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二一九五年一月,欧洲联邦某处。我揉揉眼睛,醒了。伸了个懒腰。窗外的阳光一如既往的明媚。冬鸟在轻轻的歌唱,或许正在不远处的枯枝上蹦蹦跳跳。不过还有一只可爱的小鸟正在房内轻轻歌唱,而这一点,让我感到幸福。

不错,幸福。既非愉悦,又非滑稽,只是淡淡的幸福。阿比盖尔正在厨房忙活着早餐,淡淡的香味传来。那是怎么吃都吃不腻的单调的咖啡与烧火腿的味道。在这种“传统”或者“风俗”的方面,我远不及艾比来的精致。

“艾伦,早餐准备好了!”阿比盖尔的甜美声音随香味一起飘过来,而我自然也是很识相的整理好零乱的衣服前去赴宴了,不论出于何种理由,我都不该让一个女人等待——更何况那是艾比。

果不其然,早餐是一如既往的组合,咖啡,面包,烧火腿。阿比盖尔几天前就说过干酪的储备不太够了,不过我还是没打算让她去买,毕竟风头很紧。谁知道呢?说不定在艾比刚刚露头的瞬间,项目主管就会把她带走,然后严刑拷打,试图询问我的位置。或者更糟,莫比斯人之类的家伙会直接杀死她泄愤——这些都是完全可能发生的。

这一切不可避免的是我的问题。如果当时我没有跨过那条线,没有放下戒备,没有和她一起逃出营地,凭借我们的秘密积蓄蜗居在这个小小公寓里,事情恐怕就不会这么麻烦了。不过,我是个男人——至少将会是一个男人,必须对于自己的行为,以及自己所爱的人负起责任来。像我那位不明身份的父母的所作所为,我才不会干。我会让阿比盖尔嫁给我,我们会有一个美好的下半生,没有杀戮,没有压得人喘不上气的“后备兵员计划”,没有训练也没有强制教育,只有我们。这样的日子早晚会来临的——阿比盖尔不用一个字就说服了我保持着如此的信念与热情。

我相信她。因此我相信未来。未来的价值仅仅是因为她在我身边而已。对我来讲,这已经足够了。一个爱我的人,一个温馨的家。足够了。

“咖啡什么的也不太够了。这些东西用点手段就能搞到,但是火腿很麻烦……”阿比盖尔掰着手指计算着一些必备物资的见底储备,“Zu schade.”糟透了,她说。

我看着阿比盖尔,在早晨的冬阳照耀下,如雪花般透明可爱的她。她比我大一岁——十七岁,散开的头发是银色,没怎么精心打理,乱蓬蓬的但又格外可爱。她的睫毛长长的,双眼的光辉也透彻又迷人。她穿着一身薄薄的米白色毛衣,恰好能够显出艾比恰到好处的柔媚身材,清纯、美丽而不至于媚俗,空气中混杂着早餐香气的是阿比盖尔身上淡淡的香气,让我悄悄悸动着心。这样的生活气息中栖息着这位坠入凡尘的天使,阿比盖尔·冯·洛兹恩,我的恋人,我的战友,我的——家人。

“咦?”注意到我那未曾离开她脸颊的目光,阿比盖尔有点困惑的眨了眨眼,“不要盯着看啦。”她的声音和脸颊一起染上淡淡的玫瑰色。“好的,知道了。”我以微笑回报她,大口吃起早餐来,平凡的味道一如既往的令人感动。

-01-

我们的相识就像我们的分别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意外。在某次例行公事般的突击任务中,我们几个负责取目标首级的潜行班成员突然收到了上面的通讯。有个情报员因为行动的失误被敌人抓住了。原本离那个位置最近的是特西奥,但是早就有默契的突击班成员和潜行班成员一起把这个棘手的节外生枝丢给了“沉默的艾伦”。于是,在那次对孤儿院的袭击之中,我转向另外的方向,拿下了正在试图对一位男装的女孩行不轨之事的敌方干部。

不管什么时候,女人对男人办正事总是个麻烦,我当时这么想着。“情报员艾比·洛兹恩,谢谢你来得及时。”衣服被撕开了一半,满脸通红的遮掩着的阿比盖尔与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潜行班,艾伦。准备撤退吧。抓紧我。”冷酷而高效,这就是那时的我。

