天一样的大晴天。

 

“[拟态:扭力理论]。”见神修伸出手指了指照片上最小的那个女儿。“就是导致这些海上失踪案的原凶。”

 

“拟态?”少年看着照片上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愣了一下,对着见神修眨眼问道。

 

“雪见泽有关部分对某些怪异现象的称呼。”见神修解释道:

 

“这些年雪见泽对迷雾的研究表明,笼罩着雪见泽的迷雾似乎会将人们心中的某种东西具象出来。比如某种[概念],或者某些[想法],它们被迷雾折射,凝聚变成实体的怪异。这种怪异通常会藉由已经死去的人诞生,会具有一些以前的记忆,并且持有一些神秘力量,但是实质上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人了。我们将这种现象称之为[拟态]。”

 

“比如这次的[扭力理论],他们一家人是五年前一场沉船案的遇难者。其中最小的女儿被[跳海轻生]这个概念复生,变成了拟态的怪物。”

 

“[扭力理论]这个概念在社会压力的影响下诞生。当社会对个体形成的压力无法调解时,就会产生[扭力],最终表现为自杀轻生。所以她的性格是扭曲的,她以为生活在陆地社会对于人类来说很痛苦,回归海洋才是幸福的归宿。因此她剥离了自己的骨血,把它融入到了海水当中,努力的在引导人们回归海洋。她以为她在做好事,可事实上那是诅咒。接触到那些骨血的人会在梦中看到自己最恐惧的东西,不可控制的主动选择跳海自尽。”

 

“就是我们在海底看到的那个巨鲸?”七海和宫想起了之前看到的东西。“它的尾部溃烂,但是一直抛洒着它的骨血往海水中去,形成了那些被诅咒的海洋雪。”

 

“对,那是她折射在外界的幻象。她的本体藏在在隐里当中——就是一个迷雾中的神秘空间。”见神修点了点头。

 

“那些人跳海自尽之后,她会把他们接到她本体所在那个隐里里面。他们会在那里一直昏迷,直到死亡。”

 

“所以那些人其实都是饿死的。”见神修轻声说道:“昏迷的太久了,耗尽了身体的养分。宇津井是他们当中唯一一个成功逃出来的人,他畏惧着那里的一起,但是回去的路径已经深深烙印在了他的记忆深处中。因此他成了我们的[马驹]。我们尾随他找到了进去那个隐里的方法。”

 

“……”七海和宫哑然,虽然已经知道怪异是种神秘的东西了,但是他也是才了解到这期案件背后居然还有这样曲折的真相。

 

“你们进去之后,见到她了?”片刻之后,他看着手中的照片,还带着些许不可置信的说道。

 

“其实照片上的一家我们都见到了。”见神修看了一眼少年手中的照片。“她变成拟态之后,她死去的家人也随之变成了没有理智的怪物。它们已经认不出她了,只能本能的帮助她散步那些受诅咒的骨血。”

 

“就是那个在水下袭击你们的怪物?”七海和宫猛地想了起来。“当时那两只怪物一大一小。”

 

“是照片里面的儿子和父亲。”见神修点头。“至于照片里面的母亲……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了,当时那两个怪物手里拿着它们用同类骨骼磨制的兵器。”

 

“……我还记当时你说过,那个大怪物眼睁睁的看着小怪物被杀死了。”七海和宫像是想到了什么,迟疑道。“可是现在发现,它们其实是父子。”

 

“确实,它们已经没剩下多少人类的感情了。”见神修点头。“所以我才说它们是怪物。”

 

“……”

 

场中一时间安静了几秒,只有浪潮拍打着礁石的声音一直还在两人的脚下响起。

 

“那……那个小姑娘呢?”片刻之后,七海和宫对着见神修问道。“她也变成那种怪物了吗?”

