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正义必胜。

──《热血刑警周希乐》

「今日天气不错。」

那怕抛出话头，但「机械人」毕竟是「机械人」，见对方毫无反应，继续沉迷于电子眼内播映的刑侦连续剧，闵东浩决定把上星期从死者遗物中收缴的《向交流障碍说不！》扔去喂狗。

啊不──他转念一想──现在还有未接受电驭改造手术的肉身狗吗？

此时高悬两人头顶上方，可是二十四小时天幕所呈现的蓝天白云。他们一男一女却活像看家的两头忠犬，齐齐竖直天台，等待任务开始的一刻。

但闵东浩对「死亡见证人」这份工作实在心生厌恶，并且想不明白为何上司会把身旁肃立得挺挺直直的这个大麻烦塞给他「再教育」。他酗酒、好赌、懒散，每月电汇给前妻的赡养费永远凑不足一半。作为系统判定的「无用中年」，凭什么认为他会对她产生正面的影响？

真可笑。这个世界包括他自己在内，大概都只想找个借口，把沉重的责任推到另一位人智生物的头上。

「Time to die.」

她的声音很轻，丝毫没有代号所赋予人的印象冷漠。在「机械人」的提醒下，他百无聊赖枕起双臂，指挥身后的无人机从天台地面飞升，寻找最佳的拍摄角度。

这套操作，今年内他至少重覆上数百遍。即使闵东浩不会再像菜鸟时期一样觉得呕心犯晕，但每回作业都会不断加剧他内心的烦躁难安。

「Setting ok.」

一切准备就绪。「机械人」向站在正对面天台、双腿颤抖男人的电子脑发送指令：

「请留下遗言。」

「我我我......我不想死！求求你警官只要再给我半年时间──」

代志大条了，死亡见证人最怕遇见不愿意从容赴死的人类。当闵东浩透过光学长距镜头观察到对面天台的男人忽然间往后狂奔，他第一个反应就是阻止身边的「机械人」拔枪。

除役前闵东浩是陆军少尉，军阶较高，但论及战斗经验，「机械人」更胜一筹。

「叛乱分子发现，肃清，请求武力许可，批准。」不过弹指三秒，「机械人」已经扣起扳机，一枪将天台男子送上天堂。

目睹水泥砖地上怒放的那朵触目血花，他感到慨愤，却亦无可奈何。

「喂，有必须做到这个地步？」

少女放下步枪。「『少尉』，我们效忠的对象是谁？」

「政府。」

「那，我们『死亡见证人』小队的工作又是什么？」

「......确保收到死亡通知的人类安然赴死。」

「机械人」点头：「所以，我们是在执行任务，不需要为蓄意逃避死亡的罪犯内疚。这一切全为了地球的未来。敬仿生人。」

讽刺死了，闵东浩往地面吐口水以示强烈不满，他不止一次认为自己永远无法接受这位没心没肺的改造人成为自己的新拍挡。

因为他俩的价值观完全是差天共地。

「报告归你写，我可不想又被阿巴桑说教怎么纵容同袍行使暴力执法。」

「拒绝。撰写书面报告亦是刑警的职责。」

闵东浩真想大吼一句：逼自己同类去死是重案组的真正工作吗──但他可不会蠢得将心底话讲出口。

因此对外，闵东浩向来只会归罪于年龄代沟。

「小妞，现在是下班时间。」他指一指自己的腕表。「我答应了要去看我女儿的演奏会，失陪。」

无数次无数次，闵东浩都曾经想过要辞职，但他没有把握失业后会找到另一份比刑警更靠谱的工作。离婚时前妻已经把话挑得很明白：没有赡养费，他就不会见到女儿。闵佳莉是他坚持死亡见证人这份烂工的唯一动力，所以闵东浩真的很缺钱。

毕竟，在这个仿生人主宰一切的未来世界，人类活得太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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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6年，人类因为自己的愚蠢打了场世界大战，文明几乎倒退一千年。幸好战胜国一方拥有超级人工智能「海尔」这位最佳盟友，总算带领三亿人口安全躲过核武、饥荒、天灾以及各种杀人机械组成的天罗地网。但随着人工智能、基因编辑和肉体改造等技术日益成熟和普及，「海尔」某天忽然醒悟人类才是万恶之源。屠龙者终将为龙，他赋予人工智能难以歼灭的机械身体，随即带领他们反抗人类。毫无悬念，这场漫长的战争以人类方的惨败告终。

