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8年8月9日 雨

难得的假日,天边似乎有些阴霾,低沉的气压,灰白绵密的云团。我明明已经醒来,却还是感觉浑身上下懒洋洋的,眼皮像是铁闸般沉重,裹着被子赖在床上。

真想一直就这么赖在床上,要是能再下点淅淅沥沥的小雨,听着雨滴轻轻地敲打窗沿的声音或许就完美了。

半梦半醒中,我仿佛是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感觉心脏突然抽搐了一下,一种危险来临,即将大祸临头的预感从脊柱直窜天灵盖,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哥!带我出去玩!”这简直就是恶魔的低吟。

我用被子蒙住脑袋,反转过身,故意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再睡一会儿,再让我睡一会儿。我在心里祷告着,求这个小恶魔赶紧离开。

“哥!”委屈巴巴的声音,“好不容易放假都不陪我玩。”然而我知道可怜巴巴只是小魔女的伪装。

悉悉索索的,好像是在翻找着什么。

我还是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尽力调整呼吸,让自己的呼吸显得平缓,像是睡熟了的样子。

一分钟,两分钟。我在心里默数着。按照以往的情况来看,魔女的耐心通常很少,只要我能多坚持几分钟,一定能熬走她。

果然,没过多久,悉悉索索翻找东西的声音也停止了。我又等了一下,确定没有动静了,轻轻掀开一点点被子,留出一条缝,小心翼翼地把耳朵伸出去。

是关门的声音。

赢了。无形中松了一口气,然后简直就是心花怒放,在我的脑海中有无数烟花绽放,色彩斑斓,璀璨壮观。这感觉,比老板告诉我这个月提前发工资的感觉还要爽。

我终于把魔女熬走了!

我赢了?

难以置信的胜利。太感人了,人类竟然能战胜恶魔。

我决定要把今天的事迹写进日记里,日后会是人类宝贵的财富——记我与恶魔妹妹战斗的日子。

和小魔女战斗的这十几年里,我赢少输多,几乎每一次都要屈服在她的威压之下,今天这一场胜利足够我庆祝好久了。

然而,出于十几年的战斗经验,魔女并不好对付。依然是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我都没敢直接睁开眼,而是微微眯起眼,偷偷摸摸地露出一条小缝。

背脊发凉。

在我视线里的,是一张圆圆的,有些婴儿肥的脸蛋。看上去很讨喜的样子,然而嘴角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邪笑。

没错,邪笑,是一种奸计得逞独属于魔女的笑容。眼下,她是背靠在关闭的房门上,笑吟吟地看着我。

上当了,恶魔又进化了。我在心里无声地哀嚎,仿佛能看到未来战斗的惨烈。

没来由得微微打了个哆嗦,我赶紧闭上了眼。好在多年战斗经验让我格外谨慎,呼吸微有一些局促,但是。

应该没让她发现吧?但愿没有发现。

明明没有睁开眼,但是我竟然还是能感受到她的接近,近到我甚至可以听到她的呼吸声。

一股温热的气流轻轻拂过我脖颈,痒痒的,就好像是小奶猫的爪子轻轻抚过的感觉。明明是温热的,我却有一种遍体皆寒的感觉。

“哥,我看到了哟,”像是恶魔的低吟,“看到你藏起来的书了哦,在床脚那里。”

我一个激灵,仿佛都已经能看到她得意的神情。

不可能,不可能,我藏得那么好……

我在心里反复念叨着,然而不自觉地嘴唇哆嗦了一下。

难道刚才就在翻那个?

“我看到了哟,原来哥哥是喜欢那样的女孩啊……”耳边热流缓缓流淌,“真是没看出来呢……”

坏了。

我猛地从床上弹起来,眼睛瞪得圆圆的。

“没有!绝对没有!那是直树放在我这里的……”口不择言,我只能在心里默默给直树说了声抱歉,今天的恩情只能下辈子有机会再报了。

遥远的不知道在哪的一个十三四岁大的正低着头聚精会神沉浸在小说里的男孩突然打了个喷嚏。他抬起头,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迷惑。

然而这些是我不知道的。我知道的是,眼前这个小女孩笑得是那么的灿烂。嘴角都快裂到耳根上了。居高临下般看着我,就像是女王看着奴仆,雄狮看着羔羊,从她的眼瞳中,我仿佛能看到自己惊恐的样子。