“请别看我……”她说。“我对于趁人之危没兴趣。”我说。我们第一次的相遇实在是很平常,这种任务中的节外生枝,以及随之而来的救援,在我们这些“后备兵”的行动里很正常。毕竟我们还不是正正经经的V&L入职者,实战的危险系数远比想象的高。仅以我的同期生们为例,已经不知道几十人丢掉了性命,丢掉了肢体,或者丢掉了贞操——一切仅仅是因为行动的方针,还有一系列优胜劣汰而已。所谓的行动至上主义。至于其他的东西,等你们成年入职V&L了自然就会知道了——教官在某次例行公事的大会,或者是某几次例行公事的大会上都这么说过。仿佛年到十八,正式入职V&L就会消解一切的疑问一样。

但是实际上呢?那东西连“我们为什么在这里”这么基本的问题都回答不了。我们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战斗?为什么忍受痛苦?为什么要“成长”,又为什么而结果性命?这些东西都回答不了。我因此而沉默,因此而离群,因此而远离那些尚存少年意气的战友们。

我们能并肩作战,这不假,但是我们也仅能并肩作战了。尽管我个人的经历——被模糊了印象的父亲遗弃,送到这里来参加后备兵源项目——在这群人里远远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仅仅是前阵子才来的一个新人,都是个遭遇家庭变故,丧失幸福生活,丧失家人,丧失一切的温柔者。我这样的人又算得上什么呢?这并非谦虚,而是事实。

我因为如是种种的原因沉默着,甚至得到了个调侃性质的外号叫“沉默的艾伦”。但我只能沉默,因为开口就会感到悲哀。直到某一日,我隐约注意到,一个似乎有一面之缘的同期女孩在一点点的偷偷注视着我,和她一位金发的朋友有说有笑。她自然天生的银色长发与几近透明的清澈双眼,让遮盖了原本颜色的自己感到莫名的……无地自容。

某日的一瞥,阿比盖尔·冯·洛兹恩的容颜就彻底埋在了我的心里。

-02-

那之后某个清冷的冬夜,艾伦与阿比盖尔,两人坐在一处似乎很高的平台上,那是一处楼顶。一轮孤寂的冬月盯着他们,他们也望着月亮。今天是个难得的自由活动日,早已熟络的两人轻轻靠在一起,那是个寒冷刺骨的温暖冬夜,夜空晴朗,空气清新,无星的夜空,只有一轮满盈的孤月陪着他们。

“艾伦,你看过海吗?”她问。艾伦点点头。“那你喜欢海吗?”

艾伦轻轻呼出一口白气,“还好吧。”

“我喜欢海,很喜欢。但是只去看过一次而已。”阿比盖尔看着月亮,又看看艾伦的侧脸,悄悄地说,“以后还想去看看……和你一起。”

“哈……?”艾伦看过来的眼神很惊诧,纯粹的惊诧。阿比盖尔虔诚的闭上眼睛,似要等待宣判。

“艾伦……你愿意接受我吗?这样的我……”阿比盖尔平静地说道艾伦说不出话来,他感觉自己心中某些东西正在崩解,崩解着引燃了火,火在融化曾经的沉默,沉默在敲打坚定的原则。

“对不起。”阿比盖尔看过来的目光闪烁着星光。真奇怪,这明明是个没有星星的月夜呢。“我不该拖累你的。不像现在基本退居二线的我,艾伦你可是要上战场的啊,是要真刀真枪战斗的……”阿比盖尔轻轻抽噎了一下,“你说,一个上前线的人,怎么能因为女人挂心啊,被人抓住这点怎么办?”

她又微笑着,艾伦感觉自己中了某种神经毒素。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这是某种命定的东西在呼唤他,在呼唤他的心。那颗早已伤痕累累的人类的心脏,似乎在这个月夜再次跳动。

“就算真的接受了我又能怎么样,只会添麻烦啊……万一我出事了……”阿比盖尔的声音已经出现了裂痕,某些东西即将决堤而出。

“别说了。”艾伦的目光被悲伤所湿润,“艾比,别说了。”

“对不起,艾伦。”阿比盖尔终究还是没能忍下来,她把自己埋在艾伦的怀里,轻轻捶着他的肩膀,“我啊。我啊。真的很抱歉,但是我还是……”艾伦吻了她,很轻,但很真挚,满含情感。

“别说了,艾比,都会没事的。”

