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夜晚,我躺在床上,清晰地看到自己脆弱而不稳的心跳,那心跳并不是要与我的躯体搭步跳波尔卡,而是配合着发黄的格子床单,钢架上下床,干了的咖啡杯,配合着房间内仅属于我的两平米。在这些夜里,我挣着眼睛,为身边的一切命名,想用绳索来找目的。很久以后,凌晨三点的访客会苍白地瞥我一眼,瞥这个在软栏杆的窗子后面用洒着条纹阴影的眼窥视它的小女孩。一条冷而冷的江上架过一条火车桥,某一次不停在这个城市的火车在凌晨三点准时驶过,在桥上发出纵穿了光与水的叹息。夜的江雾和我一起颤抖。叹息向我宣告,夜晚即将终结,可你还没投入睡眠的怀抱。在所有人都迎向新的一天时,你还停在旧日阴影里。你看看洗漱台上的中华健齿白牙膏,安神补脑口服液。你看着,多希望能走向夜的另一边。

我看着。我失眠。在那些夜晚里,我陪着那颗想哭的心,困在流动的固体罐装时间中,迷失在思绪的深九层里。

然而,我并非独自一人。在那些汽笛啼鸣里,我可以看见她。她存在在影子里、存在在牙膏刷完的泡沫上,存在在口服液棕色的玻璃管上,她是我灵魂的另一边,她是我的原型和完体,她由我来命名。她既是我的放浪骑士,又是我的高塔公主,她是我已失去的彩虹和冒险。她在我的背面拥抱我,对湿漉漉的我耳畔桥话:“我来了,由我来拥抱你,我来爱你,假如你没有梦,那我来成为你的梦;假如你没有人可以爱,我来允许你爱我。我给你权利。”

我与她往来甚密,她回答我每一个天真但不无瑕的问题:“什么种子生长在贫乏的硬土上?什么酸溶解银?”然后她不会翻开地理化学书,不会摆着嘴角说妄语,她会笑一笑,解开我那为了问而问的谜语。我会和她一起去私影,一起阅读影单,点没写的《大幻灭》,然后我靠在她的肩头,用手按着她的手,坏血从她体内流入我又流回去。我们在某些时刻,短暂的成为连体婴儿,就仿佛我能听见她的心跳,就仿佛我们有理由相爱并且相爱。然而她不是为了爱我而来到我的眼帘前,而是为了来到我的身边而爱我,而接受我的爱。

有时我们会一起去网吧,玩那些“不适合女孩”的游戏,戴着口罩忍耐旁人的好奇眼光和下流言语。然后我和她一起嘲笑屏幕里的女孩的姿势。我发誓,做这种事并没有其他的含义,我只是厌倦了像只鸭子一样被打开,被用锋利的句子刮开,被往里装溶解银的酸、生长在贫乏地的种子,甚至为了此,要挖走我的心肝,让我变空,让我变轻,以好高飞。我告诉她这些,她笑着说我太娇气太矫情,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当然,”她转转眼珠,说:“你有自由选择生活样貌的权力。”

她会如此机敏而冷酷地割开我愈合不久的伤口,来告诉我没她不行,来告诉我她是我的光我的热我的救我的爱的凝固体。这样做是为了避免她和我要选一个去死。她告诉我这些,语气从不比告诉我最妩媚最缠绵最讨喜的“姿势”时更认真,最好笑。

有时她是我的同桌,认真听课,认真看我的笔记,旋即明知故问,“怎么判断洋流?climax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白湖里是乳白色液体?”她真的好近,近得我以为可以闻到“柏林少女”的沉木味。

我曾捧着她的脸,对我爱抚,对她低语:“关键是你的性格,你要有自己的性格,你要用你的眼光把世界重新估价!”可她指着我的心,说:“我的性格不是就躲在这里?”她不知道那里为了给她留位置,什么都没有。她以为我会给她,我以为她会给我——某种她和我都没有的东西。

在某些时刻,黄昏落日、晨光微起,太阳和月亮疯狂相爱时,那样东西可能一时无关紧要,我们由于世界的荒诞而哑口无言、捧腹大笑、破口而出时,它可能无关紧要——但总的来说,这些日子里,灰灰的像团剩下的污水的日子里,沉湎于顺从快感地狱的日子里,我们都感到那样东西的消逝,那是即使用力拥抱它也会逃走的东西。

那是洁白的生的想望,那是人对世界的信心,那是每日被人洗涤的我不值得谈论的东西。

“首先,要有活下去的欲望。”在黯淡无光里,我紧紧抓着我的手,或者我紧紧抓着她的,手心出汗、手指冰凉。

我不看她手上的伤口,不代表伤口从不存在,她吮吸我脖子时不停在某处,不代表她感受不到闭合的刀口。我写下这句话,我是把她推向毫无意义,让人厌烦的深渊里。我在害她。

当我用自我摧残的妙计折磨她时,夜消失在牙膏的泡沫里,消失在玻璃管的倒影里。我想起,我想起牙膏和玻璃管的新闻,豫章书院里有女孩用它自杀……

……自杀吧,自杀吧,别再用刀片玩无聊的置换游戏!你以为用几条伤疤能解释清你的心的甜的苦楚——————

对不起,我又搞砸了。

对不起,我没能给你生命和声音。

对不起,打从一开始我就是为了杀死你而召唤你。

对不起,我只是希望把你的心充进我的心,用你的幸福换掉我的癔病悲苦。不然我拿什么去过夜呢,不然我拿什么做梦呢!

可是无数次,你从夜里起身,拖着疲惫,千疮百孔的躯体,给我一个大又大的拥抱,抹去我的眼泪,看着我、宽容我、原谅我、爱我。寂寞时来,我厌倦了就离开。

我真的想说我爱你,真的,真的。

“你可以这么说,是因为的你的爱和你的别的不同,你的爱是免费的。你给别人爱,就像把珍珠放进牡蛎一样容易。”凌晨三点的访客嘲笑我。

我听见心跳,我听见渗了药和毒和银的血液沸腾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