 

“她倒是没有,我说过了,拟态是人类复生的,外表看上去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我在隐里中见到她的时候,她独自一个人坐在海边看海。”见神修摇了摇头。

 

“但是见到她第一眼我就知道她是谁了,因为她腿是破的,包着很脏的纱布,但是还是很努力的捧着海水往她那只受伤了的腿上浇,让她的血流进海水里。而她坐着的废墟后面,躺着一片昏迷着的人。”

 

“独自一个人?”七海和宫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照片,看着照片上女孩那幸福灿烂的笑容,想象着见神修口中的那个场景,一时间有些悲哀。

 

“独自一个人。”见神修点了点头。“在我们进去之前,她已经不知道坐在那里看了多久的海了。”

 

“……”

 

于是七海和宫的视线也不由得下意识的向眼前的海岸线开始转移。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旁边的见神修为什么愿意在等他来的那个一个小时里面,一直站在这个地方,沉默的看着眼前这片海岸线,看着潮水涨落,海鸟起伏。

 

“其实她也很寂寞吧。家人都变成了怪物,被她[解救]的人也不会回应她。”在白发少年的旁边,见神修也在做着一样的动作,他远眺着海洋,视线有些游离。

 

“但是怪物又怎么能不寂寞呢。毕竟他们永远都和人类不同。”

 

“……”七海和宫有些默然,只是看着眼前海,抬手捋了捋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片刻之后才轻声询问道。

 

“那后来呢?”

 

“我和她谈了谈,她给了我这张照片。”见神修指了指白发少年手里的照片。“然后我把人带出来了,走的时候……我杀了她。”

 

“杀……?”

 

“不然呢?做错事的人就该受到惩罚。”见到七海和宫那错愕的表情,见神修转移了视线。

 

“你手中的文件上还写着那么多遇难者的名字,如果不杀了她,谁来给这些遇害者一个交代?”

 

“……”这让少年哑口无言,他看着手中的照片上的女孩表情几度变化,有同情,也有无奈。一时间那张照片上女孩的灿烂笑脸是如此刺目,照片如同燃烧般在他的指尖发烫,以至于他险些捏不稳那张轻飘飘的纸片。

 

“你刚刚说,她是五年前海难中的遇害者。其实她也是迷雾受害者吧?”白发少年眉眼微微低垂,最终只是悠悠叹息道。

 

“可谁又不是受害者呢,雪见泽的大家不都生活在这片迷雾之下么?可怜并不是犯错的理由。我所践行的是大部分人期待的正义。”见神修摇头,并没有丝毫犹豫。

 

“做错事的人,就该受罚!”

 

“……我确实杀了她。但是我会帮她报仇的。”

 

接着他话语忽然顿了顿,仰头望向的面前的海天。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腰背挺直如同钢枪,明明是很朴素的动作在他身上却透着一股锋芒。他的声音很轻,但是每一个字都很清晰,只是吐字都好像能让人感受到坚定,带着刀锋般的意志和执着。

 

“我清楚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也并不逃避与迷雾的对抗。无论是怪异还是人祸,总会有一天我要荡平所有的一切。所有的罪恶……”

 

说到这一句忽然一股强烈的意志从他身上迸发出来,这一刻在七海和宫眼中他耀眼的刺目。他低声咆哮,那红瞳闪烁,带着火山般的压抑的愤怒、仇恨与不屈,顽固的意志像是要把万事万物都切开。

 

“都该被涤清!”

 

“哗哗——!”

 

浪潮呼啸着拍过,拍在码头上破碎成无数水花。偌大的海岸上他挺立的背影孤单渺小如蝼蚁,可这蝼蚁是如此的狂妄,要向万事万物都宣战。

 

“……”

 

那一秒七海和宫都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了,下意识的后退了半步。一直到最后这个瞬间他好像才隐隐窥见了这个见神修身躯之下那令人惊恐的真实。这个男人的身体中隐藏着滔天的愤怒,他在压抑着不让它表达出来。可愤怒不是那种能被抹消的东西,他越压抑就越愤怒,越愤怒就越想要咆哮,总有一天那愤怒挣脱束缚从那身躯中而出的时候……

 

会像是天火一般,将一切都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