“骗人……”阿比盖尔的目光中星光闪烁着。

“我保证。”艾伦的目光中,闪烁着月夜下的她。这一天晚上,阿比盖尔和艾伦,开始了在项目内人员之间被当做禁忌的交往。

艾伦和阿比盖尔就这么过了接近两个多月的幸福时光,他们极少出门,警惕着曾经战友的追杀,享受着彼此甜蜜的吐息。滑稽的状况在他们身上上演着——他们是少男少女,又是受训的机器,他们是为爱所救的年轻人,又是躲避追杀的亡命徒,他们——既是孩子,又是成人。为欲望,物质,野心……以及充斥世界的任何阴谋和邪恶所扭曲的他们,此时此刻活着,自由的活着。他们从旧时的阴影之中解放出来,呼吸着夹杂彼此温度的自由空气,真正意义的作为人类而活,作为青年,作为少男少女,而非什么“后备兵源”,“任务机器”。

去他的“任务至上主义”——对他们来说,生活才该是最重要的,现实而不失浪漫的,原本就应该如此的“生活”。

然后,一场意外就那么刚好的毁掉了一切。

那个时候,她说想去看海。这一点我是知道的,阿比盖尔一直都很喜欢看海。这一点从未改变,从来没有。但是我们两个还从来没有以如今这样毫无负担的身份一起去看一次海。阿比盖尔曾经告诉过我,深夜的海风和星空,能够让她有种“净化”的感觉。净化的通透,加上有你在身边的幸福——这样的感觉……还没有体会过呢。她微笑着,脸颊微红,然后再度回到我的怀抱,两人依偎在一起。

那曾经是我最为难忘的、幸福的时刻,觉得整个世界因此有了价值的一刻,愿意用余生去换取它的停驻的,那样的一刻。

所谓“宿命”之所以称为“宿命”,正是因为它永远只是站在世界之外俯瞰万物,永远不会因为个人的得失而改变航向。所谓宿命,正是一位死神,一位残暴的神明,将无数的人逼上深渊边缘,侵蚀一切,破坏一切。时间是它的法术,人心是他的车轮——宿命的恶神,从未放过任何人,自然也包括我。人类是不会生来就认命的,这点我深有体会。

所谓认命乃是“认清宿命”。一位名为维托·科里昂的伟大人物曾经说过“人只有一种命运”,但又何止如此呢?命运喜怒无常,指不准会向什么人卖弄风情,又向什么人挥下血腥的利剑呢?

那一天。我们彼此分别。原本是要一起去的,结果她考量到安全问题,跟我说“分头行动比较好”。而那个时候,我竟然完全抛下了理智,抛下了判断力,抛下了万无一失的保全意识,答应了她的请求。那并不是一个出于恶意的请求,并不是一个空穴来风的请求,并不是一个难以理解的请求。

那个时候,这个选择出于纯粹的爱与善意,出于理所当然的判断,也有着十分清晰的思路。莫比斯主义者、黑帮、民族主义者……敌对势力远比表面上看着的那样无孔不入。而那一天晚上,我一个人站在星空下,直到曙光卷去一切希望。

当我回程的时候,V&L的人来了,他们开场的第一句话却是——“很抱歉,艾伦先生。洛兹恩小姐遭遇了敌人的暗杀,她死了。”

我还没和她一起看海。也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03-

回到V&L后,我的人生也回到了正轨。一切一如往常,战友们一如既往的成群笑着,任务一如既往的下达,更多的人因为利益或者权力死无全尸。一切都和之前完全一样。

不,一切都变了,都变了。阿比盖尔·冯·洛兹恩,我的恋人,她已经再也……

心悸。剩下的感觉只有心悸。我已经不会再因为她的死哭泣了,也从未有过。我能捕捉到的只有十分微弱而又细腻的心痛,不至歇斯底里,也不到泪流满面。只有这样的淡淡的忧伤,继续做沉默的艾伦。我没有见到阿比盖尔的遗体,其实也并不是十分想见。说句实话,我很害怕在那个时候完全崩溃,毕竟造成那样的局面的人是我,没能保护好艾比的也是我。

有什么可辩解的呢?我难辞其咎。恋爱会干扰人的判断。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我身后的体制对此严加看管了,因为我们所在的环境并不需要那些正常的,平稳生长的青少年。那是什么呢?那是正常的世界,那是遥远的古代。

不,或许古代也是一样不需要他们的吧?青少年的所谓“青春”不过也是大人物心中和手下的筹码和货币罢了。谁会在乎呢?就算我们彼此在乎,这个世界也不会在乎,命运也不会在乎。她已经死了,唯一的叛逆者,唯一的正常人,我所深爱的她。真希望阿比盖尔还在啊。

