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选中讨伐魔王的勇者踏上了冒险之旅，结识各路同伴，历经千难万险，好不容易闯入魔宫，却发现打从开始就遗失了最为关键的圣剑。明知毫无胜算，众人依旧视死如归，谁也没料到，面前竟是个弄丢了魔杖的魔王。
对方并非残暴不仁，只不过是怀着善念误入歧途。路上的见闻令勇者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王国的苦难源于王国自身。人性的顽疾无法被一场血祭轻易根除，但魔王那已然扭曲的正义却也得不到认同。看似滑稽的战斗足以赌上性命，魔王死了，勇者叹息。
小说的梗概是这样的。
“这篇新作如何？就叫《遗失圣剑的勇者》吧。”
稿纸的主人是小夕，我在文学部认识的朋友。她常常写小说给我看，不知不觉间我们就成了这样的关系。作为她最好的朋友，我自然看得出每篇都是用心写的。
但是，我并不喜欢那些故事。
“怎么啦，聊聊感想嘛。”
“嗯……情节紧凑，设定也恰到好处。魔王一直出现在文中，最后一幕才被揭露身份，读到那里我才恍然大悟。决战前的辩驳引人深思，贯彻二人意志的战斗也可歌可泣，但，怎么说呢……”
她看穿了我的难堪。
“停，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没错……和以前那些一样，读着太累了。”
读着太累了——这是我对那些小说的唯一评价。实际上我总是手不释卷，一不留神就读完了，可就是这样才太累了，我不喜欢。
“挑三拣四的，真搞不懂你到底喜欢什么。要不这样，笔给你，这回你来写。哼哼，灯光打到你脸上，话筒塞进你嘴里，讲出你的故事，开始你的表演！”
我从未想过该怎么写小说，面对突然摆在面前的空白稿纸，一个字也憋不出来。话说回来，为什么我要硬着头皮陪她写小说呢？简直就是坐牢还要拉上个替死鬼嘛。
“饶了我吧，小夕老师。就算你拉着我一起坐牢，我怎么知道该写些什么？”
“这篇你不是也看不上吗？干脆就把它改成你喜欢的样子吧。”
我开始琢磨。这篇《遗失圣剑的勇者》，设定上毫无冗杂，可也就是复用了早已被写烂的素材而已，虽说足以支撑情节，却没能挑起我的更多兴趣，把重心挪到小说的背景上，会不会更有趣呢？
“小夕老师，你看，开篇你不是这么写的吗？”
在这个国度，一半的新生儿被迫成为口粮，四分之一的能活到七岁，余下侥幸成年的，也绝不会忘记无数个濒临冻死的夜晚。
“我觉得还不够细致，比如说名称、地理位置、神话背景之类的。”
“这些跟剧情有关系吗……”
“或许吧……能请老师你试着加点儿什么吗？”
小夕夺过纸笔，报复性地大书特书：“隶属于神圣人类第一帝国、座落于北方巨人与湖中精灵交界之地、被称为范特西兰德的魔法都市——在这三女神共同赐福之地，勇者踏上了他的旅途！”
我觉得还差了点味道，也动笔在稿纸上涂改，城市名被我改成“樊忒希兰德”，看得她一脸无语。
“有区别吗……”
“嗯，对味儿了。”
“好吧，这回全听你的。在这巴拉巴拉的魔法都市‘樊忒希兰德’，勇者踏上了他的旅途。”
继续看原稿，接下来勇者结识了一众值得信赖的同伴，戏份最多的是圣女和老骑士。圣女体贴善良，是勇者的心灵支柱，在众人因遗失圣剑而沉沦时，正是她第一个站了出来。老骑士骁勇善战，舍身挡下魔王的致命一击，伴随着盾碎而壮烈牺牲，成为后世所传颂的佳话。
要配上新版本的世界观，角色背景也该浓墨重彩才行。我找出了原稿里二人初次登场的段落。
勇者终于在日暮前赶到了教堂，拥有治愈之力的圣女已等候多时，而手持巨盾站在一旁的则是传闻中的王国骑士。
同样地，依照我的锐评，她写出了新的版本：
在第三颗月亮将要回归地平之时，勇者终于抵达了圣卢娜大教堂。被月神赋予大魔法‘永世照耀之光’的圣女就站在圣龛跟前，而她身旁的那位王国骑士，手持‘世界树的根须’，是传闻中与邪龙‘法芙娜’恶战了七天七夜的卫国英雄。
不仅如此，魔王也不再心怀善念，而是个与帝国官员相互勾结的野心家，巨人和精灵打响了旷日持久的战役，其背后的势力更是错综复杂。我忍不住问小夕这些设定从何而来，她自己其实也搞不清楚，因为炫酷才一股脑加进去的。