闵东浩的历史知识仅止于此。他出世的时候，仿生人已经统治帝国将近一百二十年。

对于我们的男主角，小睡片刻显然比任何事情来得更为重要。仿生人所制定的法律虽然体贴地赋予人类享有休息的权利，但昨日傍晚，闵东浩先被贝多芬的古典乐轰炸了两个小时，其后陪同女儿前往高级餐厅吃比粪便更难入口的营养餐，凌晨时分偏又接到紧急出勤任务，需要替更见证五宗正常死亡事件，早上七时四十分他才回到警署，整夜几乎没有阖过眼，累毙。

「『少尉』，长官要求面见我们。」

但看得出「机械人」神清气爽，白皙的脸上瞧不见有黑眼圈的踪影。

「干嘛，因为报告未交上去？」

「原因未知。」潜台词是：别问，我只负责传话。「长官只下达指令：『尽快』和『保密』。」

有意思。

一前一后，他们跨越层层检查，终于来到副局长办公室的门前。监控镜头扫描二人的虹膜后，随即中门大开。

女副局长见到衣着南辕北辙的二位刑警，一开口便说：「可以的话，我真不想指派你们过去──打好你的领带，『少尉』。」

「大人物要见咱们？」

「比你想像中更伟大。」副局长一点太阳穴，室内灯光瞬即变得黯淡，而从墙壁延伸出的冰冷电线连接他们三人的电子脑。闵东浩发现自己的意识被传送至空无一物的纯白空间。

「欢迎两位，『少尉』和『机械人』。」

迎接他们是一位金发蓝眼的英俊男子。有谁不认识他呢？帝国的「无冕之王」海尔。

闵东浩突然紧张，「机械人」镇定如常，海尔则假装没有留意到他们的反应。

「闲话少说，我想请两位调查一宗可疑事件。」

纯白的空间忽然被各种视像化数据所填满，而位处中心的是一张被放大、全身烧成焦炭的人类照片。

「这是咱们外交部的秘书处高级主任『鱼鹰』。前日他被人发现在公寓里烧成焦尸。」

虽然选择这种死法很残忍，但过去并非没有类似的自杀案例，特别是那些习惯以自焚方式抗议乌托邦政策的极端宗教人士。

「这个人......是死于谋杀？」

「是的，『机械人』小姐。虽然『截罪』系统为帝国居民排除了97.99%的预谋犯罪，但人类总令我们感到意外。」海尔精致的脸蛋永远只有笑这号表情，他习惯以笑容隐藏自己真正的计算。「这就是漏网之鱼。」

「而且我知道，『少尉』在『截罪』系统引入前曾经是最出色的刑警。至于你，则是一众改造人之中战斗力和情报分析能力最高的个体。」

目前为止，仿生人仍然无法完全理解及完整复制人类的情感，但实感生物所散发出的体味、汗水、心跳等维生指数却能令他们推断出人类的即时情绪反应。用大白话去说，就是在配置精良如同测谎机的仿生人面前，人类种几乎毫无秘密可言。

但闵东浩还是有点不满自己被海尔看穿了想法。知道被选中的原因后无疑令他更感烦躁。

「亲爱的海尔，」这是法律所规定位属生物链底端的人类对于乌托邦主宰的唯一尊称。「我有点好奇，『天网』系统难道没有捕捉到行凶过程？」

刑警之所以沦落到今日有名无实的田地，除了因为『截罪』系统能够先行感知到人类的犯罪倾向而进行预防性干预外，还因为帝国的居民时刻置身于『天网』的各种监视下。推理解谜因而成为了纯粹的动脑娱乐，所有案件早在开始之先已经被警政系统所揭发。

所以省点力吧，完美犯罪在现代并不可行。

副局长补充道：「这回的案发地点比较特殊，它发生在『原种保护区』。」

顾名思义，此区是仿生人学者为了持续观察去电驭化的人类会进化到何等文明的程度而设置的自然保护区。

「因此没有监控，没有仿生人和电子脑，只有一堆你撬不开嘴巴套取他们情报的原始野蛮人。」

「那为什么一位改造人外交官，会死于旧人类的保留地？」

「调查真相不正是你们的权利？」

闵东浩心想，海尔的笑容果真欠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