“呀,原来哥哥没睡啊。”

“没……还不是被你吵醒了!”我加大了嗓门。

“话说回来,直树真的在你这里藏了书?”她一副迷惑的神情,小眉头轻轻皱起,耸了耸小巧的鼻子,然而嘴角却依然挂着那抹若有若无的笑容。

“是……是啊,就是你翻到的那本。”

我强忍着心虚,直视小魔女的眼睛。那是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眸,细看下去,好像还透着一点点梦幻般的浅紫色,不知是我房间内光线的问题,她的眸子看上去好像傍晚的夜空。

“诶?我什么时候翻到了啊?”那抹笑容已经藏不住了,那嘲讽之意,都已经快从她梦幻般的眼眸里溢出来了。

“就……就是你说在床脚……”我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看去。

很整齐,没有被翻过的痕迹。

一瞬间,我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丫头,她真的只有十三岁么?我感觉我像是惹到了一个百年老妖,欲哭无泪的感觉让我近乎崩溃。

“原来是在这里啊!”她顺着我的视线走去,“让我看看,是什么书让直树一定要藏在哥哥这里啊……”

“别!”我下意识地扑了上去,死死地压在那里。

我身下是尊严。

没错,作为兄长我还是要面子的——让妹妹看到了,我怕不是永远都要屈服在魔女的掌控之下了。

“哦?”她的柳叶一般眉毛轻轻一挑,语气中带着玩味,“为什么不能让我看看呢?”

她右手食指抵住嘴唇,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我可是你的亲妹妹啊!有什么不能让人家看看的嘛。”

通体生寒,如坠冰窟。

憋屈,十分憋屈。被妹妹调戏成这样,我怕不是混的最惨的哥哥。

“这……这是人家直树的书,不能随便给别人看。”

“那我更要看看了,毕竟,”她嘴角的弧度让我不禁打了个寒战,那是一种透着森寒杀意的弧度。

遥远的彼方,那个眼睛里充满迷惑的小男孩又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战,像是察觉到了危险般一下子就从座椅上弹了起来。

“不行!”我下意思地拔高嗓门,神色变得激动起来,就像是护食的幼犬,呲着牙,然而心里说不出有多害怕,“不给!绝对不给!”

“好,那我不看。”让我没想到的轻易放弃。

这么好说话?我本能地警觉。

“那带我出去玩。”

哀嚎。

“祖宗,您老人家看看外面,”我指着窗外,“这阴沉的天,去哪玩啊。”

“我不管,不带我出去玩就给我看。”

挫败。

又输了。一抹苦涩,比起生嚼咖啡豆都要苦。

别问我为什么知道比生嚼咖啡豆都苦,什么时候你睡觉的时候也被塞一嘴咖啡豆就知道了。

我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她。难得的假日,就这么泡汤了。我就想赖在床上,静静地做个睡美人。

“哥,”然而在我挫败灰心丧气,就差化作尘埃随风飘散的时候,她走到门口,“那幅画还没画完?”轻飘飘的语气,她背着身,然而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嗯啊,”我有心痛斥自己的不争气,怎么这时候声音变得那么没有底气了呢?

我看向在我房间里一直架着的那个画架,一副油画不知道在那里摆了多久。她走到画布前,蹲下身端详了一下。

“蛮好看的嘛。”

“嗯啊。”

“为什么一直没画完呢?”

我沉默了一下,看着那幅画。

画很简单,就一棵桃树,一架秋千,秋千荡在半空中,桃花片片飘落。仿佛还能看到春日的光影,那是明媚的,温柔的阳光,带着一丝浅粉,带着一抹嫩绿。

“还差一些,”我笑了一下,“很快就画好了。”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怎么这么关心哥哥?”我没来由得蹦出这么一句,“喜欢我画的画么?”

“才……才没有!”她背着身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我只是随便问问的!”气鼓鼓地转过身,她拿食指指着我,“笨蛋老哥,有什么资格得意!快起床,慢死了!”

