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猎户独自居住在高山之上。山岭遍布荒芜,枯砺杂草与无叶灌木植根于岩石沙土交错的纹理中,寒风呼啸,红沙滚落,千沟万壑尽是焦干苦楚。

其上披着绿色原野。苔藓覆满岩石,湿地浮萍招摇,地势高峻平坦,逐渐抬升,碧绿森林在雾中挺立,深处更在云霄之上。

老猎户的小屋在森林边陲,俯看着溪水流过山脊。老猎户每一日背负弓箭去往林中,小屋外晾晒着猛兽华艳的皮毛,屋内篝火从不见熄,总煮沸着一锅滚热的汤。

远游人、求索者和信徒常常在进入森林前在此歇足,于万籁俱寂的夜晚与猎户同饮下一碗热汤,并在隔日清晨日出之时踏上最后的旅途。老猎户在正午时分醒转,进入林中时已难寻足迹。

隐士自山岭内遍经苦难,追溯着高原溪流的源头来到原野。他在潮湿繁茂的遗迹中停息,同四方而来的旅人交谈。水雾自湿地升腾,随风化作人形,在高峻的原野上行走。

白玉的废墟,无名的骸骨,星象闪耀,雨水降临,自高原边陲看去,远方是尘埃漫天,高塔崩落,熊熊烈火在汪洋下闷烧,空气中飘扬着晶莹的盐粒。

这一切的尽头,是那在暮色中的苍翠森林。

每每一日,在睡前祷告时,隐士望着那森林泛出星光,梦境中似乎听闻了曾在何时记忆的乐音,心不自觉颤抖,胸腔满溢不可思议的怀念感,此生终有归处的安然感。他与游牧者们来往,仍饮露水,食草叶,有一日终于从自己身上嗅闻到了森林的气息。

黄昏时分,隐士在小屋前遇见了老猎户,向他询问神灵的踪迹,

——神灵在昨日化身成了一只兔子。

猎户如此回答,隐士早已听闻:高傲而倔强的老人将每一只自弓下脱逃的野物都视作神灵,便只是微微一笑。

他接受老猎户的邀请,进入小屋,在炉火边歇身。时至夜半,他未曾祈祷便沉沉睡去,头一次没有作梦,耳边只有老人沉重悠长,仿若记忆本身的歌谣回荡。

隐士在日出时醒来,老人尚在酣睡。他深深地为老猎户躬身祈愿,出门在小屋边寻到了那缕自童年便指引着他的涓涓细流.....或如雨水,或如河川,或如汪洋.....一如既往,隐士追随着一切的源头,走入森林,目睹了庞然之物躬身行走,枝叶浸润在白雾之中,脚下地势渐高,恍然间已然步入云霄,而溪水仍自高处流淌。

此处再无日夜,隐士听见铃声响起,无数的话语与乐音合于源泉。他饮下泉水,星光自体内透出,身躯澄澈,心灵止歇,所有的愿望,无言的渴求与想念终于圆满, 呼出一口气息,

离开白雾,去往森林之外。

·

追寻源头之人再未出现。自那之后过去了十余年岁月,老猎户在晨曦中看见一匹白鹿缓步走来。

雾气透亮,那枝干般不断延伸的角杈间撒下凝霜的阳光。长弓嘣的发响,白鹿仍平缓地走近,最终静静屈膝,匍匐于老猎户身前,闭合双目,死去了。

老猎户眼前是渐渐生长的大树,膝前却感到了温暖的呼吸。白鹿唇间滑落了襁褓,老猎户苍劲的手捧住女婴。树荫摇曳,老人将她带回了小屋。

此后,游牧者在树下零落的星光中看见长发飘扬,原野传唱的歌谣又多了新的篇章。

·

征兆是这样出现的。

那自高原降向世间的蒙蒙细雨日渐稀薄,山脉于边角处化作粉尘,无声崩落。古道弥散,旅人断绝。原野游民再不知世间是何动态,远眺只见烟尘四起,沙尘纷飞。一日有鸟群力竭坠落,牧人将其捡拾起来,发现那鸟羽覆满炭灰,尚在燃烧。

草壤开始焦枯,水草泛出灰白,日日夜夜有挽歌唱起。徘徊原野之人,往往在明悟之时便前往森林,离开白雾。

而此方水土润泽,更显山岭之下苦楚,他们因而忘却死亡,周而复始吐息如故,从不肯离去。如今却有游民体肤日渐干瘪脱水,呼吸燥热软弱,某一日如朽木般倒下,再未醒来。

——是溪水,溪水正在干涸,

——水气已经微薄,白雾正在散去,

——此处的气息已如原野之下,

马蹄声日渐嘈杂。高原渐渐塌陷,落入无边无际的尘世。游民成群向更高处迁移,此时方才发现,那总在视野尽头屹立的苍翠森林,不知何时已褪去微光,在烈日下瑟缩颤抖。

他们停留在森林边际,看见树叶枝干纷纷扬扬落下,深处笼罩黑烟,有庞大的事物悲鸣不休,不时有赤鹿白狼青兔奔跑逃窜,成群在原野上死去。

——如何离去?该如何走出这片森林?

——对此一无所知,从未得到指引,也从未试图走出森林。

老猎户已再不能起身行走,他蜷缩在炉火旁,面貌被灰白的须与发掩埋,只自黑暗中向访客投来黯淡的目光。

在夜晚降临时,少女悄然走入小屋,为老猎户翻转身体,捶打脊背。旅人们讶异地望着她白皙的肌肤,澄澈的眼瞳。长发泛着海洋、溪流与雨水的色泽,闪烁着星辰与月色,于肩头摇曳似能听到铃声轻响。访客干结的心肺湿润了,鼻腔中有清泉草木的香气。

待到老猎户昏昏欲睡,她轻巧地起身离开。他们见她走入干涸的溪流,踏着鹅卵石来到树下。大树憔悴,可仍然繁茂。枝叶垂下,触及土壤。少女在叶中入睡,森林深处传来了凄婉的笛声。

·

第三日,大法师自林中走出。

祂有鹿的步伐,狼的皮毛,行经之处沾染露水。他们匍匐,吮吸,乞求,

——让我们离去!让我们离去!

——可溪水已经干涸,再无人能找寻到源头。

大法师悲悯地走过众人,躬身呼唤少女,

——你是唯一的新生,唯一的萌芽。

——要记住,哭泣是一种奉献。你即是最后的泉眼。

祂背负起少女,面向漫漫黄沙走去。有人为水的清香吸引,跟随他们离开。一匹驼马将头探入小屋,老猎户攀负上它的脊背,离开炉火,踏上旅途。

他们一路行走,走过废墟遗迹,踏过原野湿地。万事万物都在凋零,想必在不久的往后,此处便只剩灰泥。

老猎户在一日停息时闭合双眼,再未醒来。大法师让少女亲吻了他苍老的脸颊。祂俯身握住老人的手掌,

——祝愿他,仍在草色鲜亮处追猎一只兔子。

自此不再有歌咏,不再有叹息。

流亡者只顾沉默着前进。

风沙猛烈,烈日灼人,已至高原边陲,前方混混沌沌,尽是尘埃翻滚涌动。

祂给了少女一袭长袍,为其遮掩住长发。

——现在,请给我名字吧。

少女在祂耳边低语,祂轻触少女的额头。

——晞,向前去,去大漠中寻找生者,去寻找殿堂和国王,去寻找一切尚能够言语、记忆和许愿之人,

——去理解,爱恋并为之哀伤。

她裹紧长袍,走入尘世。他们尾随其后,或堕落,或死去,直到她独自一人,仍将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