好想你。真的要受不了了啊——你为什么离开了呢?为什么再也回不来了呢?为什么丢下我了?她才是关键所在,没了她我什么都做不到——我无法站在阳光下活下去。她救了被遗弃的我,但又被命运夺走了。

啊啊。阿比盖尔,我害了你。我不该把你卷进来,卷进我的不幸,卷进我的宿命。和我走在一起的人似乎都会变的不幸,从我渐渐被淘汰的同小队成员,再到莫名死于谋杀的艾比,再到我那据说死去的母亲和遗弃我的父亲——他们全都很不幸。

那都是因为你这个不祥的混蛋!恍惚记得很久很久之前曾有人与我说过这句话。

“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一个乱糟糟的金色毛球正试图挣脱其余的守卫冲到我面前,我震惊地盯着那张扭曲的瘦脸,但是——我不记得我认识她。“要不是你这个混蛋,把阿比盖尔拐走,她怎么会……”

想起来了,远远地见过她的背影,她叫夏洛特,阿比盖尔的朋友。“我爱那个姑娘!她救了我!她是我唯一的救赎啊!”

阿比盖尔好像确实说过,夏洛特曾经追求过她。“但是,你这个男的,却把她害死了!”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死也不会。她吼完便被彻底拖走了,我再也没见到她。几天后,阿比盖尔的葬礼正式举行的那天,夏洛特·维尔福自杀了。而我,也只剩下一句说不出口的对不起了。

依稀记得,在那场没什么人出席的葬礼上,有两个人来专程的吊唁。其中一位,是我的友人,被和我划归一类“怪人”的奥莉薇亚·瓦伦汀。她比我大一岁,明年就可以正式加入V&L,奥莉薇亚很少说起自己的过去,但那几乎是项目里人尽皆知的——她是一位死在军事清洗的军官的女儿,在十三岁那年失去一切,沦落风尘,而又在反抗凌辱时用刀杀死了五名暴徒。

“我很抱歉,艾伦,关于阿比盖尔的事情……”她眼中含着泪水。在整个项目中,阿比盖尔和我是唯一能和她在一块交流的人。“如果,我能做什么……让你好受一点,或者让事情有些转机的事情……只要你需要,我就会做的。”

这是她所能给予的最大的好意,也许也是在这个烂地方唯一真挚的好意了吧。业已结束的葬礼的一角,我孤零零的站在那里。大家都走了,只有我留了下来。

这时,一个年长的佣兵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节哀。”他说道,嘴上叼着一根电子烟棒,换了个放松的姿势站在我身边,吐了一大口烟气。

“她是被什么人杀死的?”

“黑帮。那帮人甚至不知道他们杀死了一位PMC的成员。”

“不是正式成员,不然也就没事了。”他说道,“那姑娘姑且也就算线人,很不幸的是,不管是在PMC还是其他敌对势力那边,牺牲和释放怨气的目标都是这类边缘人。这个世界的运作方式如此。”

“大概吧。”我做了个深呼吸,试图纾解一下这份沉痛而冰冷的悲哀。

“你今年多大?”他又问,目光看向远方某处,我随之望去,那里有一片厚重的云团。“十六岁。”

“我听过你的事情,你的水平。等你毕业,我大概会把你要走。”他咧嘴一笑,“我现在已经在盘算一个小小的礼物了。如果到时候你还活着,我也没死,我就兑现。”

“哦。”

我无动于衷,看看天,看看那片云。等我缓过神来的时候,那位穿着深蓝色安全主管制服的老兵已经走了。

我依稀记得,那个人露出的左手,是完全的机械。

-04-

“我的名字是艾伦,没有姓氏。生于2179-10-05,男。来自私人军事承包商‘维克托利斯-利特’的后备兵员计划,直属于计划委员会。在德意志大区的基地内参加训练。

“来V&L之前的事情不知道。我父母大概是抛弃了我。我曾服役于后备兵员计划第十五小队,担任游走手。在项目内的机动飞索运用排名中位列第一。常用武器是STF-88冲锋枪,双持。

“在项目中没有多少朋友。关系比较密切的有两人。奥莉薇亚·瓦伦汀小姐,现在担任对外任务的安全小队指挥官。阿比盖尔·冯·洛兹恩,曾经的战友和恋人,已死亡。

“现在正式提交入职申请,申请调入维克托利斯-利特的正式部门,为反抗莫比斯主义、分裂势力以及企业的敌人贡献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