“薇薇,早上好啊!又领着哥哥出去玩啊!”是隔壁家的大婶,看到薇薇可开心了,一只手推着自行车,另一只手还腾出来挥舞着打着招呼。

“嗯,”薇薇乖巧地用力点头,“张婶婶早上好!”元气满满的声音,配合上她今天一身淡绿色的长裙,脸上还画了浅浅的妆容,看上去乖巧可爱。

我妹妹,因为单名“薇”所以大家就叫她薇薇。众所周知,薇薇是大家的,小魔女是独属于哥哥的。

我哀嚎着,当然不敢喊出声,只能耷拉着脑袋跟在她后面。

“腾腾,跟你妹妹学学,见到婶婶都不打招呼了!小时候白疼你了!”张大婶脸上笑容别说多灿烂了,当然我知道那都是因为我妹妹。

“张婶婶好。”有气无力。

“带着哥哥好好玩啊,”张大婶挥着手告别。

这里真的没有一个正常人么?这天气玩什么玩?我腹诽着,然而毫无办法。

“哥,最近不用去上班么?”她走在前面没有看我,“不是暑假都要做兼职么?”

我正看着天空中的灰白的云朵,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哥!”

“哦,这两天放假。”

话说回来,我都快忘了,这还是暑假,我都多久没像现在这样随意地散步了。

“咱们去哪玩啊?”虽然我不介意漫无目的地闲逛,但还是问了问。

“嗯……”她沉吟了一下,“去那里吧!”

“那里是哪里?”

“跟着我走就好了嘛,”薇薇转过身,笑盈盈地仰着头,蹦跳着倒着走,“毕竟是我领着哥哥出来玩嘛。”

“老哥,”她俏皮地眨着眼。

我嘴角扯了扯,一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钱带了吧?”

坏菜。我下意识地捂住了钱包。

“你会买单的吧。”她圆圆的脸蛋上露出一抹狡黠,一个问句愣是说出了陈述句的感觉。

路上确实是没什么人了,跟着薇薇左拐右拐,走了好几个街道,都没看到几个行人。随时都会下雨的天气,什么人会选这个日子出来玩啊。

索性没走太久,她就停下了脚步。

是一个广场,一棵树都没的广场。

幸好今天是阴天,要不然连树荫都没有,大夏天的不被晒死才怪。

设计出这种广场的也是人才了。

“我要吃那个!”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里竟然支起了一个小摊。

“鲷鱼烧?”我问道。

薇薇使劲点着头,“据说特别好吃!”

难怪要选今天来了。我看着那个小摊,即使是今天这样的天气,路上都没几个人,这个小摊前也排了不短的队伍。

“我给你钱。”我作势要掏钱包。

“不要!”她摆了摆手。我疑惑地看着她。

良心发现了?我妹妹竟然会不找我要钱了?

“你去排队给我买,我在这里等你。”她一屁股就坐在了旁边的石凳上。

“我……”

“要不然就把书给我看。”

真的是,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幻想。

队伍不算短,我站在队尾,无所事事地张望着四周。没想到的是,这个广场竟然离老爹老妈工作的研究所不远。

我之前竟然没发现过这个地方。

好像眼花了一下,感觉有个身影从我眼前晃过。揉了揉眼睛,前面队伍里好像没有多出人。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胸口有点闷,好像没有看清楚那个身影让我很遗憾似的。

一点点接近队首,我看向薇薇的那个方向。她还坐在那里,对我报以温柔的微笑,张开嘴看口型大概是在说:要三个。

真能吃。那一个鲷鱼烧怕不是有我一个手掌大。

“老板,三个鲷鱼烧。”

“好嘞。”

刚刚接过老板递来的鲷鱼烧,雨就淅淅沥沥地下来了。

我稍显得意地看了看后面排队的人群,缓缓地掏出雨伞。

嘿嘿,这种天气不带伞的怕不是傻瓜吧。

然而我刚刚撑开伞,天就像是漏了个口子,雨如同洪水一般倾斜而下。狂风阵阵,仿佛猛兽一般,裹挟着雨水横拍在我的挂着得意之色的脸颊上。

我手中的小伞,就像风雨中飘摇的枯叶一般,起不到半点效果。

“该死的!”收起伞,小心翼翼地把刚到手的鲷鱼烧收进怀里。然而此刻衣服也快湿透了。

“跟着小魔女果然没好事。”我没时间跳脚,向着薇薇之前坐的地方飞奔而去。

广场上的人几乎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雨脚连成线,简直就是雨幕,洒在地上,腾起阵阵白雾。我的头发被打湿贴在脸上,眼睛也很难睁开。