这么一番挥墨后，她反而颇为不满。
“完全没有篇幅来推进剧情了耶，通篇都在挖坑，决战也只能草草收尾——你真的喜欢这样的故事吗？”
我说不准，这个版本信息太多，读起来还是累人。
她继续自说自话，小嘴机枪似的嘟囔起来：“好吧，既然你想要这样的，干脆就让魔王变成没能成为魔法使的魔术师吧，勇者则是个能在天空飞翔的人类巫女，在一个火已熄灭的失落王国里，半神们上演着无休止的碎片战争！”
“停一停，别说怪话，我会重新考虑的……”
世界观是不指望了，我又拿了张新稿纸来。原稿里的角色堪称鲜活，我却没能对他们产生更多遐想，就算见证了他们的人生，我也不曾渴求过其中任何一人的陪伴，把重心挪到小说的角色上，会不会更有趣呢？
“小夕老师，这回我们来优化人设吧。”
“哦？怎么个优化法？”
“原稿里不是这么写的吗？”
等篝火彻底点着了，老骑士也悠悠坐了下来。他胸前的盔甲完好无损，看不出白天才正面接下过一发炎龙吐息。在火光的映衬下，一排勋章默默诉说着属于整个王国的骄傲。
“我希望老骑士能换成年轻姐姐，银白长发的高岭之花。胸不用改，依旧是王国的骄傲。”
小夕的嘴角向上抽搐了一下，“好啊……全听你的。银白长发的年轻姐姐，然后呢？”
“圣女妹妹也是白发的，而且性格要外冷内热。召唤勇者的女神则是白发的……”
“停停停，你当是什么仙人聚会哦！”
的确不一定要白发的，只要是能擦出火花的美少女就行，总之在此基础上，原稿的剧情就显得有待商榷了。结识了同伴，下一步就是前往魔宫，至于跋山涉水的过程，我首先标出了一个值得推敲的段落。
土层下方竟是布满尖刺的陷阱，失足的圣女本已看到自己的死相，而勇者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牢牢没有松手。要知道，他手上的伤还没有痊愈啊！泪珠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勇者大人，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您。”
“怎么，这段也有问题吗？”
“我希望多来点这种情节，让圣女在途中对勇者产生好感，最后在魔宫前向他示好，而且要符合现在的人设。”
小夕叹着气接过纸笔：
圣女这时再也忍不住哭腔了：“我知道没有圣剑，大家都心灰意冷的，可你也不能一个人去悄悄送死吧！要是我没过来看一眼……真是的，至少也要……考虑一下在乎你的人的感受吧。”，接下来又是一如既往的嗔怪，而面颊却是一路未有的胭脂色，原本张口不饶人的圣女，最后竟整个人扑了上来，自顾自地依偎在勇者怀中：“我再去劝劝大家，一定要等着我哦……”
心满意足了吗？为时尚早。我还希望和骑士擦出火花、和女神擦出火花、魔王最好也是白发又能擦出火花的美少女。王国的苦难，战斗的理由，这些就暂且搁到一边去吧，和美少女擦出火花才是最要紧的。而且细想的话，勇者怎么能在结局黯然神伤呢？不能和其中至少一人过上幸福生活的话，未免也活得太憋屈了吧。
依照我的锐评，小说的主轴变成了暧昧不清的感情线，并且是美少女全员无伤的结局。这么一番挥墨后，她又显得颇为不满，仿佛在问“你真的喜欢这样的故事吗”。
我说不准，这个版本情感太重，读起来还是累人。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我焦虑地拍出第三张空白稿纸，开始回顾前面的失败。如果我是那个勇者，一定既不想赌上性命拯救世界，也不想费尽心思缔结情缘。相反，世界必须臣服于我，我喜欢的人，也必须一上来就喜欢我。一种奇妙的安心感油然而生，我预感这回一定不会错了，于是把纸笔塞给小夕，要求她大刀阔斧、开天辟地。
勇者去讨伐魔王就是个彻底的错误。他会因遗失圣剑而沦为贱民，摸爬滚打，逆天改命，走上人生巅峰，改变历史进程。呃，好像改得有点过了，但至少也要过上轻松的人生。
首先，谁碍着他，他就要碍着谁：
油滑的大臣吐血倒下：“没想到，竟然是你……”