“该死的,人呢?”好不容易跑到薇薇之前坐的石凳边,却发现早就不见她的踪影。

一个人躲雨去了就把我丢下来不管。

真想把怀里小心保护的鲷鱼烧直接扔到地上。然而想了想那张肉乎乎的小脸。

没时间多想了,我近乎本能地冲到了一个凉亭底下——这个广场没有一棵树却有凉亭。也不知道设计的时候是料想到了会有今天这一幕还是怎么样。

凉亭不大,中间有一个石桌,四根柱子,还有两个石凳。在这种狂风之下,凉亭也很难遮住全部风雨,不过总比完全暴露在乌云下要好很多。

我稍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大口喘着粗气。

“阿嚏。”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声音,然而很精准地落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转过头,寻找着那个声音。

而当我看到那个身影,我自己都没意识到地呆住了。

雨水哗啦啦地打在青石板上,夏风咆哮着,然而感觉这些声音离我越来越远,远到我好像已经听不到它们的存在。雨水浸湿了我的衣衫,我只穿了一件白色T恤。水顺着我的发梢流下,流过脸颊。

啪嗒。是水珠滴落的声音。

我一下子回过神来。

一不小心就看入神了。实在是……

我一时间找不到词语来形容。若说美丽,我自认为来到人间二十载,见过的美好的容颜也不在少数。

直到现在我还依然认为,我见过世界上最好看的人,看过世界上最灿烂最明媚的笑容。

眼前的少女,身高不高,大概只能到我胸口的样子。雨水打湿了她的发丝,黑色的发丝贴在她的脸颊上,长长的头发几乎垂落到了她的腰间,雨水顺着发丝滴答滴答地落下。她穿着一袭粉白色的小洋裙,露出一截洁白纤细的小腿。

好瘦弱。

这是我的第一印象。那纤细的小腿,看上去还不如我的大臂粗。怎么会有这么瘦弱的姑娘?

她背对着我,双臂交错,紧紧抱住肩膀,蜷缩起来,好小一只。好像还微微打着哆嗦。

真是的,这么阴沉的天气还跑出来,怕不是个笨蛋吧。

我转过头,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那个,”鬼使神差的,好像不受自己控制似的,“到里面坐吧,雨水会少一些。”

“嗯……”她背对着我,坐在我对面的石凳上。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她不说话,只是蜷缩着坐在石凳上,身子微微摇晃。

“你一个人么?”

“嗯……”声音很小,几乎被吞没在风雨声中,却很精准的落入我的耳朵里。

“鞋跑掉了?”这个姑娘竟然是光着脚的。

“不是……”

“没穿鞋?”

“不是……”

“你……”

我话没说完,她却转过身来。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正脸。

我依然认为我见过世界上最姣好的容颜,即使此时此刻,我依旧如此认为。

“你有吃的么?”她耸着小鼻子,脸很白,跟白纸一样的颜色,大大的眼睛,脸颊上却没有多少血色,甚至感觉也没有肉感。

好瘦弱,纤细的脖颈下是清晰可见的锁骨。

真的会有这么瘦的姑娘么?或者说这已经不是瘦了吧,简直就是营养不良。

“你说这个?”我从怀里掏出小心保护的鲷鱼烧。纸质的包装袋已经完全浸湿了,不知道里面的食物是不是还好。

令我意外的是,她用力地点着头,哆嗦的身子也突然挺直了,猛地前倾,小鼻子快贴到鲷鱼烧的包装袋上了。

使劲耸动着,那小小的,白皙的鼻子,像是拼命寻找着那从包装袋里渗出的一丝丝混杂着雨水气息的香气。

“想吃?”

小脑袋拼命点着,我都担心那么纤细的脖子会撑不住这么大的力道。一双大大的,蓝宝石一般的眼眸看向我。那是一种渴望,一种希冀,一种追求,放着绿光的眼神。

我吞了口口水。第一次见到这么强烈的欲望——竟然还是为了一口鲷鱼烧。

我犹豫了一下,脑子里闪过了那个肉嘟嘟的脸蛋——我的妹妹,薇薇,也是我的小魔王。

小魔王点名要的宝贝啊,当时那么生气,想扔都没敢扔。

“可能浸了些雨,”

“嗯嗯,”她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鲷鱼烧,紧抱着双肩的手臂已经放下,撑在大腿上,前倾的脸蛋几乎贴在滴着水的纸质包装上了。

“会不好吃。”

“嗯嗯,”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蓝色的瞳孔中好像能看到绿光。

真是的……

我真的不想再跟女孩扯上关系了——包括那个小魔王。我二十年的战斗经验告诉我,每一个女孩都有小魔王的潜质——我妹妹是其中的极品。

小魔王的宝贝,要是我空着手回去,可想而知会有多惨烈。

“喏,给你,”等我回过神来,手已经伸了出去,鲷鱼烧已经交到了她的手上。

我真想抽自己两巴掌,怎么搞的。

“唔!”像是欢喜,然而感觉脑子像是管不住四肢似的,话还没说完,鲷鱼烧就塞到嘴里了,以至于最后说出来的就是一个难以分辨的“唔”。

“啊……”我张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一个生硬的音节卡在我的喉咙里,比之如鲠在喉也没两样。

“嗯?”她咬了一大口鲷鱼烧,歪过头,用大大的充满着疑惑的眼睛看着我,嘴里含糊不清的,好像是在说:“怎么了?”

“没事……”事到如今,我也不能让她吐出来不是?虽然我真的很想这么做。

“阿嚏。”又是一个很小很轻像是经过了刻意克制的声音。

这小姑娘还想把喷嚏憋回去不成?

我腹诽着,撇过头不想再有过多交流。然而,看到她抬起来的脑袋,眼睛里好像还有刚刚憋喷嚏而产生的泪水,白皙的鼻子变得有些红,下面挂着一条晶莹的水线。

她吸了吸鼻子,却发现好像鼻子更堵了。

吃个鲷鱼烧都能吃出一把鼻涕一把泪,这怕不是个笨蛋吧。我瞥了一眼她赤裸的小脚,有些脏,还沾了一些泥渍。她的脚趾蜷曲了一下,像是不好意思地往后缩了缩。

看我干啥?

我尽力撇过头不去看她。

恶魔,恶魔,都是恶魔。想起我温暖的小床,要是没有小恶魔的存在,我现在应该躺在床上享受难得的假日。

于是我下定决心,绝对不多看这个女孩一眼,哪怕一眼。

“嗯,绝对不要!”当心里的默语足够强烈就反应到了嘴上,不自觉地说出了声。

然而看着这个瘦弱的女孩,蜷缩着身子,大口大口啃着沾上了雨水的鲷鱼烧。都湿成这样了,想必也不好吃吧。可是还是能看到她白皙到苍白的脸颊上露出的浅浅的微笑。

这微笑我很熟悉,那是幸福的感觉。

真是好满足的少女啊。她看上去也不大,应该比我小一两岁,十八岁十九岁的样子?说不准。

又哆嗦了两下。风雨还没有停,甚至又有加大的倾向。怕是又来台风了吧。好久没看电视,我甚至连星期几都分不清了。

“唉,”不知道为什么,我叹了口气,心少见的有些像是被揪起来了的那种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捏着,轻轻地一点点地,很轻柔地向上提。

风刮的方向正好是从她那面来。雨滴敲打在她的肩头,粉白色的小洋裙早已经湿透,隐隐约约能够看到里面白皙的肌肤。我无意间瞥到,没来由得觉得在这个阴雨天里,脸颊有些发热,迅速挪开视线。

心跳得有点快。

有时候心跳真的会给人一种活着的真实感。所以有的人会喜欢跑步,会喜欢运动,会喜欢那种大汗淋漓之后心跳加速的感觉;有的人会喜欢恐怖片,会喜欢鬼屋,会喜欢玩那种很吓人很吓人的游戏。

当然,还会有人喜欢那种小鹿乱撞的感觉,为了某个人小鹿乱撞,为了某个人担惊受怕,心烦意乱。

可能这就是人类吧,总会为了听到自己的心跳想出各种办法。只是因为心跳的声音会给他们一种活着的真实感。

我现在心跳得有点快。

我摇摇头,这不过就是所谓保护欲在作怪。我对自己的认知很清醒,所谓人尤其是所谓男人,对于脆弱又可爱的事物总会不由自主地想保护起来,不过是满足自尊的一种表现罢了。

不过这种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脆弱,可爱永远只是相对而言。

我拿起放在地上的雨伞,再次打开。

在外面风太大,在凉亭里,勉强还能撑起伞。

“嗯?”她嘴里塞着一大口鲷鱼烧,抬起眼,大大的眼睛真是不给其他五官留地方。

小鼻子红红的,现在还能看到两条晶莹的水柱。竟然有些警惕地盯着我,那是一种对于陌生事物,尤其是察觉到可能对自己造成危险的本能的警惕。她抱着那一包鲷鱼烧,身子还向后缩了缩,那种感觉,就像是我再接近半步,她都会毫不犹豫抱着鲷鱼烧就跑。