阴险的国王吐血倒下：“没想到，竟然是你……”
无辜的帅哥吐血倒下：“没想到，竟然是你……”
其次，他喜欢谁，谁就要喜欢他：
呆萌的女神掩面啜泣：“勇者大人，最喜欢你了……”
傲娇的圣女掩面啜泣：“勇者大人，最喜欢你了……”
高洁的骑士掩面啜泣：“勇者大人，最喜欢你了……”
讨不讨伐魔王都无所谓了，直接来辆卡车创死我，让我变成小说里的那个勇者吧。我心满意足，这就是我喜欢的故事了，读起来一点都不累，真好。
但是，这么一番挥墨后，小夕已经不说话了。
此时夕阳透过窗户，略带凄伤地窥望着这间只属于我与她的文学部教室，直到社团老师推门而入。
“小夕啊，到点了，钥匙给我吧。”
钥匙一直都是她保管的，但由于招不到新社员，明天开始就要废部了。她递过去钥匙，收拾好满桌稿纸，老师用复杂的眼神望着她，如同在看望一个病人。
“有空还是多跟其他同学相处相处吧，你这样下去，父母也会很担心的。有时我也觉得，你……是不是双眼无光？下了课就一个人缩在这间教室里，自言自语、又哭又笑的……真的很令人担心啊。唉，在这世上，是不是没有一件你在乎的东西？”
她低下头默不作声，我忍不住替她辩解道：“不是那样的！”
“就算你这么说……好吧。老师先走了，记得多跟其他同学相处哦。”
这之后，稿纸被她抱到无人的校舍天台，无论我怎么呼唤，她都缄默无言了。轻轻一沓稿纸，就是她笔下的全部小说，在那距夕阳仅一步之遥的平台边缘，稿纸被折成了无数的纸飞机。
从未给别人看过的稿纸，一旦融入天空，就再也不复存在了吧。
作为她最好的朋友，我自然知道，那些稿纸散尽之时，她的身影同样也会融入天空。她会不会转生成小说里的那些勇者呢？如果会，会是哪一个勇者呢？
在我的幻想里，纸飞机回到了小说的开头，变成勇者手中的纸糊圣剑。没错——就叫《提着纸糊圣剑的勇者》吧。由于这一微小的改动，勇者失去了原本轻松的人生，不得不踏上讨伐魔王的冒险之旅，而圣剑上那些奇异的文字，则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一切。
或许同伴被变成了白发的美少女。被命运选中的少年少女，在旅途中相互扶持，并肩作战，纵使手头只有一把纸糊的圣剑，仍以爱与勇气战胜了魔王。在不知不觉间深入彼此灵魂的少年少女，紧紧把握住了属于二人的幸福。
“我再去劝劝大家，一定要等着我哦”——决战前夜的那抹笑容，多年以后，勇者仍历历在目。
那样的故事，也不错……
或许王国被变成了陌生的土地。巨人于北方驰骋，精灵于湖中起舞，篝火跟前，老骑士诉说着屠龙的往事，夜空中高悬着三颗月亮，而圣女将其影子捧在掌心。世界树下的小小王国，竟也是那般宏大、那般瑰丽。
“魔王啊——接下这招吧！这附加了大魔法、由巨人王所锻造、湖中精灵祝福过的纸糊的圣剑！”
那样的故事，也不错……
又或许干脆让勇者结识各路同伴，历经千难万险，好不容易闯入魔宫，却发现打从开始就提着纸糊的圣剑。明知毫无胜算，众人依旧视死如归，谁也没料到，面前竟是个握着纸糊魔杖的魔王。看似滑稽的战斗足以赌上性命，魔王死了，勇者叹息。
那样的故事，也不错……
我也会喜欢那样的故事啊！
小夕依旧无言地投掷着纸飞机……那无数被我嫌弃读着太累而草草否定的故事。我仅是杵在原地，注视着纸飞机融入天空，直到夕阳消散而夜幕降临时，她手上终于不剩任何一张稿纸了。
我万分后悔，因为我——或许就是她心中的那个“魔王”吧。
意识到这一点时……
有一只纸飞机盘旋而下，落入她的手中。我莫名知道，那并非她所掷出的任何一张稿纸。我问她稿纸上写着什么，她说是个似曾相识的故事——以“我”的视角写下的，“我”与小夕的故事。
而在故事的结尾，稿纸焕发出奇异的光芒，变成了被她早已忘却的——她的第一篇小说。
她问我，“这个纸飞机，是你丢过来的吗？”
我仅是杵在原地。
又或许，我的确曾掷出过纸飞机。
攥着那张稿纸，她泣不成声，自言自语着陷入了回忆：“堆砌设定，拼凑角色，话都讲不利索，差劲得无药可救，读起来累死人了……”
“但……这一定是我最喜欢的故事了。写下这样的故事，真是太好了。”
这时我才回想起来，那也是“我”最喜欢的故事。