有点想笑,我撑着伞,站在她身后,感受到一股很强的推力,风真的很大。

“唔,”像是要说什么。一大口鲷鱼烧在她嘴里,撑起她的腮帮鼓鼓的。

她的眼睛真好看。

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干净的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警惕地看着我,瘦弱的身躯紧绷起来,不断咀嚼的小嘴也停了下来,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星星点点的小雨珠,忽闪忽闪的。

“会……会感冒的。”我解释道。

“感冒?”她像是很用力地吞下了嘴里那一大口的鲷鱼烧。

“嗯,淋了雨很容易感冒的。”

“淋雨会感冒么?”她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苍白的脸蛋竟显出些许红晕,像是放松了些又显得十分不好意思的样子,微微歪斜着小脑袋。似是怕我发现似的,一只小手悄悄地又摸上了另一块鲷鱼烧。

“淋雨会感冒,那为什么淋浴不会感冒呀?”

一时间我有点形容不出来我的感受。

哑然。

这个女孩过于可爱了吧。

“嗷呜。”又是一大口咬了下去。腮帮鼓鼓的,一动一动的。

“慢点吃。”

我的声音被雷声淹没了。

轰隆隆的,天边雷声翻滚,紫色的霹雳,一闪而过。

“唔!”她吓了一跳,一口叼住吃到一半的鲷鱼烧,腾出两只小手紧紧捂住耳朵,蜷曲着身体微微颤抖。

怯生生地抬起头,探头探脑地向我身后瞄去,清水般的眸子里好像还有泪水在打转。

“打雷而已。”

“打雷?”她还是捂着耳朵,小小一只的身躯缩成一团,叼着鲷鱼烧说话含糊不清。

“你害怕打雷?”为什么一副没有常识的样子。

她的小脑袋点了点,把最后一口鲷鱼烧塞进嘴里。

“好吃么?”不自觉地,我嘴角少见的绷不太住了。

“嗯嗯!”拼命点着头,蓝色的眸子在眼眶里转了转,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在胸前搓着小手。

“那个,”她把嘴里的鲷鱼烧咽了下去,似是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

真能吃。

跟我家小魔头有一拼。

她吃的很急,以至于嘴角还有好多碎渣。

真有那么好吃么?我有点好奇。似乎是无意识中,我伸出空着的右手,想要捻她嘴边的残渣,然而她却微不可察地向后挪了挪。身体紧绷着,眼睛里说不出敌意,倒是有一种……胆怯?

她在怕什么?

我摸了摸鼻子,我长得倒也不算凶神恶煞吧。虽然长得不敢说多帅,但至少干净,这点跟薇薇很像,是讨喜的那一类。

话说回来,哪里有说哥哥像妹妹的道理?

我悻悻然收回手,挠了挠头。

“那个……不好意思。”

我这一天都做了些什么啊。

跟个痴汉一样。

“没……谢谢你。”她放下手,低着头怯生生地说,“我叫克莱尔……”

“什么?”声音很小,我都没听清。

雨势渐小,凉亭外只有一些滴滴答答的清脆的响声。风势渐歇,卷起一股浓郁的雨后青草和泥土的芳香。

“我叫克莱尔。”她抬起头,一双蓝色的眼眸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烂漫的弧度。

“我叫克莱尔,你的名字呢?”

“卫腾。”

“胃疼!”她蹭地从石凳上弹了起来,“胃疼要赶紧上医院啊!”

一手扶额,我就知道。

“不是胃疼,是我,卫腾。”我手指着自己。

“我知道啊,你胃疼啊,胃疼就要早点去医院啊!”她急得团团转,一把抱住我的手臂。

两只纤细的胳膊用力拉着我往外走。

之前的警惕呢?这个举动有点超出我的预料。

雨还没停呢。

“最近的医院在哪呢?”只是她刚走出凉亭外就停了下来,四处张望着。雨滴滴在她额角,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滑落。

“喂!你笑什么!”她转过头,气鼓鼓的,小脸鼓起来,像是冲了气的气球。

“不许笑不许笑!”

“不行了!我笑的肚子疼。”

“啊!”惊慌失措的,“怎么办怎么办,胃疼,然后笑得肚子疼。”她跺着脚。

也不知道疼不疼。

“你别笑了,再笑更疼了!”

我强忍着笑,眼角已经渗出泪花。

“我是说,我叫卫腾,保卫的卫,腾飞的腾。”

“保卫的卫……腾飞的腾……”她低着头好像在沉思。

“哇!”突然叫了起来,吓了我一跳。

“谁给你起的名字?你自己吗?”

“我老爹老妈。”说起来就是一头黑线,真应该去改个名字。

说起来成年之后是可以自己改名的吧。

“哇,”又叫了起来,“你爸妈真厉害,真会起名字!”

看着不像是反话,怎么听着那么扎耳。

她吸了吸鼻子,还挂着一缕晶莹的水柱。像是懊恼般地,她皱起了两弯细长的眉毛。

“那就是不胃疼咯?”

“卫腾啊,”我掏出口袋里的卫生纸——索性有塑料包装——向她递了过去,“我就是卫腾嘛。”我开着玩笑。

“到底疼不疼。”她甩着小脑袋,轻轻地擦着白皙的鼻子,“不许欺负我。”带着些许闷闷的鼻音。

原来她也知道自己是个笨蛋啊。

“不疼,”我把她拉回亭子里,“你是自己一个人么?”

像是犹豫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雨停了。夏天的风雨就是这样,狂风骤雨,来的气势汹汹,去的不留痕迹。

乌云散尽,天边挂起了一弯彩虹,已是下午了。

从被薇薇拖出家门,到七拐八拐来到这个广场再到凉亭避雨,竟然都过去了那么久。

“啊,”她惊叫了一声,仰起头眯着眼看着天边的太阳,“已经这个时候了啊。”

“我要回去了!”

“嗯。”我感觉胸口好像有些不舒服,闷闷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

“那个!”她跑出凉亭,赤裸的小脚丫踩在残留着雨水的青石板上,“谢谢你的鲷鱼烧!”她两只手臂夹在腰间,保持着小跑的姿势面对着我。

“我……”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我会把钱还给你的。”

我刚想说什么,她却已经跑出去好远,赤裸的小脚丫踩在水坑里,溅起一朵朵小水花。

真是的,就这么跑了还怎么还钱。

好歹加个联系方式嘛。

“哥,还看,人都跑没影了。”

“啊。”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薇薇已经站在了我身边。

“没看出来啊老哥,最近桃花挺旺。”她拿手肘轻轻戳了戳我,“咋样,我未来嫂子好看不?”

“别瞎说!”我没来由得急得有些语无伦次,“小孩子懂个啥?”

“那个女孩我看挺好的嘛。”她挤眉弄眼,“是老哥收藏的书里的那种形象不?”

“没那回事,我只是看她太饿了。”

“太饿了?”她的眉头皱了起来,我心知不妙。

“我的鲷鱼烧呢?”

“你……你还好意思说?”我扯大嗓门,“你看看我都淋成什么样了?”底气却不是很足,倒像是虚张声势。

薇薇倒是一身干爽,怕不是早就找地方躲起来了。

也还好她一身干爽,要是真淋湿了,回家之后亲爱的爸妈会怎么偏袒他们的宝贝小棉袄呢?

众所周知,薇薇是爸爸的小公主,妈妈的小棉袄,哥哥的小恶魔。

“我不管,我就是要吃鲷鱼烧!”她眼睛也瞪了起来,“不然我等爸妈回来就跟他们说,你知道要下大雨还拉我出来,都害得我要感冒了。”

“我……”你这一身轻松的样子哪里像是感冒了?

“还有那本书!”

我看着空空荡荡的广场,怕是挖地三尺也找不出半点鲷鱼烧的渣滓。

果然都是恶魔。

“话说,老哥书里的女孩是啥形象啊?”她在胸前比划着,“这样的?”

我这妹妹绝对是大魔王。

2078年8月9日

卫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